宁国公回京,陛下每天都要去宁贵妃殿里坐上一会儿,有贵妃宫里的宫女说,陛下与贵妃恩爱非常,日日赏赐不断。
    这些传闻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凤梧宫里却风平浪静,一丝风言风语都没透进来。
    自从那日召见严攀之后,徐环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肚子逐渐大起来,孕期反应逐渐消失。每天侍花弄草好不自在,若是皇帝不每天都来她面前晃一晃,那就更好了。
    一日上午,她正倦怠的靠在榻上小憩,昏沉中只觉得脸上一阵灼烫,迷蒙的睁开眼睛,却见一张放大了数倍的俊脸出现在眼前。
    徐环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过来,俏脸往后挪了挪才看清来人。
    原来是夏恂又过来了。
    她松了口气,心里还是怦怦直跳,“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平时他只会在下午的时候过来坐坐,那时正好处理完一天的政务,是一天中难得的清闲时光。
    夏恂笑而不语,依然立在原地,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唰的展开,然后在身前轻轻摇动。
    徐环这才注意到他的装扮,白衣折扇、玉冠束发……她恍惚了一瞬,仿佛看见少年时的他。
    那个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的夏恂。
    夏恂看出她眼神中的恍然,心中欣喜,面上却不显露。
    “环儿看我这一身装扮如何?”他笑吟吟的问道。
    徐环回过神来,疑惑道:“陛下何以做这身打扮?”
    他摆了摆手,跟在身后的两个小太监立刻捧着两个托盘,献宝似的端在徐环面前。
    她粗粗一看,竟是一套水蓝色的衣裙,看起来简单素雅,但看做工和刺绣都属精品,再看另一个托盘里装的则是些金钗玉镯,样式皆与衣裙相配。
    他笑道:“喜欢吗?”
    浅书上前接过衣裙并抖开,小心的捏着衣角在徐环身上比量,讨巧的说道:“这衣裳真是精巧,穿在娘娘身上最是般配。娘娘,试试吗?”
    徐环抬了抬手,玉指在光滑柔软的布料上划过,抬眸问:“这衣服倒是极好,只是在宫里似乎穿不上,陛下还是开门见山吧。”
    夏恂爱怜的摩挲她光滑的脸颊:“从我登基以后,你就再也没出宫走走,你也憋闷坏了。这几天朝中无事,我打算带你出去走走。怎么样,开心吗?”
    他满怀期待的看着她,徐环看见他光彩熠熠的眼神,别扭的低下头,敛眉颔首,语气娇羞:“自然是高兴的。”
    夏恂松了口气,没看见她眼底的一片冷清,如释重负拥过她的身子,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我带你去见一见当年那棵槐树吧,听说这些年那棵树被百姓们奉为姻缘树,民间传说那是当今帝后的定情之树。”
    他深邃的眼神盯得她喘不过气来,第一次,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她的心上扎上一根刺。
    她靠着他垂首勉强笑道:“民间对这种逸事都是越传越离谱的,陛下不用放在心上。”
    夏恂不赞同的说道:“我倒觉得他们说的对,当初若不是你将朕从树下捡回去,也就不会有我们后来的姻缘,也没有如今的皇帝。说它是定情之树也不算错。”
    她低声道:“陛下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他是醉了的,自然不记得具体情形。只记得当时似乎是为了皇帝给太子赐婚……咳,不提也罢。
    “虽然已经记不清了为何而醉了,但还记得店家交给我的那枚玉佩时,我才知道原来是镇国公府的小丫头救了我。后来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挽回我于水火之中。”
    这话中几分真假徐环已不想再辨,她真心浅笑道:“陛下雄才伟略,即使没有我也会成就大业的。”
    能在两年内夺嫡成功的皇子又怎么会是耽于酒色的草包呢,只有她傻,傻到毁了名节也想救他回来,想救回当年风光霁月的三皇子。
    没想到她一厢情愿‘救’回来的不是想象中的猫,而是一头蛰伏已久、野心勃勃的猛虎。
    忆起那些年父亲的欲言又止,眼中万千复杂的情绪说出口的却只有几个字:“傻囡囡啊……”
    徐环难过的蹙起眉头,又听他深情款款的说道:“帝王之路凶险至极,若没有环儿与我一路相互扶持,我自己哪能走得下来。”
    她抬起脸,轻轻勾起唇角,眼中十分动容,轻声说道:“我亦然。”
    手悄悄覆上微凸的小腹,她迷茫的眼神逐渐清明、坚定。
    *
    徐环没想到这次出宫,夏恂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带,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她担忧道:“这恐怕不妥,万一……”
    夏恂用食指抵住她的唇拦住她未说完的话:“你信不过我吗?”
    “当然不是。”她连忙否认道。
    “那就安心的跟着我走吧,我会保护好你的。”他眼含笑意,不容置疑的说道。
    她迟疑的点了点头,想要跟在他身后,却被他捉住了手拉倒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徐环今日略施粉黛,绾了个简单的妇人发髻,缀以几枚凤形白玉钗,穿上那身水蓝色襦裙,裙摆宽松刚好可以遮住微微凸起的小腹,轻盈灵动的衣带随风飘起,整个人素净秀雅、清新绝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姿容都极为出众的两人自然使得路人频频侧目回首。
    只见那男子身体颀长、面如冠玉,时不时低头含情脉脉的去看身边女子,而那女子的注意力则更多街边的小摊上,左看看右看看,欣喜之色异常明显。
    两人执手而行,在旁人看来实乃神仙眷侣。
    徐环的确是十分高兴,街巷中嘈杂的叫卖吆喝声她很久没听过了,与冷清安静的深宫比起来,市井之间的烟火气让她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不管看到什么,她都觉得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就连街边淘来的制作粗劣的木钗她都觉得比皇宫里精致易碎的朱钗强上许多。
    越精致华美的东西越容易被破坏,徐环如是觉得。
    不顾夏恂连连皱眉,她用自己从浅书那里讨来的碎银买下木钗,随意的插在发间,气质不似初来时的飘飘欲仙,多了几分人间真实。
    而夏恂看着她逐渐焕发光彩的双眸,眸色渐深。
    在宫外,她如此随性,仿佛又成了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镇国公府独女。
    这样的她像一只燕子,高高的宫墙越来越留不住她。
    *
    走了半晌,徐环终于感觉有些累了,夏恂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为她挡去冲撞的人流。
    见她停下,他关切的问:“是否累了?”
    她点点头,“是有一些。”
    夏恂环顾四周看了看,说道:“我记得这周围有个茶馆,咱们去歇歇脚,还可以听书。等听完了,你要是还有兴致咱们再继续,可否?”
    他安排的很是妥当,徐环没有道理不答应,她应道:“好,按你说的办。”
    他满意的再次牵起她的手,领着她朝着记忆中的茶馆走去。
    茶馆里的人还不少,夏恂加了银子要了个雅间,环境算是雅致,四周都有间隔,但能清楚的听见外面说书先生顿挫有力的声音。
    徐环要了一壶清茶,他又点了几碟点心,生怕她饿着。
    她却没心情吃喝,透过竹窗传来说书人绘声绘色的声音:
    “……只说当日宁王派人夜探晋王府,正赶上王妃在书房端汤侍候,只见歹人持剑直取晋王胸口,王妃登时不做他想,立马扔下热汤,为夫君以身挡剑,顿时血流四溅……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府中侍卫赶至书房时贼人已被接过,只留晋王怀抱昏迷不醒的王妃形容癫狂、泪流不止……王妃醒后,晋王曾于无人时长叹:得妻如此,吾甚幸。不料这话被前来侍候的下人听见传了出去,一时府中上下无不羡叹晋王夫妇鹣鲽情深……”
    徐环斜倚在窗边眼眸微阖,夏恂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见她容色点点,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略微沉吟道:“环儿听这段书不觉得耳熟吗?”
    她终于抬眸看她,只是眼中平静无波:“是有些耳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了。”
    夏恂的身子僵了僵,片刻后才低声道:“这段故事倒是与我尚是皇子时的情形相似,倒也是巧了。”他干笑着说道。
    她启唇笑了笑,“是吗,这么说来,确实巧了。”
    他还想解释,但见到她笑意盈盈的眼眸时,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徐环轻声道:“三郎。”
    夏恂浑身一颤,心猛地狂跳,他连忙道:“环儿,我在。”
    干净纯澈的眼瞳直直的望向他的眼睛,声音和缓温柔:“其实我不在意的,如果那段往事能帮你稳定民心,那就说吧,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不会拦着。”
    半晌,他面色苍白,艰涩的说道:“对不起,环儿。”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这是你说的。”她浅笑着说道。
    “宁国公那边逼得很紧吧?”她问。
    夏恂颓败的点了点头,高大的身子塞在椅子里,英俊的面孔上出现难得一见的疲惫感。
    “宁家拥兵自重,宁志勇自恃在军中威望极高,并不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线人来报,他暗中招兵买马,怕是已经有了反心。”
    徐环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你竟然这个时候让宁婉怀上孩子?”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神痛苦道:“环儿对不起……是我一时荒唐。”
    她淡淡的摇了摇头眸色转冷,说道:“这句话你该跟天下黎明百姓去说。”
    他闭上眼睛,颓唐道:“是我错了、我错了。”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轻声问道。
    夏恂默了默,突然笑出来,道:“我到现在才知,我心里的这些话只敢跟你说,我只信你啊。”
    见她神色不动,只是在静静听着,他心中的无力感猝然放大到极限。
    强忍着心中不安,沉声说道。
    “宁婉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你待如何?”
    他闭了闭眼眼睛,狠下心道:“李代桃僵。”
    徐环细细思索这四个字,突然她睁开眼睛,惊恐的看向面沉如冰的夏恂。
    “你……要我肚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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