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在那地方见过蜘蛛吗?”
    白琅仔细回想,但是记不太清,当时她跟微生涟发生的事情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檐角好像有蛛网,但是我没看见蜘蛛。这是某个谕主使用天权的征兆吗?”
    “如果是我所想的人,那事情就难办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这趟是来对了,因为我也在追查那个人。”
    虞病把书匣放下横置,自己坐了半边,示意白琅也坐下,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他伸手翻了一册书出来,白琅发现是誊抄下来的谕主名录,他指着上面一行字念道:“谕主排位第三,绣鬼人栖幽。”
    白琅记起来了,绣鬼人的天权确实与蜘蛛紧密相关,不过……
    “你怎么连排第三的是谁都知道?”
    虞病挠了挠头:“因为排第一那个人比较缺德,他把后面所有谕主的信息都写成册子公开了。现在不管排位多少,只要弄到纸质的谕主名录,所有谕主信息就一览无余。”
    “……”还有这种操作?
    “我继续跟你讲这个绣鬼人。”
    “我跟她接触过,不过那时候她叫鬼鸢。”
    虞病抬手压了压,让她先听自己说:“鬼鸢也是她的化身之一。就目前查到的,她至少有二十七个化身,遍布十绝境三千界,各个都身居要职,掌握诸派命脉。我之前通过一些手段查到,她在灵山界也有个化身,我怀疑化骨狱聚集谕主人贽跟她有关系。”
    按照琢玉之前的说法,绣鬼之权能制傀六十四卦,现在微生涟身上应该有一卦。
    虞病摸了摸下巴:“他身上的应该是天卦吧,天卦才能保有神智。”
    “天卦在言言身上。”
    “她的权不是这么算的。乾为天,像泰卦这种坤上乾下的也在其中。”虞病又低头从书匣里摸了本册子出来,上面居然详细描述了绣鬼的天权内容,“而且除了一些已知的卦象,绣鬼人还能根据主卦中的爻动制造变卦,再加上卜筮时的日、月建不同,她的权实际上非常复杂,远远不止六十四般卦象变化……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白琅看他的目光非常诧异:“你好像突然变得对神选异常了解。”
    “啊,这个……”虞病犹豫了一会儿,脚跟轻踢书匣,里面居然钻出来一个人,“认识一下吧,这位是……”
    “行了,别说了!”书匣里钻出来那人身材很高大,也不知是怎么塞进去的。
    他发冠端正,深衣灰履,腰系冰纨,白衣裳以黑纱钩边,黑袖口以白缯交凑。虽然乍看简单朴素,实际却比各式华服都更考究。他容颜疏朗,古意盎然,眉目间有浩然气,很像是儒门出身的士人。
    白琅问道:“这位是?”
    “读书人。”虞病说,“也是目前谕主名录排位第一的人。”
    白琅怔了怔:“读书人?……天权是读书?”
    书匣里钻出来的男子埋怨虞病:“都让你别说了,我的权这么难听。”
    这人叹了口气,微整衣衫,抬眼看向白琅:“在下沈砚师,字墨徒,名不符实的天下第一,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他拱手而礼,微颔首时不骄不躁,却依然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
    也许是因为“天下第一”的名号太过惊人。
    “尘镜。”白琅报上道号,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第一谕主。
    砚师墨徒,读书人,实在是有意思。她想了想,说:“‘读书’不难听,它许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谕主名号了。”
    沈砚师忍不住笑了:“我读前世书,读现世书,也读后世书,所以‘读书’勉强算个通晓古今万物的权吧。”
    难怪虞病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他身边有个“通晓古今万物”的第一谕主。
    沈砚师和虞病对视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虞病点点头,于是沈砚师对白琅说道:“这次我来灵山界是因为有人盗我天机一卷,暗中复活灵山天子谢怀崖。既然大家有缘遇上了,一起行动也好。”
    “等等,你的权和写命人的权一样可以用来复活亡者吗?”
    沈砚师理所当然地说:“可以啊。不过写命人需要一些媒介,比如完整肉身和生平记事,我只用一卷天机……唉,不说这个了,被盗的那卷天机非常重要,盗走它的人十之□□就是绣鬼人栖幽了。这女人不久前曾拜访我的书斋,说是想要一册纸质的谕主名录,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她自己排第三,要什么纸质的谕主名录,直接问我排第二的人是谁不就得了。感情她跟我绕这么多弯子就是想偷书!我跟你说,读书人的事情也是偷,窃书的也是贼……”
    “您是在南方神台吧?”白琅冷不丁地问。
    “是啊……不对,你怎么知道?”沈砚师微有些诧异。
    “因为听您说话和南方琴主有点像。”
    虞病“噗嗤”一声笑出来,白琅有些窘迫,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嫌我和琴主一样话多。”沈砚师唉声叹气地打断了白琅,然后一把推开虞病,将书匣提起来,“走吧走吧,不多说了。也不知我这卷天机找不找得回,要是找不回了……虞病,你可一定得帮我把灵山天子给杀了,不然事事如绣鬼人所愿,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我这趟回去就给书斋换地方,被那女人知道住所可真招晦气,等我查查三千界有什么地方是她绝对不会去的。”
    一路上沈砚师都在嘀嘀咕咕,摇头晃脑,虞病一脸很后悔的样子。
    “他话太多了。”虞病偷偷跟白琅说,“所以我来之前才把他塞进书匣里背着。”
    “……”
    沈砚师话多还是有好处的,这一路走下来,白琅不知不觉就获取了很多关键信息。
    “我屋天之东,月从海西来”,这句话描述的是灵山天子旧宫所在,也是秘境“东天西海”的出处。
    在五千年前,东天西海还算不上“秘境”,只能说是旧宫前院,一个赏景观月的地方。但是和西王金母的瑶池、阆风苑一样,这地方对无数年后不请自来的修道者估计不会有多友好。
    有沈砚师带路,他们很快找到了东天西海的入口。
    从入口进去之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汪洋。
    沈砚师将书匣变大,用作浮舟,三人在上面坐成一排,边摇晃边听他扯东扯西。
    “横渡西海,始见玉山。东天之宫依山而建,宫殿连绵起伏随山势,回廊九曲,绳索相连,险象环生。也不知道当年谢怀崖是怎么想的,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你看看风央始皇的海上城、东王圣公的司缘宫、少思文君的无情岛,几千年前那些大能们住的哪个不是环境优美……”
    眼见沈砚师越扯越远,虞病便拆台道:“古龙佛住在大沙漠呢。”
    沈砚师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吞天人把周围的东西都吃没了!哎,要是让我给五千年前那伙谕主排个位,我肯定把吞天人放第一,他的权可不止吞天噬地,还有灭法食道。若是活到现在,估计是个大祸患。”
    “可不是吗?”白琅幽幽地叹了口气。小胖墩已经在为祸天下了,幸好现在浮月孤乡帮忙养着他,不然城主府早没了。
    沈砚师奇怪地看了白琅一眼,白琅连忙岔开话题:“吞天人第一,然后呢?”
    “再往下应该是洞阴极尊和应鹤真人。”
    “应鹤?”虞病微微皱眉,“那会儿仙境不强,应鹤算不上第一梯队的谕主吧。”
    “我们这些五千年后的又没跟人家交过手,当然不好断言。不过东王圣公对风央一再退让,肯定不是惧怕风央,而是在避让他背后的应鹤。当时东王圣公实力超群,只略逊洞阴极尊一筹,由此推测应鹤与洞阴极尊实力相当。但是后来应鹤与谢怀崖在石礼一战中败于古龙佛之手,由此又可以推测古龙佛比他们强一筹,还在洞阴极尊之上。”
    石礼界一战,应鹤是想趁谢怀崖与珑婴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结果半路杀出个扇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白琅低叹:“不过是天命难违……”
    她这声低叹无人在意,沈砚师继续絮叨:“再往下就是公认实力相当的那群人了。多情公子、少思文君、东王圣公、天下剑、司晨警夜、灵山天子……这些人奠定了后世十绝境的势力划分,就算不是实力最强的,也是影响力最强的。微生涟不容易啊,这么多谕主,他是器身,能杀出一席之地,不愧为天下剑修之冠冕。对了,你刚才说绣鬼人有一卦在他身上?这次回去我可以帮忙看看,应该能解。”
    白琅精神一震:“能解?”
    “能。”
    “那其他人身上的呢?比如言言……”
    沈砚师失笑道:“我愿意帮微生涟是因为仰慕他剑意豪情,痛惜他命途多舛,言言跟我又没关系。”
    白琅默然。
    虞病清了清嗓子,打个圆场道:“正好这趟结束我也要去扶夜峰,不如一起吧?”
    “去见公子期君?”沈砚师微微皱眉。
    虞病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沈砚师冷笑道:“少跟这种人来往,总有一天他是要踩着你尸体爬上去的。”
    “荆谷建立之初,公子帮过我很多忙,现在扶夜峰有困难,我总不能看着不管。”
    沈砚师摇头:“你把写命人介绍过去就差不多了,介入太深对荆谷没有好处。也不看看现在扶夜峰上都是些什么人,佛门叛出的迦楼罗双子,九谕阁叛出的罪器,还有绣鬼人……你讲义气,人家不一定愿意跟你讲。”
    虞病还是不说话,看样子是去定了。
    沈砚师用手肘轻推了一下白琅:“你是灵虚门的吧?劝劝他啊,不然扶夜峰跟荆谷结盟,你们灵虚门更难办。”
    “到了。”白琅装作未闻,遥指玉山。
    山峦层叠起伏,中间有铁索连环,一些索道紧贴山势而建,宫殿半嵌在山体之中,看起来与山峰一般惊险巍峨。
    书匣撞上岸,白琅落水,踩到软软的沙土上,海水的潮湿腥味挥之不去。
    虞病朝她伸手:“来。”
    白琅自己走上岸,虞病放下手,沈砚师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笑。
    “咳咳。”虞病冲他咳嗽几声。
    沈砚师擦了擦书匣上的水,将它背在背上,往山中走去:“千里玉绳断,万顷金波开。原本此处也是宫殿的一部分,但是石礼之战中,谢怀崖失去王道庇佑,此处绵延千里的玉绳断开,西海波涛将半边宫殿淹没。所以我们正前方的应该不是前庭,而是后院,你们说谢怀崖都在自己后院里放了些什么?”
    面前就是连环索道的起点,所有人都没上前。
    索道很窄,一条铁索在脚下,两条铁索在身侧,随着山势不停扭曲倒转。别说踩着它走到宫殿里,就连转个弯白琅都觉得够呛。这时候正好一阵风吹过,两山间的铁索晃晃荡荡,发出玉石般的空响。
    “我走前面吧?”虞病体贴地说。
    “你会带路吗?”沈砚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铁索走了上去。
    他一脚踩上去,后面整条铁索都晃晃荡荡的。因为年代久远,本来用于固定铁索的一些绳环都破损了,随便一动都牵扯到更远处的锁链摇晃。
    白琅犹豫道:“我们不能御剑或者飞上去吗?”
    虞病张了张嘴,前面的沈砚师回头嘲道:“哪个皇帝会准你从他头顶飞过去?谢怀崖可是权天秉地的王道圣人,我没让你三叩九拜爬上去是因为太慢了,不然那样才最安全。”
    虞病无奈地笑了笑:“你先上去。”
    白琅踏上铁索,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小心。”虞病也踩了上来,他气息深沉,很快帮忙稳住了摇晃绳索,“是真王之气的压制。”
    “从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天之子……”沈砚师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五千年前的谕主普遍比现在厉害一些,不,不说谕主,修道者也比现在厉害一些。如果没有猜错,这届神选应该是最后一届神选了,再弱下去是选不出‘神’的,只不过是在一群蚂蚁中选个头大些的而已。”
    沈砚师遇上任何事都要发表一番见解,虞病说这是“读书人的通病”,随便听听就是,不用想太多。但白琅总是听得很认真,她总觉得沈砚师每句话都有深意,也许今后才能明白到底是何深意吧。
    “我的书,我的书,我的书啊你在哪儿?”
    走到半空中,沈砚师越发放飞自我。他一边走一边哼不着调的歌,歌声回荡在空山之中,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害怕。
    “怎么了?”走着走着,虞病发现前面白琅突然停住了,他忙问,“怕高吗?”
    “……我好像看见个人影?”白琅不确定地说。
    沈砚师也转过身来,白琅忙退一步,身后虞病被她撞到也没说什么。
    “人影?哪里?”沈砚师四下张望。
    白琅往刚才所见的地方抬眼看去,云烟缭绕,已然空无一物。
    “我看见一道人影在对面的索道上,转眼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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