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来给她看病的王浮生欣喜道:“你妹妹的病快好了。”
    方伊池眼里迸发出逼人的光彩:“太好了,等她病好,我就辞了……辞了现在的工,再去找别的工作。”
    方伊池没好意思在方伊静面前说自个儿在当服务生,却不知道方伊静已经因为听见他的话疯了。
    怎么能辞工呢?
    什么工作能比当服务生赚钱?
    方伊静不想过苦日子,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在报纸上做广告的糕饼,隔壁恶婆娘攒一年钱才能买上一点的胭脂……太多了,一时说不完,但她最想要的是另一种生活,像城里的阔太太那样,出门有小轿车,小厮鞍前马后地跟着。
    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金钱之上,而得到金钱的唯一途径,便是让方伊池继续当服务生。
    方伊静不是没有内疚过,但是内疚很快就被快乐取代——方伊池缺什么钱?他让人摸一次就能赚好几千!
    后来这种心态甚至发展成猜忌,方伊静觉得方伊池藏了钱,除去给自己买药的开销,应该还有更多剩余才对。
    于是她开始装病,故意把身体的情况往严重里说,为了不让王浮生瞧出端倪,甚至把药偷偷倒在了窗外残破的花盆里。
    方伊池果然再也没有提过辞工,还对她越发纵容,基本上算是有求必应。
    作者有话说:讲一讲过去的事情。再说一哈啊,是架空民国的设定,大家别忘了呀……妹妹的戏份马上就要结束啦,求一求海星。
    第四十八章 聘礼
    那时候的方伊静无疑是快乐的,她想要什么,方伊池都会应允。不过她也不傻,要的都是他们家勉强能承受的东西。
    如果生在富贵人家,开口的时候就不用瞻前顾后了。
    方伊静捏着报纸,不甘心地想:哥哥怎么不赚更多的钱呢?
    赚了更多的钱,她就能当大小姐,上教会学校,去唱诗班唱经,再嫁一个有钱的丈夫,彻底离开乌烟瘴气的胡同。
    可后来,贺六爷出现了。
    这个活在四九城传说里的男人一出现,方伊池就变了。方伊静瞧着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亮,身上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好,嫉恨的情绪日益膨胀。
    她不明白,为何六爷看上的不是自己。
    她是女人,长得漂亮,哪儿比不上方伊池?
    所以她抢了方伊池的旗袍,故意把街坊四邻请到家中,说六爷要娶的是自己。
    体面人家肯定都是顾及颜面的,方伊静美滋滋地想,就算贺作舟不喜欢自己,到时候听见了流言蜚语,也不得不把她用八抬大轿抬回去。
    否则贺家以后还怎么在北平城里立足?
    传出去白让人笑话!
    堂堂贺六爷,竟然娶了个服务生!
    可她低估了贺作舟。
    贺六爷直接把婚讯登了报,没因为闲言碎语离开方伊池,还将他带进了贺家的门。
    从那日起,方伊静就惊恐地发现,曾经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不见了,而她自己也被送进了医院。
    起先,方伊静寄希望于方伊池会来探病,并把她接进贺家,哪怕不让她嫁给六爷,起码会照顾她的起居,让她也体会一把当小姐的乐趣。
    可事实很快证明,方伊静想多了。
    来医院的压根儿不是方伊池,而是六爷身边的医生。
    方伊静被带去了陆军医院,受到严密监视,她甚至还在病历上看见了“精神病”三个字。
    方伊静这才知道,自己装病的事败露了,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希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有多心软。
    能为了治病钱跑去当服务生,难不成真的能狠下心来与她断绝兄妹关系吗?
    方伊静的信心满满对上了方伊池的心如死灰。
    以为自己没几天好活的小凤凰一点都没心软。他揣着手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方伊静的脸,沉默许久,忽然粲然一笑:“怎么着啊您,还想不明白?”
    方伊池的心早就痛得没有知觉了,却止不住地笑:“让我来提醒提醒你。”
    “送你进陆军医院的不是我。”方伊池自嘲地叹了口气,“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不过是个卖笑的服务生,没六爷,怎么可能进得了陆军医院的门?”
    “你想说什么?”方伊静按下心底隐隐的不安,色厉内荏,“我听不明白!”
    “不,你明白的。”与她的提心吊胆不同,方伊池平静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把你关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方伊池,而是我方伊池的先生,贺作舟。”
    方伊静的嘴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张大,最后再次疯狂挣扎起来:“不……不可能的!”
    “贺家那么在乎名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站在一旁的万禄早已听不下去,如今憋不住冷笑:“哎哟喂,我的大小姐,您说笑呢?贺家是在乎名声,可您有病是事实,住在医院里有什么问题?”
    方伊池默默地听着,在万禄的话音落下后,淡淡地加了句:“对,你有精神病。”
    说完,转身就走:“万禄,把稻香村的糕饼放下,让她好好地吃。”
    “好些钱呢,别浪费,你不是最喜欢吗?我让你一次吃个够。”他走出病房,万福和万禄紧随其后,严仁渐也跑出来,一行人怎么来的,现在又怎么离开。
    只不过方伊池在下楼时,忽然回头,怔怔地望着半掩的病房门,听着方伊静模糊的哭号声,眼角滑下一行泪:“从今往后,我方伊池就没有妹妹了。”
    万福和万禄连忙道:“小爷,我们记住了。”
    “小爷,您做得对。”严仁渐给万禄使了个眼色,走上前来,挡住了方伊池的视线,“对这种人啊,您不能心软。”
    “我晓得。”方伊池收回了视线,“严医生,您不是还有事吗?去忙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严仁渐闻言,面色不变,却把万福推到了他面前:“小爷,您就算想走,也得让万福开车跟着吧?要不然到时候六爷问起来,怕是要怪罪呢。”
    方伊池不想别人因为自个儿的事受牵连,犹豫着答应了。而严仁渐等他们走远,立刻去找躲在医院门后的万禄。
    “你还杵在这儿干吗呢?”严仁渐不停地回头,生怕方伊池瞧见自个儿,“快去找六爷。”
    “六爷在谈生意……”万禄讷讷地回答。
    “谈什么生意!”严仁渐快被万禄气死了,“小爷这儿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你要是瞒着,六爷知道了准抽死你。”
    万禄吓得一个激灵,当即蹦起来去开车:“严医生,您跟我一起去吗?”
    严仁渐一咬牙,抬腿跟上去:“得,我跟你走一趟。”
    他怕万禄说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平白让六爷操心。
    另一头方伊池虽说要走走,却没想好到底去哪儿。
    他坐在车后,呆呆地望着医院灰白色的围墙,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是个笑话。
    就好像是努力了许久,旁边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人家玩儿你呢!”
    原来他不用去平安饭店,不用做服务生,不用起早贪黑地拼命,也不用喝客人递来的一瓶又一瓶的酒。
    多可笑啊,曾经最亲近的人,反而伤害他最深。
    还当真是恩出了祸害。
    方伊池的手在手焐子里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掌心,仿佛觉察不到痛。
    哪儿痛啊?
    哪儿都比不上心里的痛。
    “小爷,天色不早了,我开车送您去吃点东西?”万福不知道方伊池到底想去哪儿,也不敢贸然提议,只挑无关痛痒的话讲,“您瞧瞧车窗外,天上又压来一朵云,怕是要下雪,咱们的车再停在这儿,怕是路上的积雪就多了,不好开。”
    方伊池缓缓回神,哑着嗓子道:“那就去吃饭吧。”
    万福赶忙将车开到了饭馆,请方伊池下车。
    馆子其实很有名气,人也多,奈何方伊池的心都死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看牌匾?
    他魂不守舍地跟着小厮上楼,进了包房,径直走到窗户边,扔了手焐子,头也不回地说:“帮我去买包烟。”
    小二笑吟吟地问:“这位爷,您要抽什么牌子的?”
    方伊池无所谓牌子,只是心里烦闷,实在想发泄,便道:“你看着买。”
    “得嘞,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买。”小二机灵,瞧得出来他心情不佳,当即脚底抹油,留下满屋寂静给方伊池。
    方伊池将双手放在窗框上,眯起眼睛看掌心里交错的伤痕,他看得专注,又看得茫然,甚至举起手,将掌心对着昏暗的光看。
    怎么不疼呢?
    方伊池觉得自己应该更心痛才对,可他远比想象中平静,仅仅到了需要抽烟解闷的程度而已。
    这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是因为六爷?
    一想到贺作舟,方伊池的心脏就开始怦怦直跳,他将伤痕累累的手按在心口,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痛楚。
    那些酸涩的、愁苦的、烦闷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徘徊不去,只有触及贺作舟这个名字,才会如烟般飘散。
    六爷是他的救赎,是他听到方伊静的实话却没有当场崩溃的原因。
    他是贺作舟的小凤凰,自烧掉原先的旗袍的那天起,就浴火重生了。
    店小二买来了烟,方伊池用伤痕累累的手接过,看了眼牌子,是骆驼牌的。
    他给了小费,倚在窗边,用纤细的手指夹住细长的香烟,偏头等小二将火柴擦着,再殷勤地凑上来点火。
    方伊池的眼神悲切又迷茫,曾经他也是这样的姿态,卑微地替客人点烟,然后在心里盼望着能多些小费,好给妹妹买药治病。
    “我自己来吧。”他一想到方伊静,心头再次涌起烦闷。
    小二不疑有他,放下香烟,拿着小费兴高采烈地跑了,而方伊池继续靠在窗边吸烟。
    淡灰色的烟雾在风中飘散,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又低头瞧毫无生机的大地,似乎看见了几个拖着黄包车的板儿爷从街角一闪而过,又似乎瞥见了卖糖葫芦的大爷穿街而过。
    他并不生于这片土地,却长于四九城,如今熟悉的一草一木逐渐陌生,什么都瞧不真切了。
    远处有汽车开来了。
    方伊池循声望去,觉得车子眼熟,而汽车正正好停在了他的窗下。
    万禄跑下来,拉开了后座的门。
    一抹深沉的墨色闯进了方伊池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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