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咂巴咂巴嘴,搬着椅子挪到贺作舟身旁,先往六爷碗里瞄一眼,再起身往里面夹菜。
    方伊池把肉都夹给了贺作舟,自己落寞地嚼着酸菜,缩在一旁静静地发呆。
    “方伊池,”贺作舟见状,把筷子一撂,提溜着小凤凰的衣领子,“你瘦得跟个猴儿一样,不好好吃饭,想嘛呢?”
    “肉不肯吃?”贺作舟把碗推到方伊池面前,“给我吃,全吃了,不吃今晚家法伺候。”
    “家法?”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把碗往外一推,“我不吃!”
    “嗐,方伊池,你今儿个就是和我过不去是吧?”贺作舟被他闹得稀奇起来,转身招手,“来来来,到我这儿仔细说。”
    贺六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方伊池坐下,也是让下人们离开的意思:“别磨蹭,快过来。”
    方伊池不怕家法,但怕六爷在家法前的折腾,在他看来,直接提枪上阵就好,前面磨磨叽叽的戏,唱了也是白搭,反正目的都一样。
    这时候方伊池倒是忘了疼,也忘了自个儿在床上哭得有多惨,一门心思地犯愁,就觉得贺家的家法实在是麻烦。
    他脖子一梗,脚一跺,捧着碗和六爷杠上了:“您昨天明明说要上家法,到头来不过是欺负我,压根儿没进去。”
    方伊池说得恼火起来,不害臊了,单纯生气:“我才不上当呢,您说的话一点儿不靠谱。”
    从方伊池的角度看,的确如此,贺作舟天天念叨着“家法”,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床上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是他没得病,说不准多感动呢。
    可现在他得了白喉呀!
    再不上家法,什么都迟了!
    方伊池越想越急,冷不丁咬到了舌头,眼角立刻冒出几点泪花,说话也含糊了:“您怎么老是……老是欺负我?”
    “怎么着啊?”贺作舟见他难过,哭笑不得,“小凤凰,我一没骂你,二没打你,怎么就说我欺负你了?”
    “您说话不算话!”
    “得了吧。”
    “成天编瞎话!”
    “不至于。”
    “您压根儿……压根儿不想睡我!”方伊池急火攻心,脱口而出,“您是不是嫌弃我?”
    “真事儿。”贺作舟暗暗骂了声,继而站起来,按着方伊池的肩膀,把他推到墙上压着,“小凤凰,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但别什么火都往我身上撒。”
    贺作舟以为方伊池是因为妹妹装病的事心里头不痛快。
    “……什么嫌弃?我以前和没和你说过,我不在乎你干过什么?”
    “你回味回味自己说的是不是人话!”
    方伊池贴着冷冰冰的墙,茫然地瞪着眼睛,像是忽然回了魂儿,面色苍白地栽进贺作舟的怀里:“先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我就是不想死……”
    “死?”贺作舟以为方伊池是在医院见了方伊静,联想到了死亡,松了口气,开玩笑般拍他的肩,“你当你和我一样,要出去打仗?甭成天把‘死’挂在嘴上,不吉利!”
    方伊池泄了劲儿,茫然地点头,由着贺作舟把自己拽到桌边,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夹羊肉。
    贺作舟倚在椅子上,上下打量方伊池,刚想说两句哄人的话,万禄就又在外面喊上了:“爷,六爷!”
    “嚷嚷什么?”贺作舟回了句,“进来说话。”
    万禄兴冲冲地跑进来,许是太过激动,忘了方伊池还在屋里,张嘴就是一句:“狼来了!”
    “来什么来?”贺作舟猛地一拍桌子,把吃着羊肉的小凤凰吓得一哆嗦,“你跟我出去说。”
    之前贺作舟的确没想在聘礼里加上狼,奈何方伊池一发问,海东青的真实用途已然暴露,六爷只好再把主意打在狼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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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秘密
    狼是贺作舟特意吩咐人从北边打的。
    数九隆冬,进山打什么都不容易,贺作舟原本没抱希望,却不想派去的人运气好,捡了窝狼崽子,直接拎回来,塞在笼子里,一路用火车送到了北平城。
    贺六爷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啧啧称奇,回屋跟小凤凰说了声“有事”,然后急匆匆地跟着万禄去挑狼崽子了。
    六爷一走,屋子里立刻静下来,连光都变得暗沉沉的,方伊池乖觉地坐在桌边,桌角被透过纸窗的光照亮,连碗边也映了毛茸茸的光边儿。他将贺作舟给的羊肉一口一口吃完,掩着嘴轻咳两声,转到屏风后换了身稍微单薄些的衣服,爬上床歇了下来。
    他心里烦,那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压迫感逼得人发疯。
    最要命的是方伊池想干的事儿还没干成。
    于是他躺在床上后悔,觉得今儿就该留在平安饭店,直接让阿清在自己的后背上画画。
    哪怕只画一根羽毛也好,总归是节约了些许的时间不是?
    然而想着想着,他又重归平静。
    急不得,越急越乱,他已是没有退路的人,能不能行都看命。
    窗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万福压低的声音飘进了小凤凰的耳朵:“小爷和六爷都住在北厢房,你们俩就守在门前,除了我和万禄,谁也不许放进来。”
    “是!”
    “哦对了,小爷出门的时候,你们俩也得跟着,六爷的意思是,枪可以随身带,不用担心旁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成,明白了就跟我进屋见小爷。”
    方伊池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在床上翻了个身,披了件厚的披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果不其然,万福已然在敲门:“小爷,您吃好了吗?”
    他答:“吃好了,你进来吧。”
    万福推开门,带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兵哥走进来:“小爷,这是六爷给您配的警卫员。瘦的这个叫喜财,矮个儿的叫爱钱,您认认脸,往后他们就跟着您了。”
    方伊池托着下巴坐在桌边,逆光看不大清警卫员的神情,只瞧见他们俩背着枪,枪口闪着黝黑的光,便道:“我晓得了。”
    “他们平时住在跨院,您随喊随到。”
    “好。”方伊池默默地叹息,紧了紧肩头的披风,知道这是贺作舟的安排,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那您继续歇着,我带他们去院子里认认路。”万福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起身带着警卫员离开了北厢房,但方伊池总觉得兵哥不是去“认路”的,怕是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不过无论是做什么事,方伊池想知道,都得等六爷回来再问了。他起身重新回到屏风后,屁股还没把床垫子焐热,房门竟然又被敲响了。
    这回既不是万福也不是万禄,而是个方伊池从没见过的下人:“小爷,外头有人找您。”
    “你是哪个房里的?”方伊池微皱着眉,“不知道六爷不让你们进北厢房吗?”
    下人低眉顺眼地说自个儿是四爷屋里的,外面有人吵着闹着要见方伊池,被四爷带回了南厢房,这会儿正在问话呢。
    “贺四爷?”方伊池隐隐有些头疼,“来找我的人说他是谁了吗?”
    “说是您旧友的父亲。”
    “旧友的父亲?”方伊池猛地反应过来。
    能算得上是他旧友的,不就是阿清吗?
    想到阿清,方伊池立刻想到了他那个滥赌的父亲,当初在六国饭店见着,着实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走吧,前面带路。”方伊池不能不管阿清的事,当即起身跟着下人往外走,走了没两步,撞上在院子里转悠的万福,身边便自然而然地多了三个人。
    “小爷,您该喊上我们。”万福低声与他耳语,“警卫员不怕得罪人,您带上他们,就算是贺老爷子也不敢拿您怎么样!”
    然而这并不是贺老爷子敢不敢拿他如何的问题,而是方伊池不乐意与贺四爷起争执的问题。
    贺四爷是贺作舟的哥哥,无论亲疏远近,都占着个“长辈”的身份,再者从战场下来腿受伤的英雄,方伊池从根儿上就没打算和人家吵。
    他忧心忡忡地走到南厢房,却瞧见屋外已经绑了个人,半死不活地跪着,近看,竟是那被打得鼻歪眼斜的阿清的亲爹。
    “邪乎了,连贺四爷都下了死手。”万福喃喃自语,凑近比了比鼻息,“小爷,还活着。”
    方伊池点了点头:“去叫门。”
    他不知道贺四爷是个什么意思,但走到了人家门前,总归要去行礼。
    万福立刻走过去敲门:“四爷,您歇下了吗?”
    屋里有人回答:“四爷还没歇呢!”
    “六爷屋里的来找您了。”万福又说。
    “进来吧。”这回回答的是贺四爷。
    方伊池闻言,推门走进了南厢房。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南厢房的门,里头的陈列摆设和六爷屋里差不多,只是更朴素了些,没什么摆件儿,倒是多了许多火盆。
    贺四爷坐在屏风前的长椅上低头看画,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的金丝边眼镜,听见方伊池的脚步声,头也不抬道:“坐。”
    “谢谢四哥。”方伊池的屁股刚沾上椅子,身后两个警卫员就紧随而上,硬邦邦地杵在了他身后。
    贺四爷轻轻地笑起来:“老六是连我也不放心啊。”
    “哪里的话。”他垂下眼帘,不急不缓道,“是我最近身体不好,一直生着病,六爷才派了人跟着我。”
    方伊池三言两语将事情揽到了自个儿头上,又主动询问:“四哥,您找我是为了屋外的那个人吧?”
    贺四爷听了这话,终于抬起头。因为腿受伤,贺四爷已经很少出贺宅了,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嘴角挂着疏离的笑,但是看方伊池的目光很是认真。
    “你认识?”
    他点头:“认得。是我朋友的父亲。”
    “这样。”贺四爷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在贺宅门口念叨我家老六的闲言碎语,实在讨打,你朋友若是问起来,你直说是我打的便是。”
    “他满口胡言乱语,四哥打就打了。”
    “礼数还是要的,你过几日代我去向那位朋友道歉,就说我贺作峰欠他一个人情。”
    方伊池在心里想,阿清知道这事儿,保不准在家里拍手叫好,哪里需要道歉?但面儿上还是乖觉地应允:“好,我明天就去同他说。”
    贺作峰满意了,低下头,继续研究桌上的画:“老六呢?”
    “六爷说是有事儿,跟万禄出去了。”
    “你同他相处,有没有什么矛盾?”
    “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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