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张大春仍很生气:“你下手怎么那么没轻重?”
    涂诚对局里那点规章制度烂熟于心,也不解释,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态度:“怎么处分,我都认。”
    “你什么态度!”张大春怒了,见涂诚还是一脸犯浑似的冷硬寡淡,又摇摇头,叹口气。他从兜里摸出一盒塔山,叼了一根进嘴里,冲干站着的涂诚一瞪眼:“火呢?”
    涂诚兜里备着打火机,掏出来替对方点上了,
    张大春叼着烟,将烟盒往涂诚眼前的桌面上一扔:“先别耍脾气、撂狠话,你也抽根烟吧。”
    涂诚一动不动:“戒了。”
    “这都能戒?”张大春不可置信,狠狠吸了口烟雾,满足地眯了眯眼道,“这么好的东西,我是戒不了的。”
    塔山醇和润泽的烟香撩得人鼻端发痒,涂诚从兜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往嘴里倒了两粒薄荷糖。刚戒烟那会儿瘾大,得靠戒烟糖辅助控制,后来烟瘾戒掉了,糖瘾倒上来了,所以他一直随身带着糖盒。
    “这么个钢铁硬汉尖子兵,还无糖不欢,说出去谁能信?”张大春看着面上青青紫紫的涂诚,总算缓和脸色,笑了一声。
    涂诚这人不驯到了极处,连夸奖都打动不了,只冷声说:“我不是尖子兵。”
    “怎么不是?”张大春停顿一下,补充道,“当年蓝狐选拔与试训,你都是第一,那就是尖子中的尖子。”
    涂诚咬着牙关不说话。他身板挺拔,肌肉坚硬,麦色面孔罩在春日阳光下,整个人犹如金铜打造一般。
    张大春再次叹口气:“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直不痛快。你内咎,你懊悔,你自暴自弃,你到哪里都跟上级起冲突,跟同事不对付,五年间换了多少家单位?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哥的牺牲责任并不在你。”
    太阳节节爬高,英俊面孔上的光斑便寸寸偏移。涂诚似乎没听见张副局长的话,依然保持不动。他的眼神漆黑寒冽,像幽深的井。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对涂诚这种打小立志当特警的男人来说,想过苦心志劳筋骨,想过建大功成大业,甚至想过马革裹尸为国死,唯独从没想过,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被一个姑娘祸祸了。
    祸祸他的这个姑娘叫柳粟。两人幼时是邻居,又一起念的初中高中,两家长辈素有走动,一直半开玩笑地想把他们凑成一对。
    涂诚立志当警察,柳粟祈愿当明星,高考之后他们就分道扬镳,一个北上考了戏剧学院,一个南下进了公安大学,期间也不曾断了联系。
    柳粟在戏剧学院是公认的校花,天资逾于同班同学,大三就拍了戏。她不招蜂惹蝶,蜂蝶偏偏要招惹她,老一票有钱的公子哥天天追在她的身后。起初她视爱情比生命金贵,只认一个涂诚,可常在河边走,又岂有不湿鞋的道理。
    六年前,两人在停车场里谈分手。不知怎么就有狗仔闻风而来,将他们拉拉扯扯的动作全偷拍下来。
    媒体开始只是爆柳粟的恋情,充其量就是街谈巷议的花边新闻。但没想到柳粟乍入娱乐圈,怕得罪背后金主,死活不肯承认。她选择了最不近人情的辟谣方式,就是公开谴责并投诉涂诚性骚扰。
    涂诚个人能力没的说,在整个蓝狐突击队的队史上都能排进前五,组织上仍想挽回这个尖子兵,给了他申诉的机会。
    按说除了对方的一面之词,性骚扰的指控也没有实质证据,但涂诚没跟沸沸扬扬的媒体较真,也没为自己辩解。面对柳粟的指责他照单全收,直接担下了全部责任。正逢当时全国警队抓风纪,碍着涂诚的特警身份,后续报道被压了下来,但卷入这样的负面新闻之中,他理所当然得受处分。
    明里是劝退,实际上就是开除,他从省队回到地方,还得有人顶上他的空缺。
    替补人选里排第一的,就是大他两岁的他的亲哥,涂朗。
    结果第二年涂朗就在一次缉毒行动中牺牲了。
    毒枭太狡猾,声东击西,设了个巧妙的饵,把所有人都骗了。
    十余名蓝狐队员丧生于大爆炸中,以至于十来个人的追悼会不得不在一起举行。因为那些年轻小伙儿全被炸成了一块块连着骨的碎肉,谁是谁根本分不清了。
    礼堂里全是穿黑衣服的人,男女老少悲声大哭,嗡成一片。
    涂诚两手插兜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面色很淡,看不出悲伤或是不悲伤。在省里领导念悼词的时候,灵堂里的哭声达到顶点,他转身走了。
    没多久警队里就传出一个声音,因为他个人的作风问题,他的亲哥替他死了。
    涂诚在市局挨训的时候,汪司年回到经纪公司,因为他的经纪人殷海莉刚刚收到片方消息,大周终于敲定了范遥的人选,就是汪司年。
    其实这个角色殷海莉已经争取了好一阵子,手段尽出,但对方一直模棱两可,不肯给句明确话。哪里想到真正使得一锤定音的还是汪司年本人,正是他在台上那首乱七八糟又自信满满的《刀剑如梦》打动了周导演。
    电影版《倚天屠龙》里,杨逍风流邪性,范遥张扬恣意。反正尽管外头对汪司年的演技恶评无数,但当他不顾满场目光恣意乱舞的时候,大周灵光一现:这哪儿是汪司年啊,这就是他的范遥。
    大周是影坛狂人,狂就意味着自大与专注,他二话不说拍板定下角色,立马让人通知殷海莉。
    “不管怎么说,无心插柳柳成荫,你昨晚一场大闹让你捡了个大便宜——司年?你听没听我说?”
    “听着呢,好姐姐。”昨夜里还像非拿下这个角色不可,这会儿倒显得根本不上心,汪司年趴在黑皮沙发上,晃着高撅的屁股刷微博,突地哈哈笑起来。
    他在热搜上刷到了楚源落汤鸡似的照片,又刷了刷下头的评论,念了两条恶评出来,简直乐不可支:“你们看他,真丑。”
    “好了,跟你说正经事儿呢,小孩子一样,赢了一小场就这么高兴!”殷海莉丰满高挑,美色扑人,年长汪司年近十岁,也确实把他当弟弟看。
    尽管她知道,他这个弟弟外表看上去粗粗咧咧的,实际上比谁都贼,都精。
    殷海莉一直对汪司年有个告诫:你红不久,趁还红的时候一定要多捞钱。
    眼下就是个保持甚至增长人气的好机会,她对汪司年说:“这戏算是群像,男性角色里属杨范二人戏份吃重,女性角色里比较出彩的就是紫衫龙王,恰巧她多是跟你的对手戏……”
    “谁啊?”汪司年懒洋洋地问了句,继续跟尹白头碰着头地刷微博。他弯得很彻底,对女演员一概不感兴趣。
    “柳粟——”
    话音刚落,尹白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瞪大眼睛“啊”了一声。
    “嚷什么?大惊小怪。”汪司年嫌他不淡定,柳粟怎么了?花瓶一只,只能靠美貌在娱乐圈里刷存在感。他这么想着,倒忘了,别人也是这么看他的。
    “司年,我不是一直跟你说我觉得你那保镖眼熟么,”尹白激动地挥了挥拳头,“我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了!”
    “哪里?”汪司年放下手机,认真问。
    “娱乐新闻里。你还记得六年前柳粟被人性骚扰的事情吗?”尹白顿了顿,左顾右看,“涂诚他人呢?怎么头天上班就没影儿了?”
    “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只有汪司年知道涂诚人在哪里,停车场的监控视频调了出来,他这会儿怕是在领导跟前挨训呢。
    “当年那个骚扰柳粟的人,就是涂诚!这么说他以前是警察了,这是被开除以后下海当保镖了?”尹白得意洋洋地道破这个秘密,却见汪司年灵魂出窍般怔在那里,忙喊他,“司年?司年?”
    汪司年全身僵硬,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连着重复了两遍:“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第九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他怎么了?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啊?”
    “走!”汪司年像是没听见尹白的话,噌一下就站了起来。他风一阵火一阵,说走人就走人,跟殷海莉打完招呼就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尹白追上去问:“你这么着急是去哪儿?”
    汪司年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地答:“去买块手表。”
    “谁戴?”尹白心里好奇,汪司年人生的前二十余年五行缺钱,对这类奢侈品不是很介意,要出席活动有赞助商掏钱送,要装逼会让他弄块高仿来。
    “送人。”
    “什么档次?”
    “爱彼或者江诗丹顿吧。”顿了顿,汪司年补充说,“不要入门款,好点的。”
    尹白更奇怪了:“送谁啊?”
    汪司年想了想,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很不放心地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尹白开车,带汪司年去自己常去的销品茂。一路上仍喋喋地问:“到底送谁啊?还劳你大驾亲自去挑,送周导吗?”
    汪司年被他问烦了:“送涂诚。”
    尹白惊得一脚踩下刹车,差点没让后车跟他追尾:“送他干什么呀?他的话,犯得上送爱彼江诗丹顿?耐克那种千把块的运动手表就行了。”
    汪司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行。”
    尹白还要追问原因,他解释说,人家为你揍了那群王八蛋,还回去挨了他安保公司领导的训,怎么也得表示表示,意思意思吧?
    这“意思”未免太够意思,听得尹白直犯嘀咕:保镖护主,这不天经地义么?想了想,想到涂诚英俊的面孔梆硬的肌肉,又琢磨出另一层“意思”来:这小子色欲熏心,这是想砸钱泡人家了。
    这么一想就合理不少,于是多问了一句:“三十几万一块表,你有这闲钱没有?”
    汪司年这两年火了,火势很迅猛,但其实只赚吆喝不赚钱,收入比例分成不合理,大头全攥在经纪公司手里。
    尹白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汪司年回头冲他甜甜一笑:“我当然没有了,你先垫着,回头还你。”
    尹白心中叫苦,嘴上却不敢多言语,随意看了那么一眼后视镜,忽地警觉起来。
    一辆黑色本田探头探脑地跟在他的车后,似乎打从离开经济公司时就跟上了。想起宋筱筱被人捅死在家中,尹白心有余悸,忙跟汪司年说:“你上回说有车半夜蹲守在你家外头,是不是黑色本田?”
    “是啊,估摸是狗仔吧。”不知心思正落在哪处,汪司年乐颠颠地看着窗外,声音听着也松快。
    “司年,我总觉着有人在跟踪我们。”尹白的注意力短暂地被前方的红灯、交警吸引走了,再看后视镜时,那辆一直幽灵般悄声尾随的黑色本田已从小路上拐走,消失不见了。
    “别一跟你借钱就扯有的没的,说了,肯定还你。”目的地快到了,汪司年掏墨镜戴脸上,他是那种非常上镜的窄小脸型,一副墨镜真能遮去不少真容。
    今天阳光很好,工作日的这个时间,路上行人寥寥,奢侈品店门可罗雀。只有两三个穿着清简的姑娘从他们车前走过,裙摆悠来荡去,像轻盈的蝴蝶。
    太阳底下无新事。汪司年这会儿不担心被粉丝认出,想的却是涂诚那强壮有力的手腕,究竟戴什么表才好看呢。
    另一头,张大春把涂诚带进一间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着三个男人正在议事,看衣着谈吐,应该是省里来的。听张大春介绍,这三位来自为宋筱筱案特别成立的专案组,中间那位四十来岁的大高个叫高伟,直接称呼他“高队”就好。
    张大春这时亮了底牌,告诉涂诚,他们派他去汪司年身边,不是给大明星当保镖的,而是要深入调查一个人。
    涂诚问:“谁?”
    墙上放着投影,一名专案组成员切了一张幻灯片,一个男人的照片便出现了。很年轻,很英俊,五官雍容得带些洋味儿,穿着品味相当不凡,一看即知是富家公子哥儿。
    张大春指着照片说:“这是gino lu,卢启文,羡世影视文化投资公司的少当家,英籍华人,早年跟他父亲卢冠明把事业据点设在香港,近两年把业务重心逐步转向了内地,总部就设立在深圳。”
    gino lu...gino...涂诚微微迷了眼,想起了汪司年捧在手心里的那只陶瓷杯。
    高队说:“我们怀疑这个卢启文跟多桩特大走私洗钱案件有关,已经盯了他有一阵子了,但这人行事很谨慎,事事都交给手下人去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前些日子他签约的那个女明星宋筱筱主动报警,说要揭发他老板行贿的黑幕。没两天又改口说自己只是一时气话,我们正准备由她继续往下追查,人就死了,线索也断了。”
    涂诚问:“那宋筱筱被害那天,卢启文人在哪里?”
    张大春接口回答:“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人在深圳,白天生病他公司同事都去探望过他,晚上还在他深圳的豪宅里开了视频会议。”顿了顿,又补一句:“但即使人不是他亲自杀的,也不排除是他雇凶杀人灭口。”
    高队接着说:“我们还查到,汪司年现在住的天玺豪园那套豪宅就是卢启文的产业。”
    天玺豪园开盘那日起就被打上了“奢华尊贵”的标签,独栋别墅少说市值一个亿。这样的房子随随便便让别人住,可见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涂诚问:“我能做什么。”
    张大春说:“卢启文参投了即将开拍的电影《倚天屠龙》,看来汪司年也极可能参演。这大明星瞧着还挺天真的,你正好可以从他身上入手,想办法揪出卢启文的狐狸尾巴来。”
    涂诚眉头仍轻拧着,没来由地想到蜷缩在后车座上轻轻抽泣的汪司年,像稚幼的动物,脆弱无助。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驱散这幅画面带来的某种不悦,叫花子何必心疼太子,他认为这么个恣意任性的大明星不需要也不值得他施以同情。
    “怎么了?”高队问。
    “没什么。”涂诚淡淡说,“保证完成任务。”
    “省辖13个地级市,你在各个市局都快轮一遍了,每个市局的领导都往省里打过你的小报告,说小庙难容大菩萨,要求把你调走。只有老张,从头到尾都只夸你。”高队也听说过涂诚的脾气,知道这人是顶难驯服的刺头儿,只能顺着毛捋,“你千万别辜负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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