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二喝着酒,还是愣怔怔的,没有接腔。
    到了晚上,秦老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心的咂摸着刘二牛说的事情。
    易峋竟然讨了秦春娇,这事儿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倒也不算稀奇。他知道,易家那俩小子,打小就喜欢他闺女。尤其是易峋,几乎就摆在脸上了。
    刘二牛说的没错,易峋能花一百两银子去买秦春娇,可见他闺女在易峋心里的地位。
    易峋给他当了女婿,原是好事。毕竟他如今破落的不成样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赌坊也不让他进门了。
    但要说找上门去,他心里还真有些犯怵。原因无它,他怕易峋。
    记得几年前,他有一天夜里回来,抄近道走的山路。忽然有人半路上截住了他,一把劈柴刀横在了他脖子上。黑灯瞎火的,他还以为碰上了劫道的毛贼。
    那人却先说话了:“你再敢碰春娇一下,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秦老二这才认出来,劫他的人原来是易峋。
    那时候的易峋,还是个半大小子,自己一个大人在他手里,竟全无还手之力。打从那之后,他就很少再打秦春娇了,至少不会叫易家人看见或者听见。
    但是,这送上门来的现成便宜不占,秦老二还是秦老二吗?
    秦老二心里跟猫挠似的,索性跳下了地,在床边转来转去。少顷,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爬上床去,一把抓着刘氏的肩膀,低声说道:“我跟你说,明儿咱回村里去,咋样?”
    刘氏背对着他,头也没回的丢了一句:“不去。”
    秦老二便说道:“咋了,你不想看看闺女?这些年,你天天跟我哭丧,怨我把女儿卖了。如今闺女回来了,你不想瞧瞧?”
    刘氏忽然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回过身瞪着他,说道:“算我求你了,你放过闺女吧!她好容易过上消停日子了,你就不能饶了她?!你都把她卖了,还不肯撒手吗?她身上能有几两油供你榨啊!”
    秦老二老脸微红,有些气急败坏,他吼道:“她是我闺女,我生她养她,她大了出息了,就得孝敬她老子!”
    刘氏跟了他大半辈子,晓得他的脾气,说不通的,索性就道:“要去你去,我不会去的!”
    秦老二却晓得,这娘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从秦春娇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刘氏不听话的时候,他就折腾秦春娇,她保管就范。等秦春娇大了,他又故技重施,把这一套用在女儿身上。碍着易家人,他不敢打秦春娇了,但女儿一不服管,他就打刘氏,一样好使的很。
    他要独自回去,秦春娇未必搭理他,但是捆着刘氏一起,秦春娇必定要顾念她娘。
    刘氏也猜到了他打的算盘,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如愿。
    她的女儿,好不容易才过上安宁日子,她不能让秦老二再去拖她的后腿!
    秦老二不是个耐烦的人,尤其是对着自己女人。他的认知里,女人不听话,揍就行了。婆娘这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拔出了拳头,像过去的十多年一样,朝着刘氏头上身上捶了下去,嘴里骂骂咧咧:“敢不听话,老子打死你!”
    刘氏这一次却没躲,她挺直了身子,迎着秦老二的拳头,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秦老二,厉声喊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不会再让你去祸害女儿!!”
    秦老二看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满是憎恶愤恨,不由缩了缩。他生平头一次对这个女人,生出了畏惧。
    但这股惧意只是须臾的事情,他还是举起了拳头,雨点一样的落在了刘氏身上。
    “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又过了几天,春耕终于完结了。
    易家结算了雇工的工钱,趁这几日,易峋物色了两个踏实诚朴又肯吃苦的人。待油坊开起来,若要用人,就先找他们。
    这些人都是家中贫困,没有田产的,原本也没什么事做,四处卖力气为生。易家待人好,他们当然愿意继续帮工,便千恩万谢的走了。
    马家铺子将易家定下的榨油机和桌凳都送了来,一辆大马车拉着,马师傅亲自押货,到了下河村。
    第48章
    那马车拉着满满一车的家什进了下河村,除了桌凳外,还有一台木制的大型器具。
    满村的人都不识得那是什么,就有些好奇的孩童,追着车子一路跑到了易家院子门口,方才晓得这些东西原来都是给易家送的。
    车子在院门口停下,大黄警醒的跳了起来,守在门边,盯着门外的动静。
    马家铺子的两个小伙计下了车,帮忙将物件儿挨个抬了下来,一面吆喝着叫人出来接。
    易家哥俩闻声走了出来,上前接货。
    众人搭着手,先把那台榨油机给搬了下来。
    易峋打量着这台器具,木头打磨的溜光水滑,衔接处严丝合缝,整个机子都是按着自己图纸所绘打出来的。
    马师傅腆着肚子站在院中,一脸得意道:“怎么样,我老马出手,甭管啥新鲜花样的东西,没有打不出来的!”
    易峋心中满意,也免不得要奉承他几句,微微一笑,说道:“马师傅手艺精道,这十里八乡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马师傅得意洋洋,点着头说道:“那是,那是。”
    他有年头不做这样的木头器具了,易峋又有许多改进的要求,能做出来,那真是他的本事!
    当下,易家兄弟两个指挥着那两个小伙子,把这台机子安放进了隔壁秦家的老房子里去。他们原打算将这房子当作榨油坊用的,器具既然来了,自然就放了进去。
    余下就是易峋替秦春娇那豆腐脑摊子打的桌凳,这倒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功夫手艺,只要东西够结实就行。另外,竟还有一辆推车。
    这推车做的简单轻巧,车把上也能悬挂东西,中间开了一个口子,可以安放锅具,车顶上有个篷,可以张挂雨披,雨天遮雨,夏天遮阳。这车子轻便,车轮上甚至还蒙了皮子,便是个女子也能推动。秦春娇和董香儿两个人,推着这个小车做生意,是极方便的。
    马师傅不知道他打这车子是干嘛使得,直至易峋将秦春娇叫来看这车子,他问了方才知道缘故。
    秦春娇出来看见那小车,一下便明白是做什么使得,雀跃之下,心里也暖融融的。易峋嘴上说着不同意,但却凡事都替她考虑周到了。
    她走到易峋身侧,挽着他的胳臂,将脸颊贴在他胳臂上,轻轻说了一句:“峋哥,谢谢你。”
    易峋揉了一下她的头,浅笑着没有说话。
    马师傅摸着下巴,瞧着这小两口,笑眯眯的。他还记得,之前他们来他铺子里时,这姑娘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如今瞧这样子,该是和好啦。
    他就晓得,峋子打小就是个极聪明极有点子的孩子,自己的小媳妇那还哄不好么?
    中午,易家就留了马师傅师徒一干人吃饭,还把赵三旺也叫了来。如今易家有什么事,都会喊着赵三旺一起。
    秦春娇下厨烧了几个好菜,还烫了一壶酒。
    因为来吃饭的都是男人,她夹在里面就不大方便了,便一个人留在了厨房。
    正吃着饭,赵进的媳妇忽然走了进来,说要问秦春娇借把葱。
    这是女人家的事,男人是不插话的,就任她进了厨房。
    赵进媳妇进了厨房,就见秦春娇和董香儿在灶前坐着,正吃面。面前一方小桌,桌上也摆着如外头大桌同样的菜色,只是量少些。
    赵进媳妇见状,堆笑道:“哟,春娇丫头和香姐儿两个人,也吃这么好啊?”
    乡下,女人不上男人的席面,那是惯例。通常,妇人们也就是做好了饭,在厨房随意吃些凑合着也就罢了。似秦春娇这样,两个女人摆一桌的,也当真是少见。
    董香儿晓得这妇人也是个碎嘴头子,但这是在易家,便没吭声。
    秦春娇也不想跟她多纠缠,起身应付道:“叔奶,啥事儿啊?”
    春耕是完了,但秦春娇正和董香儿商议着那豆腐脑摊子的事情,所以今儿还是把她拉了来,中午便留下来一道吃饭了。
    赵进在村里是有辈分的人了,赵桐生还要管他喊一声叔,秦春娇可就得管他叫叔爷,他媳妇当然就是叔奶奶了。
    赵进媳妇便说道:“我家老头子要吃葱花饼,正巧我家里没葱了,来问你借把葱。”
    这赵进家离着易家可隔了半个村子,赵进媳妇绕过那么多家,偏偏来易家借葱?
    董香儿和秦春娇心中都犯嘀咕,面上谁也没提起。
    秦春娇去给赵进媳妇拿葱,这妇人便撩起了董香儿:“香姐儿,你从婆家回来也有日子了,咋还不回去,这一天天待在易家,算咋回事?”
    董香儿脸色有些难看,她还没说话,秦春娇便拿了葱过来,接腔过去:“叔奶,三姐是来帮我忙的。这不是前儿我家雇了些人下地,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叫了三姐来帮忙烧饭。”
    赵进媳妇怪怪的一笑:“这地也种完了,人也都散了,她还不去?你们姊妹俩可真要好,有啥好东西都不忘了那一个!就是亲姐妹,也好不到这个份儿上。”
    这是什么话?
    董香儿的脸涨得通红,开口想骂,却见秦春娇悄悄向她摆手,这才硬忍了回去。
    秦春娇向那赵进媳妇笑了笑,说道:“叔奶,您这话说的可就招笑了。我和三姐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您说的,我们好的跟亲姐妹似的。那我留我姐姐吃顿饭,有什么稀罕的?您老人家也是有老姐妹的,您姊妹来了,难道您不留饭吃?”
    赵进媳妇听这话里带刺儿,就有些不大高兴。她在村里这么高的辈分,可没谁敢当面顶撞她。像董香儿这样只会撒泼的辣货,她是不怕的。但秦春娇偏生没有骂人,一字一句都在理上,让她挑不出个茬来。
    但她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把这点事放在心上,脸皮一老,也就过去了。
    她拉着秦春娇,绕着弯子的问易峋打那么多家伙是要干什么,打那机子又是做什么使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个新鲜东西。
    秦春娇不耐烦跟她纠缠,也不想说自家的事跟这种不相干的外人听,便说道:“叔奶,他们男人的事儿,咋会说给咱女人听?我啥也不知道,您老人家这么好奇,不如上前头问我家男人去?”说着,她停了停,又貌似无意的说道:“叔奶,您看我们家这饭都吃过半了,叔爷那葱油饼还没进嘴呢。我怕耽搁了他老人家吃饭,也不留您说话了。”
    赵进媳妇的脸红了,这小妮子是话里藏刀,暗着讥讽她呢。
    她家饭吃了一半了,赵进的葱油饼还没进嘴,那不是说她是个懒婆娘,都这会儿功夫了,饭还没做上!
    赵进媳妇脸皮再老,也觉得站不住了,哼了一声,拿着那把葱抬脚出门走了。
    待她走了,董香儿才张口骂道:“真是晦气,好端端的吃着饭,偏有这外三路人来搅和。一天天的不安好心,就看不得人家安生!”
    秦春娇便劝她:“三姐,别搭理这些人,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不用管这些人说三道四。”
    董香儿心里却有些难受,看了她一眼,轻轻问道:“妹子,你心里没啥不舒服的吧?如果你介意,那、那我往后就……”
    倒也不怪董香儿多心,乡下男女间少避讳,这种事就常有。董香儿是个嫁过人的妇人,原本就比那些姑娘家少忌讳,易家又有两个大男人,难免被有心人这样嚼裹。
    这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仿佛就和年轻的姑娘媳妇们有仇,千方百计的想要欺凌践踏她们。
    秦春娇将脸一沉,斥责道:“三姐,你说啥呢!外人满嘴胡嚼也就算了,你咋也跟着多心起来了?咱们相识多久了,你为人咋样,我还信不过?你说这个话,就是没把我当妹子看了。”
    董香儿鼻子微微一酸,笑着擦了把眼睛:“姐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赵进媳妇提着葱回了家,一进门就冷着张脸,把葱往桌上一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赵进正坐在一边抽烟袋子,其实他早吃过饭了,苞米碴子粥,糙面窝头,芥菜疙瘩,一天三顿连样都不带换的。
    他抬眼瞧了婆娘一眼,慢条斯理道:“咋的了,话问出来了?”
    他媳妇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为了问你那点屁事,平白无故让那小泼妇撅了我一顿!”
    赵进懒怠理会她那些琐碎话,又问了一遍。
    那妇人才说道:“那小蹄子口风倒是紧,咋问都不肯说,只说峋子不告诉她,叫我问她男人去。那一屋子的人,我哪儿好问去?只得回来了。”
    赵进眯了眯眼睛,又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没有吭声。
    他媳妇倒来了劲儿,神秘兮兮的说道:“董家那死丫头也在易家,她可算是赖到易家了。老头子,你说说,这董香儿不回婆家,一天到晚的待在易家到底打啥主意?她吃易家的喝易家的,易家当家的男人竟也不说话!”
    赵进瞥了她一眼,这才说道:“你想说啥?”
    他媳妇说道:“我寻思着,要不是峋子占了她啥便宜,能这样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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