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道:“那当然了,所以我们判断你有为她打掩护的嫌疑。”
    一天前,徐伟收到一封匿名的举报信。在信上,有人列举了林蔓在香港行中,与后来逃港的沈风仪交好。并且,信里人还做出一系列的推断,直至林蔓可能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特务。
    按照章程规定,徐伟接到这样的举报信,应该立刻向公安局报告,然后由公安局派人来调查。可是徐伟偏不想这样,他期望仕途上能更上一层楼。要尽快达到这一目的,他就需要有重大立功表现。而算起来,只怕没什么功劳会比抓到个特务更大。
    对于徐伟来说,林蔓就好像撞到他枪口上的一只飞鸟。无论如何,他都要想法将她逮起来。
    林蔓笑道:“如果按照你这种推测,好像有一个人,可比我更有勾结沈风仪的嫌疑。”
    “是谁?”徐伟不放过任何有用的信息。
    林蔓道:“安景明!沈风仪是安景明的俄语翻译。论交情,论跟沈风仪在一起的时间,安景明可比我多。而且他们在一起工作,如果真要出卖国家机密,里应外合,好像他们之间串谋,怎么都要比我和沈风仪串谋说得通!”
    “安景明是谁?”徐伟问站在身后的人。
    有人听说过安景明,赶忙对徐伟附耳说了两句。徐伟脸色微变,轻咳了声道:“交代你自己就好,不准东拉西扯!”
    观察到徐伟神色的变化,林蔓意识到安景明确是一个不错的挡箭牌。她慵懒地靠上椅背。顿时,她的面容离开了耀目的光照。黑暗如同一张面纱,蒙在了她的脸上。徐伟看不清她的表情,唯能见到她一双明亮的眼,闪着犀利的光。
    “徐组长,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安景明可是负责沈风仪这次逃港的调查。你跑来这样审问我,确信不会坏了他那边的事?”林蔓轻笑道。
    “这……这怎么可能……我也是想为这事出一份力。”徐伟有些发慌,于是说出来的话,不自觉地磕巴了起来。
    林蔓身子前倾,狠拍了一下桌子,厉声痛斥道:“谁给你的胆子,为这事出力?这事可是严加保密,外面的人只知道‘考察团’去了一趟香港回来。可你呢!大张旗鼓地调查‘逃港’的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徐伟腾地站起了身,直指着林蔓的鼻尖:“你,你顽固不化,你给我等着!”
    话毕,徐伟带人出屋。表面上,他生气林蔓不老实交代,可实际上,他已经被林蔓说动了。像这样的事情,还是要谨慎地管才好,否则弄不好,且没被当成立功表现不说,反倒成了坏事的人。一旦那样,他的前途可就全毁了。
    冲着徐伟的背影,林蔓又提醒了一句道:“徐组长,有没有查我的必要,你打个电话去省城,请教一下安景明不就成了。”
    徐伟回望了林蔓一眼,重重地关上了门。
    转眼间,小黑屋里只剩下了林蔓一人。
    比起徐伟神色中略起的慌张,林蔓要淡定得多。她料定了安景明不会期望有人查这事。因为从她对安景明的认识来推测,安景明绝不会将沈风仪逃港的事引申到“特务行为”上。因为一旦那样,那么他安景明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哼!谁让沈风仪还是他专属的翻译呢!为了不受到牵连,安景明务必要将这事定性成普通的公民逃港。
    不多会儿的功夫,徐伟一行人乌泱泱地涌回了小黑屋。
    徐伟好像刚刚让什么人给骂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头。
    “没事了,你走!”徐伟极不情愿地说道。
    林蔓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轻步出门。门前拥着的一群人给她让出了一条道。这条道的尽头是外面明亮的走廊。
    林蔓走到光明处,站停了下来,转头对徐伟说道:“徐组长,拜托你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先搞清楚情况了再来找我。否则你们总是这样大张旗鼓地抓人又放人,就不怕会影响到你们政治科的脸面吗?”
    徐伟冷哼道:“林蔓同志,我知道你是高厂长的亲戚,有点背景。但是你给我听清楚了,高毅生很快就自身难保了。等他倒了,我看你还能神气多久。哼,你小心点!别让我抓到把柄。”
    林蔓猛地愣了下神。高毅生?怎么会呢!按照《春田》里的情节,直到70年前,他都该没什么风浪才对!
    林蔓佯作不以为意地回身下楼。
    当走出小红楼,林蔓脑中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难道因为我的到来,《春田》一书里人物的命运也都发生了变化?
    紧跟在念头之后,林蔓又想起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按道理,她和沈风仪要好的事情,可没什么人知道,尤其是五钢厂里的人。那么,徐伟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第92章 爱人的方式(上)二更
    林蔓可不愿意高毅生倒台。于情, 高毅生和崔蘅芝待她不错, 亲子侄一样;于理, 高毅生是她在五钢厂里挣取名利的重要一环。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倒下来。至少,绝不能让他在她羽翼未丰的时候失势。
    林蔓若无其事地回了化验室。
    化验室里人声鼎沸, 林蔓刚刚走进屋,立刻有人看见她,不禁噤了声。这噤声的毛病好像传染病, 顿时连成一片。顷刻间,化验室里鸦雀无声。
    “小蔓?他们怎么放你回来了?”小张不知深浅, 插嘴问了句道。
    林蔓轻描淡写道:“哦,都是误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段大姐好奇地问:“真只是误会?他们来带你走的阵仗可不小。”
    林蔓轻笑:“当然只是误会。要真有什么事, 他们哪能这么快就放我回来。”
    “那倒也是, 别的人进去, 哪个不要待上四五个小时。看来真是误会。”段大姐觉得林蔓的解释有道理, 赞同地点了下头。
    渐渐地,化验室里又兴起了人声。大家确认林蔓果真没有沾染上政治科的麻烦, 又开始对林蔓说话。每个人嬉笑喧嚷的闲聊, 互相帮着开单核单,一切如常。
    下班后,林蔓心心念念徐伟的那句话—高毅生将自身难保。她没兴趣跟段大姐、小张闲谈多扯,急急地跑回了家。
    自打从香港回江城后,林蔓就正式搬进了高毅生的家里。起初, 高毅生说是让林蔓陪崔蘅芝两天。
    可是才住了两日,崔蘅芝又让林蔓干脆常住在家里算了。同时,她吩咐人将林蔓的房间重新收拾,添上了数样新家具,如新的床、新的书桌、新的梳妆台。
    林蔓实在推托不过,便想着反正秦峰一时还没回来,她就先住下来。等到秦峰回来后,她再把她和秦峰要结婚的事告诉高毅生和崔蘅芝。等那个时候,她再理所当然地搬出高毅生和崔蘅芝的家。
    “小蔓回来了?”
    林蔓刚进院门,就听见九姐的声音。
    九姐正在后院干活。入夏以后,为了冬天时地窖的使用,人们总会在这个季节将地窖里大扫除一番。九姐也不例外。林蔓进院门时,她刚刚从地窖里出来。她的手里有一个大筐,筐里都是从地窖底整理出来的烂菜烂叶。
    林蔓冲九姐挥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之后,她伸手拉开房门。蓦地,她见到九姐在冲她拼命地摆手,摆手的同时且还挤眉弄眼。
    林蔓不解九姐的意思。她松开了拉门的手,走向九姐,问九姐到底想说什么。九姐紧张兮兮地压着嗓子道:“先别进去,里面吵得正凶呐!”
    林蔓放缓了脚步,想掉头出门。人家夫妻两人吵架,九姐都知道躲在后院,那她一个外人就更没有进去凑热闹的道理了。
    “是小蔓回来了!进来。”忽的,高毅生的声音从房子里出来。
    林蔓刚刚走到院门口,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是她刚才进院的动静被高毅生听见了,她没法再装没回来的样子,只好佯作不知情的常态,满面春风地开门进屋。
    “高叔,高婶,我回来了。”
    林蔓甜甜地嗓音划破了屋里死一样的寂静。站在门口,林蔓再没法往里走半步,因为高毅生和崔蘅芝之间的气氛太尴尬了。此时此刻,高毅生和崔蘅芝各坐三人沙发的一边,中间的位置空着。崔蘅芝眼圈发红,显然是刚哭过。高毅生沉着脸孔,满面的无奈。
    “小蔓,今天晚上我和你睡。”崔蘅芝率先打破了沉默,起身上楼。
    啪嗒啪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进了楼上卧室。紧接着,叮叮咚咚收拾东西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
    高毅生轻叹了口气,摇了下头。
    林蔓默默地回房。她的房间在一楼,挨近书房的房间。
    高毅生忽的开口,叫住了林蔓:“刚才,你高婶向我提出离婚。我拒绝了。”
    林蔓刚刚踏进房间,听见高毅生的话,她立刻停住了脚步,惊地回头,看向高毅生。
    高毅生还是那副老样子,态度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真是深不见底的一个人。
    高毅生见林蔓没话说,便又继续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会审时度势。这两天,你好好劝劝你高婶!要知道,像你高婶这样的人,回到上海独自生活,没了屋檐遮头,终归不如在这里过得自在。”
    “好!我会好好地劝高婶。”林蔓点头答应道,尽管她不清楚高毅生和崔蘅芝闹离婚的缘由,可有一件事她还是赞同高毅生的说法。那就是,以现在的形势,崔蘅芝要想维持她的喜好,过她喜欢的那种日子,除非在五钢厂,在高毅生的庇护下才有可能。若是崔蘅芝真随意所欲地回了上海,恐怕她的处境会像白秀萍一样,轻了罚没家产,重了就去扫街。
    向林蔓交代完毕,高毅生起身出门。他对林蔓说,他要是不离开,崔蘅芝一晚上都会过得不舒心,连饭都吃不下。
    “对了,我听刘中华说,政治科今天有人找你?”高毅生临出门前,关心地问林蔓。
    林蔓不以为意道:“没事,都是误会。”
    林蔓深知高毅生可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因此,有关沈风仪逃港的事,她还是少对他说的好,以免露馅。
    高毅生放心地点了下头,又叮嘱林蔓道:“以后碰上跟政治科的事,尽量少说话,压着点火气,能忍就忍。”
    林蔓点头,望着高毅生即将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她想起徐伟的那句话。
    ……高毅生自身难保……
    林蔓想提醒高毅生一句,于是没忍住口,叫住了高毅生。
    “高叔,最近,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但凡让政治组盯上,多不过是遭人举报。而举报人,要么是身边亲近的人,要么是有利益冲突的死敌。
    林蔓暗示高毅生,应该多留意下身边,小心遭人下套,被抓到把柄。
    高毅生没把林蔓的暗示当回事,只随口应了一声。出门的一刻,他最后又对林蔓说道:“好好劝劝你高婶。她现在不想见我,我这两天就去睡办公室好了。”
    砰!
    高毅生关门离去。
    不多一会儿,九姐开门进来,一脸的不高兴。她是高毅生老家的人,看见高毅生对崔蘅芝忍气吞声,心里直为高毅生抱屈。
    果真就像高毅生说的那样,崔蘅芝不想见他,所以不下楼。当高毅生出门的声音响了不久,崔蘅芝就拎着行李下楼了。
    “九姐,把我的枕头被褥搬到小蔓那屋。”崔蘅芝清声吩咐。
    九姐黑着脸走出厨房,胡乱在围裙上抹了下手,气呼呼地上楼,搬崔蘅芝的被褥下楼。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是不情不愿,满腹的牢骚。可奈何,高毅生出门时叮嘱她,要她千万得听崔蘅芝的话。她即答应了高毅生,就自然要一丝不苟地做到。
    晚饭,崔蘅芝只吃了三两口。林蔓吃饱饭后,帮着九姐收拾了碗筷才进屋。
    崔蘅芝早早地上了床,但没有睡。林蔓进屋时,崔蘅芝正侧卧在床上,看着窗外出神。夜风习习,空气里有青草的香味,蝉声喧聒,扰得人心烦意乱。
    “我有对你说过,我和你高叔叔是怎么在一起的吗?”崔蘅芝悠悠地说道。
    林蔓坐上了床,倚在床上的另一侧:“是相亲?魏婶提过一句。”
    崔蘅芝无奈地笑:“一个女人,已经过了三十,又刚刚死了丈夫。哪里有相亲的资格。”
    “丈夫?”林蔓讶异道,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崔蘅芝有过丈夫,不过转而一想,像崔蘅芝这样一流的大美人,怎么可能年过三十还没嫁人。于是,她又觉得没什么稀奇了。
    崔蘅芝眼神放空,喃喃地述道:“我丈夫是打仗时候死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正和几个太太在麻将,一个副官走进来,告诉了我这件事。”
    林蔓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崔蘅芝道:“47年?还是48年!记不清了。后来,又有穿列宁装的人来告诉我,说我的丈夫有功,会给他表彰。哼!人都死了,还要那些表彰有什么用。”
    副官?列宁装?
    林蔓隐约觉出了其中有蹊跷。很显然,这两拨人可是对立的一拨人,怎么又成了功臣?
    林蔓还来不及细想,崔蘅芝又自顾自地说道:“后来解放了,表姐来我家,说要给我介绍一门亲事。她说那个人曾是燕京大学的学生,留过洋,后来弃笔从戎。她说那人是因为奔波打仗了十几年,才将自己的婚事给耽误了。话说到末了,我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的意思就是说,那人除了比我大了些,其他都不亏我,甚至,还是我高攀了他。”
    林蔓道:“那个人就是高叔叔?”
    崔蘅芝甜甜地笑了:“就是他。其实见他之前,我并不愿意。虽然表姐把他夸的很好,可我还是有些担心。比我大快十岁呐!万一长得难看怎么办?万一脾气不好怎么办?万一,他是那种满嘴主义的老古板怎么办。”
    崔蘅芝发自内心的笑被林蔓尽收眼底。她不禁调笑道:“高叔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嘛!”
    崔蘅芝眼中的笑意愈发浓了:“他何止不是啊!我当时不抱期望,只想赶快找个依靠。那天在表姐家,他们说那人来了。我不以为意地回头,当时就惊住了。”
    林蔓道:“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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