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头又带了个人进来,太监禀:“皇上,人带来了。”
    姜湛抬眸隔屏望去,绰约见一灰黑不清的人影进来跪了,就怠然道:“起罢。”
    便看堂下人磕了头:“谢皇上。”又慢慢立起来。
    姜湛从炉边收回手,抖袖支额靠在金龙椅柄上,颇玩味看出去:“阁下确是贵人事忙,朕遣人往府中请了三回竟都未见。听说阁下近日都在提刑司崔林家吃酒?”
    堂下人影顿时一滞,勉力平复一刻方道:“……回禀皇上,草民与崔大人结于草莽,不过是旧友罢了。”
    姜湛闻言,点点头,很是可惜地叹了口气,“那足下就要节哀了。方才下头人说,崔大人今早胸痹驾了鹤,怪道朕在国宴上都未瞧见呢。”
    堂下人影猛地一摇,又听姜湛接着道:“对了,那亲家河西孟氏想必入京吊唁,听说也是阁下旧交?”
    顿时只闻堂下扑通一声,已有太监匆匆扶去。
    姜湛看得眉眼带上笑,挽起唇角,一如得趣孩童般,“罢了,阁下私事,朕还是不过问了。今儿请了阁下过来,只是念这裴党倾覆之事,也属阁下大功一件,便问问阁下想要什么赏。”
    只见屏上灰黑人影轻晃,似被外头太监扶起,此时答问,人声已是干涩颤抖:“草民……惟愿家亲安泰,他事……不敢妄求,望皇上……成全。”
    姜湛听言,端盏的手一顿,挽起的唇角渐渐平了,待得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句:“……他说得不错,阁下倒是个真聪明人。”
    尔后殿内又是死寂良久的沉默,直到堂下人见纱屏后明黄的颜色晃了晃,似挥手,这才被太监勉力搀出去了。
    再度寂静的崇宁殿内,姜湛在御案上放下茶盏,抬眼间,任这精美宫殿中琳琅金玉在眼里一一换过,而当他目光锁去御案上一座小巧可爱的金鸡镇纸时,内里冷灭淡漠却渐化为阴鸷的恨。
    下一刻他忽而扬手就将那镇纸一举扫落,掌心锐痛间鼻息一乱,便立时再度猛咳起来。
    宫人奔走宣医的惊呼中,瘦削而年轻的帝王颓然坐倒在身后龙椅上,金袖掩唇渐咳至撕心裂肺、不休不止,倏尔双目一赤将袖口拿开,只见其上已是鲜明的红。
    夜已深深。飞华殿夜宴终散,百官皇亲在雪中相别。
    宁武侯世子唐明誉喝得偏偏倒倒挪至殿外,往身后喝了一声:“思齐!钱思齐!还不来扶着为师!”
    他身后的疤脸门生这才醒神扶去。
    “你方才去哪儿了?宴上要你给蔡大人敬酒,找都找不见你……”唐誉明大着舌头向门生责骂,却也只是顾自己解气罢了,不见真要索个回应。门生多年心知,便暗暗抬袖擦了把眼睛并不多言,又听唐誉明鼓噪吆喝要赶上前面的蔡氏一行,便只默然扶了他过去,很快便没入嘈杂恭维的人群之中。
    隔了他们十来步外,是以文渊阁大学士张岭父子为首的一行人刚刚出殿,此时正不远不近吊在后头,虽人数实在寥寥,却也并未疾行去赶上谁人。
    “父亲小心。”
    张岭由儿子张三小心扶下了阶,反手捶捶腰背,抬头见当空大雪后已是乌云渐蒙星月,便只敛回目光,沉声一叹:“天儿要更坏了。回罢。”
    “是。”张三垂了眸,在旁嘱咐道:“父亲慎言。”
    同样的大雪吹飞在京中各坊间,将冷硬大地铺上层极冷的白。
    东城瑞王府里,九岁小世子避开了母亲喂来的一口汤,哒哒跑去窗前欢喜笑道:“母妃,雪真的好大啊!明早我能堆雪人儿吗?”
    可男童这笑颜却引王妃顿陷怔忡。她放下了瓷碗,终忍不住抬手掩面,悲哭中袖下露出的枯细手腕上,遍布着触目的青痕。
    天真冷。
    元光十九年的新春在这一夜悄然而至,可时至今日,这屹立三百载的姜氏社稷却已近风雨飘摇。
    北地大旱发了饥荒,朝廷管不及那饿骨四野、路多匪盗;江东冤案草菅人命,朝廷也理不及那贪官横行、民无脂膏——偏此时起了裴钧大案叫皇权有险,那尸位素餐的一个个官竟又忽为彻拿奸佞而振奋协力了一把,所遇凡涉事人等便即刻投狱严审,一时风声鹤唳,换京中几多血洗酷刑更迭不绝,到了落判行刑的日子,前后只不过大半月功夫。
    可大江之东,尚有各地暴乱层出不穷,朔阳关外,仍存千万难民逃荒在野。这天下无良之吏害兵,贪恶之兵镇民,夺食之父失子,饥寒之女葬亲——黎民在惶然无措的磕头恸哭中求不来朝廷半分动容,绝望而哀苦地,几乎已期望聆听山河被铁蹄踏碎的声响。
    于他们而言,这夜是黑的,绝不会因一臣之死而有所变异,那暗云盖月,也并不会因大风忽起便散尽行藏。
    可这却并不妨碍翌日朝阳照常升起。
    刺目日光中,天牢铁栅哐啷大开,裴钧花白了双目只听周身铁索铮鸣,下刻他瘸着腿被人架出牢狱扔上囚车,便闻监官拖长了声音高亢唱诵道:
    “——奸贼裴钧!大逆欺罔,僭越狂悖!凡列重罪者,共九十六条!经三司协拟、天子御批,定今日问斩弃市,即刻行刑!”
    第2章 其罪一 · 偷生
    裴钧死了。
    他死前只见朱漆问斩的签牌扯落在膝前,耳边最后的声响是刀锋入肉。
    下一刻,后颈剧痛似剜入骨髓般砍下,而他那头颅都骨碌落地了,却竟还尚存弹指般一息,叫他得以从遍地血污上看回自己那残破不堪的无头肉身。
    这一息直如万年。
    此身毁损、破败、布满脓疮与肮脏,失了加身富贵与残喘的性命,终于只似个捕不了风的破布袋子,等脖颈涌尽最后一滴鲜血,便会再无悬念地倒在地上,迎来永恒死灭。
    原来这就是他的此世。
    在这死前午门的艳阳下,临死回望的一眼间,裴钧仿似看见二十七岁那年,他正临危受命,带了一千人马往战地议和。那时的他,一身风华意气打马出京,与仆从拍鞭大笑着,正要开始他最为璀璨的十年——
    那时的他还是个英雄,前途似锦。
    至今他都还能想起那临行前的垂纱珠帘后,他身下有人绯红而微湿了眼睛,气呻间细指握着他薄汗沾染的发尾,望向他喏喏轻声道:
    “裴钧,你若执意要去,那朕便命你快快回来。”
    “朕……朕等你。”
    ……
    ……等谁?
    不知是真是幻中,裴钧只觉已飘魂坐在刑台上,眼瞧着自己血污满布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台去了,又被街角看热闹的人给笑骂着踢回他脚边来,耳中听他们在大笑,笑他裴钧一世奸臣招摇过市叱咤宇内,到死竟全尸都留不得,头颅还被人当球踢。
    这一刻,他似正等着地狱阴差来带他走,却又只似被这无情天地剥了所有知觉地隔绝在此处般,对这嘈嘈世间已再无法嘶吼反抗,就连周遭魑魅魍魉人影幢幢也推不到他,仿若世间就只剩他这一缕孤魂,来是独身,去,亦不可能有人陪。
    如此独行,多少年了?
    他为那金銮座上的少年大忠似奸了一世,脊梁骨顶着骂名踽踽独行,叫百官怵他,百姓怒他,走到菜市口都有黄口小儿编了童谣骂他,可到头来,他等到的竟是少帝姜湛的一场局布星罗、欲擒故纵!
    奸罔下的愚忠,本想来日方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或然能将那人感动一把,他甚至还偷着乐过……又岂知姜湛情意绵绵的容颜下全是假意与算计,而昔日罗衾软榻尽是虚妄,纵情声色也不过是一出出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戏码,掠了浮华拍尽繁花,终究鸟尽弓藏,河过桥塌……
    恨?
    到头来,怎么恨?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确然色令智昏、用情太过,自己看着都觉蠢到可笑,而最终这一身罪孽与贪求起于这一场欲念,落,也终于落在这场欲念上。
    就这么止了吧。
    裴钧叹了口浊气,干脆好整以暇仰躺在刑台上,抬头看青天上半黄不红的日头,只觉那是明灭在魂灵中的一团火,此时只需他双目一闭,便可如冷水兜头淋下,将那火尽数浇灭,从此再不醒来……
    可此时人群却陡然暴发一阵呼喝,又更比观刑叫好时更聒噪起来。
    裴钧恍然间听见了震耳的马蹄声,从很远的地方隆隆靠近,似是千军万马已踏破京门城防,正齐齐向皇城压来,直震得他后背下的台子都在颤,而周遭人群中有不怕死翘首看热闹的,有惜命而惶然逃窜的,都在高声喧腾:
    “那是谁的军队?”“是不是有人要造反了!”“快快!看那边!”……
    裴钧睁了眼,想看看这嘈杂人间到底是谁,竟想叫他死都死不安生。
    可这一睁眼,他却是愣了。
    只见观刑人潮被数百兵马隔作两边,一匹红鬃烈马星流霆击般冲来。马背上的男子在兵士簇拥中匆忙跃下,颀长身影好似行云流水,那惯常清凌淡漠的脸上长眉紧聚,此刻竟有丝惶然。
    裴钧静静支着脑袋,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不禁荒唐笑了一声:“哟,是晋王爷回京了。”
    也是,要让他连死都不安生的,除了晋王这宿敌,还能有谁?
    裴钧心想,斗了半辈子了,晋王这奸贼头子想必终是听说他被姜湛下了大狱遭了殃,便喜得连他死都等不得,这就打雁北关冲回来造反了。
    啧啧,真是要不得啊。
    此时此刻,晋王的目光落在了裴钧垂下的脚边,看见了那颗沾了血灰的头颅,霎那间,他整个人如蒙雷击,脸面登时血色顿失、青白发灰,双足也重重向后倒退半步,一时竟偏而欲倒,全赖后头赶来的侍卫扶了一把。
    “呿,怎吓成这样。”裴钧哂笑一声,心说这晋王战场都上了几轮,竟会怕个死人头,枉斗了一世,还当他真是个硬骨头,未想竟是个胆小鬼!原照晋王平日里那行止,怎么也该抽着唇角说一声:“跟我斗,找死。”再轻哼一声,冷笑才对。
    此时这情状,也不知是不是台本儿拿错了。
    呵,总归人这一世不就是演场戏,是不是个角儿,还得落幕才知道。裴钧本自觉能混个好死,岂知他费心费力演了一世,这戏却同他根本没甚关系。
    想到此,他几乎快被自己逗乐,挑了眉,垂眼看脚边那颗头颅,自觉虽是沾了灰染了血,可脸倒还是一等一的俊气,且死到临头他心水已止,故神容其实也不甚狰狞。啧,若是扒拉扒拉灰,收整收整,应是还能再坐羊车打红袖香街里过上一趟,必然又是满车瓜果花香,叫姑娘小姐们吵着要嫁他——
    ——如果她们不知他是裴钧的话。
    正是裴钧一身轻松,脑中天马行空之时,晋王那边的人马似乎都聚齐了。扶着他那侍卫讷讷地问:“王爷,可有令下?”
    悲风呼号中,晋王一脸惨白地盯着裴钧脚边,僵硬神情上不见一丝敌人丧命的愉悦,反倒是真像被吓了个实在般,过好一晌,才薄唇微颤道:“给本王传令……”
    他强自站直了身子,人影就像一株蒲苇在狂风里挺着,双目中败杂血红,面容也绷得铁青。
    “众将即刻包围皇城,给本王拿下天子,生死勿论!”
    最后一言字字顿挫,像是咬着齿缝令出,话音一落,周遭一片轰然,叫好遵令,霎时铁甲军踵窸窣过,兵将齐肩向皇城发去,百姓惶然溃蹿、高呼奔逃,一朝安稳现世,一瞬被乱步踏碎……
    动荡,染着皇城传来的喊杀声,似要将凌霄震裂。
    裴钧看着,听着,渐渐地,他只觉头顶的日光像是愈发昏暗,眼皮也愈发重了。
    也许就是这一刻了吧,该结束了。像是一册话本读了一辈子,虽说情节也委实不怎么样,但到今日,也总算叫他看了个结尾——
    作罪孽奸臣闹市问斩,窥天机反贼皇城拥兵。
    不用看下去了。再往后是如何,他几近都能料到。
    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心智虽日复一日狠辣,手段却尚欠火候,此时打压裴钧却未及扶持新势,朝堂便立时被蔡延一党把控。内阁失了裴钧坐镇与蔡氏相抗,政令就一家独断,底下清流更不甚服得,便致人心涣然,叫诸事下行不利,只如盘覆散之沙。
    而晋王,韬光养晦、实权暗握十数年,造反大业虽始终为各方势力牵制,却早已备得稳而又稳……且依照晋王历来谋略胆识,今时今日只要起了兵,就定已拿准是场毫无悬念的胜仗。
    朝堂之上老早就有呼声要晋王取侄代政、掌继皇权,他此时不过是顺了天时罢了,也终究必会成为下一个皇帝。
    皇帝么……
    裴钧苦笑闭目,刹那弹指间,眼前那魂火恍如一世笑闹生杀落尽,而那当中明灭而过的权势家国枕边人,那一情一恨一辈子,亦都一息即灭。
    意识弥散前,他只觉周身血味刺鼻,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皇城飘来的。他耳边好似有人叹息,又似悲泣,仿若有人在沉声唤他名字,又仿若有人在诚诚切切地一遍遍问他,从始到终,能不能够重头来过……
    下一刻冰冷袭来,须臾或千秋中,光影换做日月,阴阳人影阑珊,魂灵被扯入无边长河中招摇动荡,他好似听见周遭万鬼嗤笑低语斥他痴傻,却又似听见无数含恨叹息,叫人断肠。
    不知几世几年过去或归来,陡然间,宛若一束天光,将静灭从这无尽长河中一举吊起,瞬时,周身浑浊涤清、乌蒙散尽,叫又一阵裂魄的剧痛扎入他后脑的最最深处——
    裴钧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
    霎时,沉香入鼻、痛感顿消,所有曾刻入魂灵的苦厄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竟然醒了。
    周围是静谧而平稳的,没有一丝声音,身外日光太过刺眼,叫他本能将双目半闭,而待一瞬昏花后渐渐再度睁开来,他竟见眼前当空,正悬着一片雕金垂帐的卧榻拱顶,拱顶的正中,正有一条目镶宝珠的浮刻金龙腾了雕云俯身而下。龙头上一双黑瞿嵌入的威严龙目定定眈着他,叫他忽而发觉他自己,竟正浑身赤裸地平躺在身下宽大华贵的龙榻上。
    “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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