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亲教我,大法为先,法不容情。”张三上前一步,神色不变道,“朝堂之上无父子,法网之下无世家。张大人,请您,随下官移步受审!”
    官差自张三两侧出列,上前将张岭围了起来。张岭赤红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张三:“放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三眉心一颤,目视前方,眼下泛出点点薄红:“下官的心,在法,而不在家。父亲,得罪了。”
    说罢他抬手一招,官差便将张岭扭送出殿。
    张岭老步蹒跚,经过殿门时险些绊倒,张三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罢他走过裴钧,整张脸气得发紫:“奸佞!你这巧舌如簧、指鹿为马的奸佞!你迟早会下地狱的!”
    裴钧偏头朝他一笑:“这就不劳张大人费心了。”
    说完这话,他目送张岭被官差带走,看向走至他身旁无言的张三,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张三的肩头。
    张三皱眉向他点头示意,并不说话,只再回望殿中姜越一眼,便紧随刑部人马出宫去了。
    “好了。”裴钧仍旧站在大殿之外,没有一点点要进去的意思,只看向殿中,微笑道,“眼下无权置喙朝政的人已走了,太子殿下,请您携领百官,商议新皇罢。”
    姜煊在殿内听言,微微一愣,低头思索一时,似在挣扎,却很快再度抬起头来道:“本殿以为,晋王德高望重、战功彪炳,无论是品性还是智谋,都是姜氏皇族中最合适的皇位人选。”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早已由裴钧准备好的卷轴,颤手举起来道:“本殿这里,亦有皇族中每一位亲王的亲笔印信,他们也都赞同晋王登基继位,可谓众望所归。是故,本殿想恭请晋王登基为帝、掌继皇权,特此,请诸位大臣票议!”
    第142章 其罪九十五 · 搅局
    “臣表票。”“表票。”“臣亦表票。”……
    姜煊话音刚落,一声声的表票便随之响起。无论是惧于晋王驻扎在外的重兵还是因臣服于他的功勋、威望,此时的殿中臣子都已如水之就下,将皇位之争推向晋王登基的定局。
    裴钧在殿外看向亲王座中起身的姜越,只见他在众臣叩首齐呼的“恭贺新皇登基”声中看向自己,便向他静静一笑,转身走回亲卫之中。
    姜越眉心一皱,低下头平复一时心绪,才又抬头向众臣颔首。
    这时他因想起姜煊的身份还须宣告,便抬手要招姜煊过来,可却见姜煊正立在殿中乌乌泱泱的臣子之间,出神而遗憾地仰头望向大殿之上那空空的金椅。
    如此目光,令姜越一顿,不禁放下手来,若有所思。
    既已决议晋王继位,登基大典便被礼部定在下月之中,而姜越尚未坐上金椅,在票议结束之后却被众臣阻在宫中。
    面对着成摞成摞未及处置的公文,他无奈地与殿外裴钧对视,而后者只冲他温和一笑,便在法司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领着钱海清和几个侍卫一道出宫了。
    董叔驾着车在宫门等,一路载着裴钧出京去了京郊的庄子。裴妍正领着新招的下人收拾庄中物事,见他来了,领他们认道:“这便是老爷了。”
    裴钧一听发笑:“我可没那么老呀。”
    裴妍弯眉看向他:“从今往后不住在忠义侯府,独立门户了,你也不再是大人,他们也只能叫你声老爷罢?”
    裴钧一口伶牙俐齿,此时却竟无法反驳,不免只得佯叹一声,默默地应了。
    半月时光在朝政浮沉中很快过去,姜越因宫中事多,分身乏术,自回宫之日,便先住在世宗阁里,裴钧纵然很想去陪他,然碍着个“罪臣”的身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是一日早晨醒来,裴钧揉着眼睛坐起身,竟见姜越正坐在他榻前。
    裴钧愣了愣,见姜越正瞬也不瞬地低头望着自己,忙作娇羞少女般,拿被角挡了脸笑起来:“你几时来的,怎不叫醒我?这么看着人家,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你还会不好意思?”姜越哑然一笑,低头亲吻他鬓角,“我也刚来,马上又要走了。”
    “待这么一会儿,何苦还跑一趟?”裴钧直起身来,看他脸色疲惫,皱眉心疼,“有这功夫,歇歇多好?”
    姜越握着他手,与他并肩坐着道:“昨夜里我回了王府一趟,本是要拿些衣裳,却在房中看见一物。因想着要带来给你看看,想了一夜都睡不着,今日便早早来了。”
    说着他指向面前桌上,裴钧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桌上是一个盆栽,内中有一株矮矮的小苗,苗上开出四散的枝叶来,叶间有数朵鲜红的珠花。
    “这是……?”裴钧一时想不起这是何物。
    姜越失声笑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去冬狩的时候,你挖过一个人参给我?”
    裴钧在记忆中搜寻片刻,果真想起来,讶然道:“你把它种起来了?”
    姜越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你当年告诉我的话不假,这参果真还活着。昨夜我将这盆里的土扫开看了看,这参的芦头上结了三个疤,必是这三年都生了芽的。府里下人说,它是今年才开的花。”
    裴钧闻言起身,走到桌前,抬手抚摸那人参的花叶,听闻他这话,竟一时目下发热。
    姜越也起身来,站在他身旁靠了他一会儿,不舍道:“我该走了。”
    裴钧点了点眼角,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时候还早,什么事儿那么急?”
    姜越注视他良久,轻声道:“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宫里还有许多事儿,我们只能后日再见了。”
    裴钧微微一愣,旋即笑:“也是,那是得早些入宫准备。”
    说着他披衣起身,执着姜越的手:“走,我送你上车。”
    二人在府门前分别,姜越坐入马车中,掀帘与窗外的裴钧对望,向他招了招手。
    马车哒哒驶走,裴钧默默目送姜越的马车消失在庄外小径上,刚抬手抹了把眼睛,却听身后传来下人惊呼,跑回园中,竟见是裴妍昏倒在地上。
    他一把抱起裴妍就往后院跑:“快去请钱老先生过来!”
    下人慌忙去了村头药堂里,把坐堂看诊的钱神医请回了庄子。
    钱神医坐在裴妍榻边, 捻须把脉,眼见裴钧一脸焦急,忽而挑眉一笑:“恭喜裴大人,又要当舅舅了。”
    “什么?”裴钧一时不知是惊是笑,“她有喜了?”
    钱神医颔首,起了身来:“她身子好着呢,这儿若没事,老朽先回药堂去了,晚些再给她开些安胎方子就是,往后切莫叫她劳累。”
    裴钧连连应着“知道了”,待送走钱神医,他思来想去仍旧是喜,便令下人赶去京中把正在筹备半包炊重新开张的梅林玉逮了回来。
    是夜,三人喜作一团、亦笑亦泪。
    梅林玉紧紧握着裴妍的手,胀红着脸,半晌,齿间艰难地蹦出二字气喘:
    “成,婚。”
    第二日,京中登基大典礼成,哪怕是在城外,也能听见城内的锣鼓与钟鸣。
    裴钧一直等到三日后的清晨,不见姜越,却在正午等来了宫里的人,传圣旨说,皇上要宣他入宫觐见。
    裴钧心想这是姜越的召见,哪怕实在不想再进那皇城,却又架不住心中思念。
    他坐着宫中的马车一路进了京城,经过异常繁复的核查和通报,终于来到御书房所在的中庆殿外,等候宣见。
    他望向这殿门柱脚和牌匾楼阁,犹记得他第一次见着穿龙袍的姜湛就是在这里。
    那时他意气风发,姜湛年少懵懂,他扶持姜湛,就好比丰盈的水珠滋养青翠的叶子。而这叶子到后来枯萎发黄,腐烂了,落在地上,埋进泥土里,被世事践踏,水珠也渐渐被人间毒辣的日头蒸干,他们之间的支撑与养护转瞬即逝,很快就变为面目可憎的东西。
    他不希望他和姜越拥有这些。
    太监这时通报好了,扶着裴钧请他进殿。
    裴钧一时眼涩,低头随太监步入殿中,就地跪下道:“草民裴钧,参见皇上。”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旁传来太监宣旨的声音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忠义侯裴氏之后裴钧,性敏仁义,智虑非凡,因辅佐新皇卓有功劳,特此赦其一干重罪,并有昭告张氏罪行者,实属贤能,特诰封定国公,赐金千两,享万石年禄,见君不必行礼,后世亦袭此爵。钦此。”
    裴钧听完这宣纸,心愈发下沉,却依旧再度叩首:“谢主隆恩。”
    可此时,他头顶却传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少年声音:“免礼平身。”
    裴钧一愣,当即抬眼望去,却在大殿堂上摇曳的珠帘后,看见了一个朱颜乌发,身穿龙袍的少年天子。
    第143章 其罪九十六 · 开释
    这一幕宛如历史的回溯,令裴钧愣愣看着大殿堂上,直到那少年天子匆匆走下堂来扶住他,忍着哭腔唤:“舅舅,是我。”
    裴钧回神看向眼前穿着龙袍的姜煊,难以相信道:“煊儿?你怎会……”
    “这是叔公的决定。”姜煊擦了擦眼角,把裴钧扶起来,“那日朝中表票附议叔公登基,散朝后叔公叫住我,让我同他一道坐在殿中叙话。那时他问我,想不想做皇帝。”
    裴钧眉心一凝,问:“你怎么说?”
    姜煊红着鼻尖笑了笑:“我问叔公,皇帝就是像皇叔那样吗?皇叔很孤独,有时很可怕,我不想成为皇叔。”
    裴钧心下一痛,抬手抚摸他额头:“那你叔公说什么?”
    姜煊道:“叔公说,‘你舅舅也不想让你变成你皇叔,可帝王之事,却也真是那样,又不是那样。你若是登基了,等学了更多,看了更多,想了更多,也可以自己决定要做一个怎样的皇帝。’我便问叔公,如若那样,叔公和舅舅可会帮我?”
    裴钧抢道:“自然会帮。”
    姜煊听言便笑起来:“叔公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原本很怕,听了这话便不怕了,然后我就告诉叔公,说我想。”
    “好啊……”裴钧一旦想到这一切都是姜越瞒着他做的,有些哭笑不得,“敢情你和你叔公,都合起伙儿来骗舅舅?”
    姜越吐了吐舌头:“不怪我,是叔公不准我跟你讲的,他怕你不愿意。”
    “我看他就没管过我愿不愿意。”裴钧抬手刮他鼻梁,“同他在一处,我能拿什么主意?”
    姜煊嬉笑着握住他的手,拉下来,渐渐正色道:“舅舅,我还是怕我做不好。”
    裴钧笑着看向他,听闻这话,轻轻扬起眉梢,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递到他面前:“你看看,还记得这物件儿么?”
    姜煊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只短短小小的木笛,登时一愣,眼中盈起泪花:“这是叔公当年送我的小笛子!这些年了,舅舅一直带在身边?”
    裴钧点点头:“那可不。我答应了你,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了,也不许送给别人呀。”
    姜煊破涕为笑:“那我还说过你不许告诉叔公,这你可做到了?”
    “你叔公当时就知道了,就你这半斤八两的,还想瞒得过他去呀?”裴钧啧啧两声,“当时我不也答应过你,等你往后乖了,这小笛子我就还给你么?”
    姜煊手里捧着那小笛子,点点头,听裴钧继续道:“眼下便是将他还你的时候了。”
    他抬头,见裴钧正四下环顾这殿中之景,片刻后,裴钧看向他,微微笑道:“煊儿,舅舅不想让你做皇帝,是因为不想令你不快活,可若你自己想要坐上这位子,想要肩负苍生之任,那舅舅也替你高兴,也会帮你。你是个心善的聪明孩子,舅舅信你,一定可以做好这皇帝。”
    他的话无疑是对姜煊极大的肯定,这令姜煊眼中的泪终于流下来,上前扑入他怀中道:
    “我知道了,谢谢舅舅。”
    出宫的路上,裴钧遥遥望见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正立在皇城暮钟里向他看来,纵使过了这许多年,当中历了这许多事,此人也一如他今生睁眼后的初见那般清雅惊艳。
    裴钧望着他,直如过去年华中无数次向他走去时那样,将袍摆一捞就要单膝跪下去:“臣裴钧,参见晋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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