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孟光朝是撸袖子自己上,可是今日他还一句话都没说过,这小庶女已经让他难以接招了。
    偏偏小庶女狡猾的很,什么也不说,先丢一个“大不敬”,用今上来当盾牌,纵然这里有那么多地位高于她的人,也没人敢轻易接茬。
    殊不知今日来的同僚里,有多少御史谏官已经从袖子里摸出纸笔蓄势待发了。
    她可是孟光朝的女儿啊,谁知道挖了什么坑在前头等你!
    孟云茵走到圆脸小姑娘面前,当着她爹爹的面递给她一块香喷喷的帕子:“别哭啦,快擦一擦。”
    孟云娴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就有了底气,也有勇气望向嫡母田氏。
    田氏正看着阿茵,或许是她让阿茵去递帕子的。
    嫡母对孩子,从来都宽容。
    田氏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目光一转就朝她看过来,孟云娴吓得立刻收回目光。
    不可不可,此刻若是见了嫡母的眼睛,怕是底气都要泄干净。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道来:“小女才疏学浅,近日为考流辉苑,着实埋头苦读了一阵子,所以对两句话也记得格外清楚: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
    “贤德圣君,因贤德而与民同乐,因与民同乐而显贤德。今上乃贤德仁君,感召天恩,得四海升平子孙延绵;美人得孕龙嗣,看似侯府之喜,实为大禹之喜,仁君之喜。”
    “宫规严明,纵然今上有心同乐,总不能谁都招进宫中,故今上赐珍宝,侯爷邀众览,正是替今上应了这‘同乐’之说,护了今上的贤名。”
    “既然如此,连犯错的宫人都仁慈对待的贤明仁君,又怎会责怪一个一心想瞻仰珍宝‘同乐’一番的小姑娘呢?更何况,这位姑娘也说,碍于侯府规矩,她身份低微,只能远远地瞧一眼,还瞧不清楚,这又怎能算是‘同乐’了呢?这位大人因令爱乱了侯府规矩,动手便要教训,恐怕会逆了今上的恩泽,岂不是大不敬?”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女窃以为,穆阳候爷一定不会认为管教侯府下人的规矩,比顺应今上‘与民偕乐’的初衷更重要吧。”
    刚才伸手打女儿的官员,手微微颤抖,慢慢的缩进了袖子里。
    孟光朝整个人都愣住了,下意识的去看媳妇:这是你教的?
    结果媳妇看也不看他,他只好默默的一个人惊叹。
    而穆阳候这一头呢?
    一口凉气抽得他险些冻了肺腑。
    果然是个坑啊!
    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城府竟然这么深!将先贤之言反着说,还拿来压得他们无话可驳。
    若说不是,岂不是指今上恩泽只是小家之情!?那民在何处?“同”又在何处?既不是真正的同乐,又何来真正的贤名?
    他穆阳候府正经的规矩,怎么就成了违背圣意的源头了?
    穆阳候的眼神瞟了一下,仿佛已经看到谏官们一脸狂喜奋笔疾书记重点的场景。
    打破此刻沉默的,是孟光朝。
    他带着一脸“虎父焉有犬女”的迷之骄傲,老神在在道:“云娴,天家岂是你有资格提及的,即便心怀崇敬,说得多了也是妄议,若是在座哪位大人误解了你,为父也救不了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回来!”
    一众同僚们面面相觑,纷纷干笑道:“荣安侯爷言重了,令千金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发人深省,我等能借此懂得天家的良苦用心,怎是妄议呢……”
    “就是就是……不愧是侯爷之女,承袭了侯爷的忠君爱国之心。”
    何止是字字珠玑,还拳拳到位呢。
    淳王盯着孟云娴看了许久,忽然大笑起来:“说得好,好一个与民偕乐,荣安候,令千金——”
    孟光朝:“小女云娴。”
    淳王连连点头:“云娴,是个好名字。方才云娴说正在准备考流辉苑……”他转过头望向小女儿:“昇阳,云娴的悟性可不比你低,他日云娴入了流辉苑,你这个师姐须得好好照顾才是。”
    孟光朝赶紧道:“王爷言重了。”
    昇阳县主笑了一下:“真有这样能干的师妹,哪里轮得到我来照顾啊。”
    穆阳候大有把事情遮掩过去算了的意思,没料到吴宛珊不死心的再补一刀:“可是……可是她说自己站得远,腰坠子分明掉在近处!这样的不诚之人,又配得上今上的恩典吗?”
    话音刚落,院子里竟然传来了狗儿欢叫的声音,一只雪白的狗儿跑了出来,浑然似雪球,小鼻子在地上嗅嗅闻闻,忽然停在了台座边舔食地面,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什么样的美味。
    孟云娴福至心灵,反应极快:“是它!”她指着那狗儿:“不想侯府中竟然养了宠物,那就不奇怪了,宠物最喜欢叼东西,我想这位姑娘的要坠子是真的掉在远处,却被它叼着跑到了台座地下。”
    如此解释,这就非常的合理了。
    吴宛珊看着那狗儿,面色惨白,身边的丫头连头都不敢抬。
    穆阳候夫人察觉端倪,一双手紧握成拳。
    昇阳县主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幽幽道:“说起来,这些年我也想养个宠物,可惜父亲有伤在身,府中不宜豢养这些玩物,我今日来就是听说吴妹妹府上有一只十分可爱的狗儿,浑身雪白,犹如雪球般憨态可掬——”她笑意加深:“果然是侯府的小畜生,叫声大狠劲儿小,一张嘴什么都叼,险些冤枉了好人。”
    吴宛珊身子一震,差点没忍住朝昇阳瞪眼——她分明是指桑骂槐。
    淳王是圣上的亲兄弟,多年的伤是为了皇上而养,真正的位高权重,膝下两个女儿自小生活在宫中,位同公主,此番这个局面,也唯有淳王能打破。
    果然,此刻谁都不再提什么侯府规矩逾越之举,在淳王的提醒下,穆阳候赶紧招待宾客入席,且放出了明令——这盆宝石盆景是圣上恩泽,有心瞻仰者皆可上前尽情观赏,如此,才将这个插曲兜了过去。
    在座的各位也不是傻子,谁还能跟着趟这浑水啊?所以大家也顺着台阶下,笑着入席。
    吴宛珊愤愤的看着低头不语站在原地的孟云娴,死死地拽着帕子,忽的,面前挡了一个人。
    穆阳候夫人冷冷的看着她:“你给我回房间好好呆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可是我……”
    “滚回去!”
    ……
    圆脸小姑娘无措的站在原地,想往孟云娴那里走又不敢,他的父亲早已经随大流入席,只剩她的母亲在与荣安侯夫人道谢请罪。
    田氏打发了那夫人,且嘱咐她莫要再对无辜的孩子多做苛责,规矩可以慢慢教。那夫人连连点头,牵着孩子要走。
    圆脸小姑娘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走到孟云娴面前蹲膝一拜:“姐姐大恩,朝桦铭记于心。”
    孟云娴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阵凉意!
    她干笑道:“原、原来你叫朝桦啊,往后一定要小心些……”
    “恩!”朝桦重重点头,随母亲离开。
    田氏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孟云娴挺直了小身板低着头:“嫡母,我再也不敢了。”
    “别慌。”田氏的脸上漾着得体的微笑,“回去了再好好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好聊”三个字,田氏咬得格外清晰,说完,她牵着阿茵和阿远入席。
    孟云娴懊恼的闭上双眼,这一次真的要靠爹爹的血肉之躯了。
    “这一次算我救了你一命吧。”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自耳边略过,孟云娴猛地睁开眼睛,见到的却是已经走远的昇阳县主,而她身边的昇平县主较劲似的与她并排,从穿衣打扮到仪态言容,都透着一股汹涌的明争暗斗。
    刚才和她说话的人,是昇阳县主?
    周明隽与淳王已经入席,漫不经心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她那处看一眼。
    不多时,阿茵哒哒哒的跑过来,拉着她一并入席。
    这一顿宴席,孟云娴食之无味,一旁的孟云芝也很少动筷子。
    一些女眷看孟云娴的眼神都变了——看见那个姑娘没?那就是朝中第一吵嘴荣安候的嫡传庶女,厉害得很,不要轻易和她说话,被坑了都不晓得。
    而另一边,除了孟光朝之外,最自豪又得意的就是田允然了——看见我二表妹没?我亲自指导的!啊,真是不枉费我多日的教导和栽培,没给我丢脸!
    若非满堂宾客,田允修当真要给田允然一个爆栗子。
    “胡闹!表妹正值关键之时,怎能像你说的这般儿戏!”
    田允然嘚嘚瑟瑟:“大哥,这事儿可怨不得我,是姑母亲自提了人登门来请我的。”他贱兮兮的:“再说了,大哥你那一套女子不喜欢,指不定还没有我教得好。你看表妹今日这个应变,简直是我门下的楷模。”
    沈复失笑:“你可要点脸吧!”
    今日的孟云娴,让沈复刮目相看,原来她不仅仅只是当日在国公府里那个聪明懂事的小姑娘。
    他道:“修兄此言有理,教书一事不可马虎,然兄虽聪颖,却不懂得把握分寸,荣安侯府教女有方,一视同仁,若是让孟家表妹在然兄这里被带偏,实在可惜。”
    嘶——
    田允然拧起眉头:“你且说说,被我带偏是什么意思?”
    田允修决定行使长兄的权利:“下一次若姑母带表妹来,一定告知我一声,你不可再胡闹。”
    田允然这会很谨慎了:“大哥,你不是正帮着几位博士一起修订古籍吗?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田允修平日里就是一派正经作风,别说是跟女子讲话,稍微站近一些都觉得有失礼数,更不会像田允然这样哄女孩子,熟知女孩子的一切。
    今日的小表妹表现不俗,不卑不亢,赞一个“文武双全”都不为过。姑母既然有心培养,万不该随意对待。
    至少,绝不能让二弟给带歪。
    宴席之后,宾客纷纷离开,淳王也在两位县主的陪伴之下上了马车。
    孟云娴心里憋了事情,差点忘了绿琪将今日赢得汤冻子存在侯府后面给宾客准备的厢房,她小心翼翼的跟田氏请示,得到了允许才带着绿琪一路小跑亲自去拿。
    绿琪知道位置,让孟云娴在院子里等她。
    低着头的孟云娴冷不防的被一人拉扯到回廊的角落,三面死角,一面是他。
    “周……五殿下?”
    周明隽双手环胸把她挤在角落:“今日玩的可开心?”
    她张张嘴,不知道怎么辩解:“我没有玩……”差点吓死了才是真的。回府之后还不知道什么等着她呢……
    周明隽轻笑一声:“哪里找的文章,背的还挺顺溜。”
    孟云娴猛地抬起头,小嘴惊讶地张着,“你、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周恪哥哥……
    她在堂上落落大方振振有词说的那些,根本就是那几日埋头苦读时候看到的一篇文章。
    她启蒙晚,认识周恪之后,又是杂七杂八什么书都看,面对流辉苑的考试,实在是有些无从下手,一些道理很深的圣贤名著她看得头疼,后来是二表哥交给她一个捷径——若是参不透书里的意思,就去找旁人写的文章。毕竟她读这些书,也是要学着写文章,学文章的要义,就是会拍马屁,拍的越有水平,就越有前途。
    那篇孟子的君民同乐,恰好就是前几篇,表哥给了她好几篇文章,让她自己参透,她觉得很适合用在刚才的场面,便用了。
    “应当不打紧吧?好像没人听出端倪来。”她咧嘴一笑,是个讨好。
    周明隽陪着她微微一笑,身子忽然俯下来,孟云娴受惊的狗儿一般蹭的一下贴向墙面。
    他笑容温暖,出语冰寒:“我是死的吗?”
    孟云娴羞愧的低下小脑袋。
    周明换此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些有的没的,他收起玩笑,正经道:“那篇文章,是昇阳县主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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