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裳看着赵寒灼,一字一句继续道:“赵大人可以唤本宫一声皇后!”
    后位至今悬空,并未有人承袭,但赵寒灼记得,三年前,楚凌昭是有过皇后的,他登基那日,太子妃安若裳与他同登后位!
    只是太子妃三年前难产死了……
    赵寒灼眼眸微微睁大,瞳孔微缩,脸上写满了诧异。
    他没有想到,这位胡人公主,竟然会是远昭国三年前难产而亡的那位皇后!
    “赵大人,本宫还活着,当年腹中的皇子也还活着,从血缘关系来看,本宫的孩子是陛下的皇长子,日后当立太子,袭皇位,赵大人提前拥立本宫的孩子登基也是理所应当不是吗?”
    安若裳一句一句的问,她的眼眸微弯,应该是笑着的,脸上的表情却是僵硬的,像戴了一层面具,那美变得空洞死板诡异起来。
    赵寒灼曾在大理寺的卷宗里读到胡人有一种换颜术,可以将两个人的脸皮揭下来调换,然而调换容貌以后,两人的表情都会僵滞,再也无法做出其他表情,且换颜如同逆天改命,会折人寿元,被换颜的人,最多只能再活五年。
    赵寒灼没有见过换颜术,可现在安若裳的情况和他读到的卷宗情况很像。
    “赵大人,你若答应拥本宫的孩子继位,以后本宫让你做远昭的丞相,你赵氏一族的子嗣也会受到皇恩庇佑,福泽百年,当然,赵大人若还有其他需求,本宫也都会一一满足!”安若裳说着把发钗插回头上。
    她的动作很优雅,除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优雅和教养都十分担得起一国国母,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的不得体。
    楚凌昭正值壮年,以他的身体状况,再掌政三四十年完全没有问题,但安若裳现在就要挟幼子以令诸侯,还是和胡人勾结。
    且不说赵寒灼对权财并没有过多的贪欲,她许诺给赵寒灼的那些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她诞下的孩子不过也才两岁多,就算继位,也只能是被胡人操控的一个傀儡,并没有任何实权。
    也许等不到孩子长大那天,胡人就会吞并远昭,将远昭的臣民变成胡人的奴役。
    到那时,远昭将变成水深火热的人间炼狱!
    “皇后娘娘,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和胡人的能耐了?本官就是死,也不会给胡贼做一件事!”
    赵寒灼义正言辞的说,他骂了胡贼,这两个字刺痛了赤河的神经,他突然暴起,一拳将赵寒灼打倒在地。
    赵寒灼的脑袋狠狠地磕在地板上,血立时从脑门涌了出来,耳朵一片耳鸣,嗡嗡的叫着什么都听不清。
    “你们才是杂碎!”
    赤河用胡语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他其实有个叫赤泽的哥哥,那天的生死局,赤泽死在了校场上,被陆戟亲手所杀,赤河这些天一直憋着恨。
    赤河又狠狠地踹了赵寒灼几脚,在他拔出刀的那一刻,安若裳挡在赵寒灼面前:“赤河,别忘了王上的话!”
    安若裳用胡语说,制止了赤河劈下来的动作,又继续道:“我能说服他!再给我一刻钟的时间!”
    安若裳说得斩钉截铁,赤河拿着刀的手青筋暴起,他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来克制自己滔天的怒火,安若裳甚至能听见他咬牙的嘎嘣声。
    “别忘了你们的大计!”
    安若裳再度提醒,赤河低吼一声,拎着刀走出门,他也没有因为盛怒走远,就直挺挺的站在门口,背对着安若裳和赵寒灼,似乎是怕再多看赵寒灼一眼,就会忍不住将这个人劈成两半。
    赵寒灼偏头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阵阵发晕。
    安若裳作势要把赵寒灼扶起来,实则就着这个姿势沾了他刚刚吐的血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救命!
    她写得极快,因为太过紧张,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赤河是看得懂远昭国文字的,若是他突然回头看见,后果不堪设想。
    “赵大人,你难道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吗?”
    安若裳故意拔高声音问,赵寒灼被她唤回一点理智,看清那两个字,偏头看了她一眼,安若裳立刻用手将地上那两个字抹去,扶着赵寒灼站起来。
    “赵大人,远昭皇室从先帝开始就已经腐朽不堪了,多少忠良被构陷夺命,多少英魂在远昭上空盘旋哭嚎,赵大人难道不期待一个贤能的明君为远昭百姓谋得繁荣盛世吗?”
    安若裳感情充沛的追问,手紧紧的抓着赵寒灼的胳膊,眼底充满热切地期待。
    时机实在太难的了,却也只够她发出这两个字作为讯息。
    赵寒灼看了赤河一眼,脑子仍有些昏沉:“皇后娘娘觉得,与胡人合作就可以为远昭百姓谋得一个盛世吗?”
    “王上已经与本宫谈好了,他出兵助本宫的皇子继位,本宫会将蘅州以北的城池割让给他,并每年给他三成远昭的粮食!”
    胡人一族所有的人不过才十多万,竟然要远昭三成的粮食,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
    赵寒灼抿唇不语,安若裳继续道:“本宫的儿子也是正统的皇室血脉,他身上流着陛下的血啊!”
    安若裳刻意加重了这两句话。
    她背对着门站着,赤河因为她的语境变化转过头来,却没有走进屋来,在赤河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眼眶却溢出了晶莹的泪花,仿佛正遭受着极痛苦的事。
    赵寒灼心念一动,昏沉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也许那个孩子在胡人手里,生命遭受着威胁,连皇后本人也不得接近,所以她才需要求助。
    “赵大人,本宫的儿子还小,他什么都不记得,将来你可以亲自教他什么是忠孝礼义信,可以教他为人处世和治国之策,只要有人好好教他,他就一定会长成一个合格的君王,你不能因此抹杀掉他未来所有的可能,对吗?”
    安若裳放柔声音说,她的泪涌得更欢,眼底充满希冀,好像已经看见自己的孩子在别人的悉心教导之下茁壮成长起来。
    “皇后娘娘确定没有骗臣?娘娘既然说皇子无虞,那孩子现在何处?”赵寒灼沉声问,人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安若裳眼底闪过惊喜,立刻抬手擦了眼泪,强压下激动问:“赵大人肯帮本宫做事了?”
    “先见了孩子,确定孩子是皇室血脉再说。”
    赵寒灼保守回答,安若裳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也幸亏她现在的脸做不出什么表情,不会轻易露出什么破绽,她扭头走到门口,仰头看着赤河:“他会帮我们,但要先带他去见我的儿子。”
    赤河将她刚刚和赵寒灼的话听得很清楚,但安若裳还是用胡语说了赵寒灼的要求,赤河眼神凌厉的将赵寒灼从头到脚都扫视了一遍,一脸不赞同:“他很狡猾,不可以。”
    “王上的目的是要他帮我们,我们必须信任他!”安若裳加重语气,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着急了,连忙压低声音解释:“你不知道,我们远昭国最重君臣关系,我儿子是当今陛下的孩子,以后也是要继承皇位的,他会帮我儿子的。”
    赤河皱眉:“必须先得到王上准许。”
    “我……”
    安若裳还要再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异动,赤河立刻把安若裳推进屋,自己也跟着进来把门掩上。
    “有官兵发现地道追来了!”
    外面的人喊了一声,窗外又涌进来两个人,二话不说将赵寒灼劈晕扛在肩上,赤河也不多说,扛上安若裳,和那两人一起跳出窗外逃离。
    安若裳捂住自己的口鼻才没有尖叫出声,只是赤河的肩膀很硬,硌得她整个人不舒服,上半身又倒挂在赤河肩上,整个人都眩晕起来。
    然而没过一会儿,安若裳又惊出一身冷汗,她认出周围的地形,赤河扛着她正在往安家老宅赶,他要去问忽鞑要不要带他们去见孩子。
    安若裳是瞒着忽鞑找的赤河,一旦赤河和忽鞑碰面,她刚刚撒的慌就会立刻露出破绽!
    该怎么办?
    安若裳问自己,脑子却乱成一滩浆糊,根本想不出对策,心悬到嗓子眼儿,几乎要跳出来!
    然而在离安家老宅还有一条街的时候,赤河停了下来,安若裳听见有一个人用胡语对赤河道:“所有人都不在,只有王上一个人在里面,但被看得很严,根本没办法进去。”
    “一定是远昭的皇帝发现了什么,我们要先去见孩子,让这个姓赵的完全相信然后为我们所用,尽快推倒远昭皇帝,不然王上会有危险的!”安若裳立时开口,她其实快吐了,可脑子却生生抽离出了一丝理智飞快的应答。
    赤河站在那里没动,安若裳抬手,在自己左心室砸了一下,用胡语宣誓:“愿我的灵魂在王上脚下安息!”
    这是每个胡人族民都要对王统发的誓,是最高意义的臣服,哪怕死后,连灵魂都要被王统踩在脚下。
    在胡人心中,凡是立下这个誓言的人,一旦背叛王统,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安若裳说出这句誓言以后,赤河和另外两个胡人也都立刻捶胸说了这句话。
    说完,赤河扛着安若裳朝城门口的方向奔去,安若裳明白,赤河是被她说服了。
    跃过几个房顶,安若裳低声开口:“赤河,等下。”赤河没停,丝毫不受影响,安若裳强忍着反胃继续道:“我脚上的铃铛还在,恐怕会惊动官差!”
    说完,赤河终于停下来,毫不客气的掀开她的裙摆,莹润白皙的玉足上,银色小巧的铃铛安静的折射着光亮。
    这铃铛表面看着与普通铃铛无异,实则中间却是有一根银丝贯穿了安若裳的脚踝。
    这是当初忽鞑亲自让人穿进她脚踝的,一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二则是为了取乐。
    刚开始带上铃铛,她连路都不敢走,忽鞑却偏要让她跳舞,听那铃铛的声响。
    赤河眼底闪过厌恶,他开始意识到,安若裳现在对他而言其实是个很多余的累赘,赵寒灼想见孩子可以,他完全不需要带上她。
    安若裳敏锐的察觉到赤河的想法,连忙开口:“他也许对孩子的身世还有很多疑问,有我在,我可以解答给他听,让他完全相信。”
    安若裳刚刚已经展示过自己的说服能力,赤河犹豫了一下,抬手直接蛮力拽下安若裳脚上的铃铛丢开。
    殷红的血迅速涌了出来,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遍全身,安若裳不敢喊,只能一口死死的咬在自己手腕上,眼泪模糊了视线。
    赤河不再管她,扛着她飞快向前掠去。
    两串做工精致的铃铛被丢到街角,安安静静的躺着,而无人察觉的房檐还有房檐之间的地砖上,有点点血花无声的落在积雪之上,晕染出朵朵艳丽的花。
    腊月十三,卯时一刻,蘅州。
    下了四日的暴风雪终于落下帷幕,黑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轻柔的晨光倾洒而下,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队轻骑如利剑一般冲出。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到处都变成一片银白,地上铺了厚厚的积雪,足到人小腿肚,马跑在上面也十分吃力,马上的人却没有因此有丝毫的退怯。
    一路疾行,越往北,积雪越深,渐渐过膝,太阳也越升越高,折射出的光芒刺眼得紧,马儿因为天性感知到危险而停滞不前。
    “吁!”陆戟拉了马缰绳急停:“所有人先用纱布把马眼睛蒙上!”
    雪地的光太强了,马和人的眼睛都受不了,好在他们都戴着斗笠,不会直接被晃到眼睛。
    这样吩咐着,陆戟又夹了马腹继续前行,边走边将背上背得罐子取下,将里面的粉末全都洒在雪地上。
    罐子里装的是盐,有助于让雪化得更快,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只是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又往前走了一点,他看见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路面有两处异常鼓起的小包,像是埋了什么东西,连忙策马过去一阵翻刨,挖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边关将士的衣物,人已冻得昏迷不醒,脸上是被熏烧的痕迹,衣服上更有斑驳的血迹。
    陆戟心头一跳,顾不上其他,将那人的衣物褪去,连忙用雪团搓洗他的身体,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他取暖。
    别死!告诉我边关发生了什么!告诉我那里的情况,让我尽可能的了解多一点!
    他在心里嘶吼,心脏抽痛得厉害。
    “将军!”
    后面有人跟了上来,见状全都脱下自己的外袍给那将士裹上,过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那人才悠悠转醒,陆戟没急着问话,将水壶递过去给他喂了一口热水。
    喝了一口热水,那人终于又有了一丝生机,眼神茫然的看了陆戟一会儿,忽的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哑着嗓子奋力嘶吼:“胡……胡人攻城了!”
    那人虚弱极了,哪怕拼尽全力,声音也哑得跟蚊子似的,陆戟必须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他的话。
    “胡人有多少兵马?现在城中的情况怎么样?”
    陆戟追问,那人被冻得太久了,脑子也转得慢,好一会儿才消化掉陆戟的问题:“很多!胡人有很多兵马,远远超过我们!将军扛不住的……”
    远远找过我们!
    扈赫的消息是真的!
    忽可多真的率了十万大军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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