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戟命令,陆啸立刻偏头看了陆戟一眼,陆戟极细微的摇了摇头。
    陆啸没说什么,和陆戟一起回城,立刻命人来将城门关上,用麻袋装了沙石堆在门后以做阻挡。
    这边苏梨带着大军进城,与还没来得及撤出城的小股守城的胡人打了一会儿才结束战斗。
    进城以后,有暗卫来接应她,听说忽可多撤出城了,苏梨稍稍松了口气,立刻策马去城楼见陆戟和陆啸。
    满城的硝烟还没散去,苏梨策马从街上穿过,道路两旁站满了百姓,他们眼神幽深的看着苏梨,带着让苏梨心里很不舒服的冷血、漠然。
    苏梨不知道这些时日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却知道有很多东西都被这一场大战改变甚至摧毁了。
    心里沉闷得好像压了一块巨石,苏梨不由得加紧马腹,加快速度朝城楼而去。
    越靠近城楼,空气里的血腥味更重,走得近些,甚至可以看见地上还有许多没有处理的尸首。
    苏梨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看见什么,但那些准备在亲眼看见这些惨状的时候,一点作用都没有。
    实在没忍住,苏梨翻身下马在旁边吐了起来。
    这一路日夜不休的赶路,她吃得很少,没吐出来什么东西,只是胃里难受得紧。
    “县主,喝口水吧。”
    旁边的暗卫递来水壶,苏梨接过灌了几口,刚压下反胃的感觉,便听见城楼上一阵骚动。
    苏梨眼神一凛,抓着水壶冲上城楼,刚上去便看见陆戟和陆啸表情凝重,地上躺着一具尸首,眉心中箭,箭尾黑白相间,是忽可多的箭。
    “忽可多发现了?”苏梨低声问着走过去。
    苏梨让士兵在沿路插上火把点燃,就是为了趁着夜色虚张声势,搏一把运气,看能不能吓到胡人,阴差阳错的,陆戟和陆啸选择在今夜背水一战,刚好闹出事端,缠住忽可多,让他没有时间思考太多,才让忽可多信以为真带兵撤出了城。
    城中的将士不知道援兵不可能这么快到,所以他们气势高涨吓到了胡人,但陆戟清楚援兵不可能这么快就到,就算有,也不会是好几万人,所以他没带人追击忽可多。
    忽可多稀里糊涂出了城,等发现陆戟没有带兵追过去,自然马上就能反应过来他被骗了,援兵根本就没到!
    但这个时候城门已关,他想再进去,自然又要再花上一番功夫!
    听见苏梨的声音,陆戟立刻回过头来,见她穿着一身黑色披风,风尘仆仆,消瘦了许多,不由皱眉:“你怎么来了?”
    “陛下让我来的。”
    苏梨淡淡的回答,迅速将自己掌握的情况说了一遍:“陛下命我押运粮草来,路上我发现安家仍有余孽,并且从边关到蘅州一路都安排了人手,准备等胡人攻进来以后给胡人提供粮草,我把蘅州的一万兵马调来了,另外那些粮草的藏匿地点也基本问清楚了,如果这里实在守不住,我会先带兵回去,将那些粮草全烧了!”
    苏梨说得坚定,陆啸捋捋胡子表情有些复杂:“只有一万人你也有胆子攻城?”
    “国公大人和将军手下只有三万人,尚且不曾退后一步,我又还有何不敢?”
    第116章 不曾背叛
    忽可多出城以后就发现被骗了,立刻又带兵围在城下,准备再次攻城。
    陆戟将分散在城里的兵马召集起来,清点以后发现死伤很严重,战死一万,重伤三千,轻伤七千,加上苏梨从蘅州调来的一万兵马,也只有两万人能用。
    昨夜胡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死伤较大,算起来也还有将近八万人。
    两万人对八万人,依然是以少敌多,没有太大胜算的。
    这两万人被集结起来以后,陆戟让苏梨撒了一个谎,谎称五日后,就会有十万援兵赶到,他们只要在这里再坚持五日就好。
    濒临绝望的人在抓到希望以后是绝对不会松手的,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其实只有一万援兵的真相,这些将士全都会崩溃,不用忽可多攻城,恐怕就会自己投降。
    而五日这个时间也是陆戟和陆啸认真商量过的,忽可多既然知道安家会在后面一路为他们提供粮草,自己带的粮草应该不会多,况且这次从城中撤离撤得匆忙,他们还有一些粮草还没来得及撤出。
    陆戟和陆啸在赌,赌忽可多五日后粮草断绝,撤兵回自己的领地。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便粮草断绝,忽可多还是一意孤行要继续攻城,那样便又是一场死战!
    苏梨猜到了这个可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在面对两万将士的时候,她从容冷静,毫无畏惧,她用最清冽坚定地语气告诉他们,她和逍遥侯是一起从京都出发的,陛下给逍遥侯调集了八万精锐和五万骠骑大军,他们正夜以继日的朝边关赶来,而她之所以只带着一万人先到,是为了先给大家送来粮草。
    她本就生得娇小,连日赶路,更是让她消瘦得不行,好像一阵大风刮来就能把她卷走似的,可她站在那里,说出来的话却具有极强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连她这样柔弱的女子都毫不惧死,又何况底下这些七尺男儿呢?
    原本有些惶惶的军心被安抚,陆戟和陆啸开始调兵遣将,让他们加固城墙,制定防守策略,苏梨则带人处理尸首、给受伤的将士疗伤。
    幸好现在是寒冬,尸身大多还没腐臭,不然极易发生瘟疫。
    苏梨进城方向的城外找了一处可以遥望城门的小山坡作为焚尸点,将城里的尸首全都运到这里来,城里的百姓见状纷纷跟着过来。
    尸体太多,没有时间一一掩埋,苏梨只能将他们全部统一火化,将名字记录在册,等战事结束再发放补贴让他们的亲人为他们建衣冠冢。
    生前受辱,死后还要被这样潦草掩埋,其实是让人很难接受的一件事。
    未免这些百姓情绪激动发生什么动乱,苏梨还带了两百将士维持秩序,除了这两百人,她身边还跟着两个暗卫,这两个人是贴身保护她的,一路上都没离开过。
    苏梨让人挖了三个坑,一个用来焚烧边关将士的尸体,另外两个用来焚烧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男女尸身分而焚之。
    尸体一车一车的被运来,听见一万多人这个数字和看见一万多具尸体受到的冲击截然不同,所有人都很安静,只有推着尸体的板车车轮发出来的吱呀声响。
    原本难得放晴的天又洋洋洒洒的下起雪来,寒风吹着很是刺骨,却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开。
    坑里架着柴火,浇了油,火烧得很旺,火苗攒动如来自炼狱的怪兽,将站在周围的人的面容也映得狰狞恐怖起来。
    将士开始慢慢往坑里丢尸体,渐渐地,苏梨听见有人在低声啜泣,那声音很低却很杂很多,混在一起便与寒风一起,形成哀绝的呜咽,仿佛是那还未消散的亡魂在与活下来的人做最后的诀别。
    苏梨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但她没有哭,只在每一具尸体丢进去以后,洒一把纸钱进去,愿他们来世都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一开始所有的事进行得还是很顺利的,但在烧到一具尸体的时候,一个年迈的妇人突然冲出来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浑浊不堪,脸上全是泪痕,神色却疯狂的望着围观的人群呐喊:“不许烧了我孙儿,他不是被胡人杀的,他是被站在这里的恶人杀的!凶手不死,我孙儿绝不下葬!”
    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身子也佝偻不堪,却在这一刻迸发出难以撼动的力气。
    苏梨诧异,刚要说话,另一个女子也冲了出来,抱住一具女尸哭喊:“那个畜生将我长姐推出去献给胡人,后来还亲手杀了我长姐,我长姐腹中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啊,那个畜生怎么可以这样,我要他为我长姐偿命!”
    那女子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原本围观的人神色各异起来,他们有的悲恸难忍,有的脸上写着狠意,有的眼底闪过惶恐,有的脸上却是狰狞的杀意。
    他们原本是友善的街坊邻居,原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如今因为一场战火,却成了互相猜忌仇视的敌人。
    苏梨越看越心惊,连忙开口制止:“此次祸端,乃胡人的狼子野心一手造成的,胡人天性凶残,视人命如草芥,大家不要中了胡人的阴谋被挑拨离间!”
    苏梨没亲眼见过那几日炼狱一样的厮杀,并不知道她此时的安慰已经来得太迟了,这些百姓的人性已经被忽可多生生扭曲了。
    他们曾以为的良善,在生死面前被狠狠践踏,亲情、爱情、友情甚至是最基本的怜悯之心,都已经被摧毁,唯有活下去成了他们唯一的信念。
    苏梨这一开口,那些心虚的人立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声附和:“就是就是,那些事都是胡人逼的,我们也是没得选啊!”
    “是啊,恶事的确是我们做的,你们不也活下来了吗?现在知道指责我们了,当时你们怎么不自己站出来去死呢!”
    有人反驳了一句,眼看众人的情绪要被激化失控,苏梨冷声开口:“够了!死者为大,你们想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息吗?”
    苏梨看着娇小,沉下声来说话时却很有威慑力,众人被她震住,讪讪的闭嘴,苏梨又蹲下去看着那老妇人和女子,声音缓和了一点:“放手吧,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女子拼命地摇头,泣不成声:“我……我长姐给孩子做……做了好多漂亮的鞋,她……她那么爱他,那个畜生……”
    苏梨完全能体会那个女子心中的悲痛,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但现在这样的形势,没有时间让她执着于这样的个人恩怨不放。
    苏梨叹了口气,扭头指着焚烧着那些将士尸身的坑:“我能理解你们痛失亲人心里有多难过,但那些死了的将士难道就没有亲人了吗?他们的亲人还不知道他们的死讯,他们的尸骨也无法完好的被运回故乡,他们心里难道没有遗憾没有怨吗?”
    苏梨质问,一句比一句声音更高,她的眸子亮得吓人,攒着火苗,似要将一切污浊都焚烧殆尽。
    “现在被焚毁的每一具尸体,都是一个不甘于死去的灵魂,我不能一一为他们沉冤,让他们死而无憾,我能做到的,就是让有幸活下来的你们,尽快离开这个炼狱,免受战火的摧残与折磨!”
    ‘离开’这个字眼立刻挑动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他们怔怔的看着苏梨,像看到最后一丝希望:“你说让我们离开这里?”
    “是,所有的尸体都被埋葬以后,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等这场战事结束,你们可以再回来。”
    苏梨平静的说,一来这场战火本就不是百姓应该承受的,二来万一忽可多再次攻进来,他们留在城中,只会成为忽可多的一张挡箭牌。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苏梨相信,陆啸也一定会派人先将这一城百姓转移的。
    众人的目光全都亮起来,心里笼罩的阴霾被‘离开’这两个字驱散不少,如果能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那老妇人和女子还在犹豫,其他人已经不满的叫嚷起来:“快放手吧,人都已经死透了,还抱着哭给谁看呢!”
    “就是就是,别演了,都是一样活下来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你以为你没动手,手上就没有沾血腥么?”
    “我们都是刽子手,谁都逃不脱干系!”
    围观的人不停地说,语气变得越来越轻快,似乎在说服那老妇人和女子的时候,也说服了自己,人是大家一起杀的,所有他们可以放下那些压在心底的罪孽了。
    苏梨听得皱眉,后背莫名的发寒,好像站在她身边这些人,将所剩无几的良善,都随着这些尸身一起丢进火坑焚烧干净,变成了冷血无情的怪物。
    刚想再说点什么,一个书卷气十足的男子突然上前拉拽那个女子,见他动手,其他人也跟着出来要将那个老妇人拉走。
    他们的面色冰冷,动作粗鲁,生怕动作再慢一点,苏梨就会因此改变主意,不把他们送走一样。
    “畜生,不要碰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女子尖叫,男子面色一冷,反手就要给她一巴掌,苏梨立刻上前,一把抓住男子的手。
    苏梨的手受过伤,臂力大不如前,虽然抓住了他的手,却被推搡着向后跌去。
    失重感袭来,下一刻却撞到硬邦邦的盔甲上,回头,陆戟一脸冷峻,眼神犀利的看着那男子。
    看见陆戟,男子浑身的戾气消散,脸上的血色褪去,染上两分苍白,他不自觉松开女子,微微佝偻了背唤道:“陆将军。”
    声音也是沙哑的,像被战火燎熏过,全然不复刚刚的狠戾。
    陆戟没应声,目光如刀扫过他的脸颊,最后拥着苏梨往旁边走了两步:“没事吧?”
    他问,声音从头顶传来,胸腔共振,冷硬的盔甲跟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没事。”苏梨摇头,想到城里还有那么多杂乱的事,不由追问:“你怎么来了?”
    陆戟松开她,挺直背脊站在熊熊燃烧的坑边。
    “他们要走,我是该来送他们最后一程的。”
    他淡淡的说,语气无悲无喜,听不出什么情绪,苏梨却分明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悲怆。
    他是镇边将军,他不能哭,不能倒,这个时候,再多的情绪也得憋在心里,就像当年他亲自把陆湛剖出,带回军营以后,也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苏梨没再多说什么,抓了一沓纸钱递给陆戟。
    陆戟没有带兵,就自己一个人来的,但他来以后,刚刚还隐隐躁动不安的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就连那老妇人和女子也都放开了手里的尸体。
    似乎只有陆戟来了以后,他们才意识到,这些将士并不全是胡人杀死的,也有被他们出卖才被胡人剿杀的。
    至亲被杀,他们还可以怨别人,可面对陆戟的时候,他们只有愧疚,脸上火辣辣的,毕竟他们心里都曾怨恨过这些将士为什么还不投降。
    这种背叛,不用别人审判,将永远钉在他们自己心底。
    陆戟没有诘问,也没有冲他们发火,他像过去五年镇守在这里的每一天一样,沉稳有礼,山一样让人感觉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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