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等不及,催促问:“你倒是说话啊?这是不是真的,你又知不知道?”
    半晌,仙草才嗤地一笑,恍若没事人般说道:“快罢了,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雪茶看着她似无心的模样,自个儿的心头却一堵。
    他死死地盯着仙草,又过了会儿才说道:“当然有可说的,如果真的是徐太妃娘娘的照看,她实则是个外冷内热,外奸内忠的人,那么、那么我之前不是错憎恨了她?就算人不在了,我也要清楚……她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我、我总不能白白地怪责一个好人。”
    仙草看向雪茶郑重的神情,知道他是认真的。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仙草轻声说道:“什么好人坏人的,在这宫内,哪里有什么彻底的好人,无非是‘情非得已’罢了。紫芝知道的比我多,公公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问她就是了。”
    她说完之后,回头叫了个小宫女倒茶。
    那宫女因为见雪茶来了,起先不敢露面,听了叫茶才忙忙地去斟了送来。
    仙草捧着茶要喝,因为太热便嘶嘶地吹,又说道:“只不过,皇上的脾气叫人难以忖度,公公就算知道了这些旧事,皇上跟前儿能不能提,公公也斟酌着行事才好。”
    雪茶呆看了她半天,默然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的心中有些怅然,原本以为是十恶不赦大反派的人,如今却有可能是个好人,这让雪茶有种无法置信如梦似幻的感觉。
    目光也有些无法安放,最后落在仙草腿上,雪茶随口问道:“对了,你的腿上怎么样,要不要我让人送些药膏过来?”
    “不用,我这里都有。”仙草回答。
    “都有?”
    “人总有三灾六病的,多存一些有备无患。之前在冷宫的时候有些小病多都要扛着,到了婕妤这里,才又得了些。”仙草喝了半盏茶,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去自己床边柜子的一个箱子里拨拉了会儿,拿了一瓶药膏,“这是降香油,这个是三七粉调治的,活血止痛化瘀,都很好用。”
    雪茶看着她的动作,以及那满满一匣子的东西,突然想起紫芝提过的——“她不知藏了多少备用的药”。
    难道这习气,是跟徐悯学的?
    雪茶不由问道:“这些东西,莫非都是你去太医院偷来的?”
    “这怎么能说是偷,”仙草横了他一眼,“我是跟太医讨来的,还有一些是婕妤没用完的我就都收了。”
    雪茶笑笑:“好吧,今晚上你吃了这个亏,多多少少也有我的不是。以后少不得从哪里我还了你这个人情。”
    仙草蹦跶着回到桌边上:“人情?”
    雪茶道:“当然了。”
    仙草说道:“公公若真的想还人情,我倒真有一件事。”
    雪茶诧异:“什么事?”
    仙草打量着他,小声道:“公公能不能帮我出宫?”
    “出宫?”雪茶几乎跳起来。
    仙草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雪茶低声问:“好好地怎么起了这个念头?”
    “哪里是好好的,”仙草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从太后太妃到皇上,都不待见我,好不容易从冷宫出来,又战战兢兢的,今晚上皇上只是小施惩戒,倘若真惹怒了皇上,认真要了我的小命,那岂不是什么也不用说了?”
    雪茶眨了眨眼:“可是、可我觉着皇上未必就……”
    “皇上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像是一个君王了,”仙草垂了眼皮,却又一笑道:“公公没听过伴君如伴虎啊?”
    雪茶道:“你真的想出宫?可我知道你是孤儿,出了宫又去哪里?”
    仙草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候我自然有去处。”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平日里他也跟赵踞一样,总是叫嚣着这鹿仙草可恨,曾经一度还想灭了她,但是现在突然听她说起要出宫,雪茶心中却隐隐地有那么一点儿不是滋味。
    仙草说道:“我知道这要求冒昧了,也许会让公公为难,公公答应我,若没有十足把握,千万别透出去好不好?”
    雪茶只得答应:“我知道了。”
    仙草见他没动那杯茶,自己便拿着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徐……徐家大爷什么时候发配起身,您可知道?”
    雪茶道:“听说是后天。”
    仙草心头大动,恨不得插上翅膀去跟徐慈相会,勉强按捺道:“我听人说,这流放的路上十分凶险,希望他能够顺利到达沧州。”
    雪茶说道:“这个你不必担心,皇上已经想到了,派了小国舅亲自护送呢。”
    仙草一怔,她本是想提醒雪茶让赵踞留意,却想不到皇帝竟如此出人意料。
    仙草不由叹道:“皇上的确是明君,年纪虽然不大,却心细如发到这种地步。”
    雪茶琢磨她的口吻,倒好象她比皇帝还大似的。
    只是见天色不早,雪茶便起身:“你好好休息,皇上那边儿我会替你顶过去。”
    “多谢公公。”仙草躬身相送。
    雪茶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
    先前雪茶听紫芝说那些药都是徐悯叫她暗暗送去的,很震惊。
    雪茶问紫芝,徐悯既然有心维护小皇帝,为什么表面上偏偏一味地苛刻针对。
    那时候紫芝回答说道:“公公若问别人,别人也未必知道,因为我是娘娘带进宫来的,当然跟别人不同。我们娘娘当初是为了救老爷才进宫的,因为没有娘家人助力,宫内难以立足,可娘娘看出皇后、是废后的心意,所以才故意扮一个恶人的。”
    雪茶问道:“可是她、她做的也太狠了。”
    “当然要狠一些皇后才相信,”紫芝继续说道:“因为若娘娘不做,自然会有别的人去做,别人动手,就未必像是我们娘娘一样可以有轻有重了。这样一来,娘娘既可以给皇上挡着一部分灾劫,二来可以讨好废后……”
    次日皇帝起身,问起宝琳宫如何了。
    雪茶明白他的意思,趁机说道:“昨晚上奴婢正听了一件事,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跟皇上说。”
    赵踞道:“什么事?”
    将紫芝告诉的话一一跟皇帝禀明后,雪茶道:“皇上,紫芝不至于在这时候说这种弥天大谎,何况当时若不是有人背后指点,她怎么会去的那么恰到好处,且药都是现成的,如果不是徐悯暗中调剂,光是从太医院拿药就是艰难的很,何况还是些对症的药……这徐太妃难道、难道真的另有隐衷?”
    赵踞的脸色略有些发白,却不言语。
    雪茶顺势说:“奴才因为疑惑,就又去找了鹿仙草询问,天那么冷,她再跪下去就死了,所以奴才大胆把她叫到屋内问了一番。”
    “她说什么了?”
    “她说……”雪茶迟疑着,“她说人都已经不在了,就不用再说那些了。”
    赵踞的双手顿时握紧。
    雪茶吓了一跳。
    皇帝却没有说别的,也无责怪之意。雪茶突然想起昨晚上仙草跟自己的话,这倒是个机会。
    于是雪茶忖度着说道:“皇上,既然这徐太妃娘娘并不真的似罪大恶极,倒也是情有可原,紫麟宫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至于这鹿仙草,也是不容易,算来死过几次了,偏她又总惹皇上不痛快,奴才想……不如且把她打发了。”
    “打发了?”赵踞蹙眉。
    雪茶陪笑道:“奴婢的意思是,不如把她撵出宫去,远远的看不到,也就不心烦了。”
    第36章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起。
    这个动作看的雪茶心里一跳。
    然后赵踞不疾不徐地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她提出来的?”
    雪茶本以为自己机灵无比,终于选择了个开口的好时机,可突然听到赵踞这种口吻,猛然间打了个激灵。
    也算他反应快,雪茶忙陪笑道:“当然是奴婢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皇上一见她就生气,害的奴才也跟着提心吊胆的,所以奴才恨不得快打发了她。”
    赵踞哼了声:“要如何处置她,朕自有决议,以后不许你再多嘴。”
    “是。”雪茶吓的手心出汗。
    ***
    宝琳宫内,仙草一夜也没怎么睡好。
    双腿因为着了凉,又跪了半宿,就算抹了药膏也还疼了许久。
    但她心中记挂着的却是自己告诉雪茶心意一节,隐隐觉着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
    其实仙草本没想这么快就把心事告诉雪茶的,只不过一来徐慈要给发配沧州了,从此远离,以后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二来,皇帝的心性越来越“变化多端”,连自己也有些无法应付了,指不定怎么惹怒了他,下场自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皇帝越来越大,心机跟城府也越来越深,就像是她跟雪茶说的那句“伴君如伴虎”,原先仗着他小又没经验,像是只幼猫似的,还可以逗引逗引,现在这只猫渐渐长成了老虎,要还只是不知死活地却戏耍,哪天给一口咬死吃的骨头渣子不剩,也未可知。
    尤其是想起那一日雨夜在乾清宫内,那如魔似幻的一吻,至今仙草还猜不透皇帝的心意:难道赵踞是对小鹿动了情?又或者仅仅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者是因为昔日小鹿对他的所作所为,所以在那一刻反过来报复?
    她着实猜不透,但是却又着实地不能安心。
    这两种情绪交织,让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宫门逃之夭夭。
    现在只盼雪茶察言观色,不要轻举妄动反而坏事才好。
    次日,朱冰清从宝琳宫搬去了富春宫。
    昨儿皇帝来探望过后,朱冰清大为得意,可是又因皇帝去了罗婕妤那里,却又让她很是嫉恨,觉着罗红药是沾了自己的光,绝对不能再便宜那些小蹄子,因此一早上就派人去知会了朱太妃,只说身体已好,不必再等他日。
    于是大张旗鼓地从宝琳宫迁去了富春宫,临去之时,朱冰清人在软轿上,瞄着罗红药道:“罗婕妤留步,横竖都是在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用在这一时半刻地虚应故事。”
    罗红药带了仙草等毕恭毕敬,不敢还嘴,只是答应。
    直到看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罗红药回头看一眼仙草,笑道:“她总算去了,从此可以松一口气了。”
    仙草不言语,只往旁边看了一眼。
    原来是方雅也在。
    自从上回朱冰清小产,明明是方雅动过安胎药,可当着太后的面儿她却不敢承认后,罗红药略觉心寒,此后不免略有些疏远。
    方雅其实也并不是要陷害罗红药,只是她的性子本就有些胆小怕事,又自来畏惧朱冰清,在那种情形下,一来害怕,生恐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二来见朱冰清指认的是罗红药,她当然更加不能出声了。
    事后虽然懊悔,却也无济于事。
    此刻方雅听见了,便说道:“姐姐说的是,若早如此,只怕先前就没了那场事端了。当时都把我吓傻了,整个人糊里糊涂的,几乎晕过去,幸而姐姐福气大,带挈的我们都有惊无险的。”
    罗红药笑笑:“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不说了。”
    方雅眼圈发红,屈膝行礼道:“罗姐姐,是我年纪小,遇见点事儿就慌了手脚,姐姐别怪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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