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妩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到那靠在墙边一身血雾的男人身上。他这战战兢兢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她记忆里杀掉的那些癫狂凶狠的血妖。尤其是那一双血红的眼睛,视线里不是冰冷的杀意,反而是可怜巴巴的祈求,与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孺慕。
    孺慕!他好好的时候双眼里满是倔强与愤恨,想不到他成了这副样子却突然对她这个母亲有了孺慕之情,看来这三年来他是吃了不少苦,才引得他如此性情大变。
    “女王为何还不动手?”龙睚的脸冷了下来,一脸正义道:“当年你诛杀了那么多血妖,曾表示黑龙族与血妖势不两立,难不成今日因为这人是你儿子所以你就心软了?”
    熊顺也站了出来,急声道:“还请女王不要因为亲情而包庇,此妖不除对别族来说就是一大祸患。更何况这些年来各族都出现过血妖,如果大家纷纷效仿的话血妖将会越来越多,又将给妖族带来一场大浩劫。”
    其他众妖纷纷附和,黑妩听着四周皆在逼着她大义灭亲的声音,一双手紧握成拳。
    “崽崽,他们在说什么呀?”距离有些远,夏云烟只听清了零星几句,顿时满头雾水地望着身边的小伙伴。
    他的五感,可比她好多了。
    龙崽崽面色凝重:“他们说那只血妖是女王的儿子,要她大义灭亲!”
    “这怎么可能?”夏云烟双眼惊讶地瞪大。
    女王明明就一个儿子,那就是崽崽,他现在好好的在她身边,那只血妖怎么会被误认为是女王的儿子?
    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崽崽现如今的样子在别的妖眼里也是血妖,如果女王今日大义灭亲杀了那只血妖,那么就表示她同样会杀了崽崽。
    夏云烟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双眼紧紧地盯着女王的方向,她突然有点害怕她即将要做出的决定。
    “小云云,别担心,她已经打不过我了。”看到女孩抓在自己宽大袍子上的小手,已经握成了指节发白的拳头,冷硬的心顿时划过一抹暖流,他俯身轻轻地蹭了蹭她。
    夏云烟叹了一口气,这并不是打不打的过的问题,如果女王眼里容不得沙子,根本不容许血妖的存在,那么在崽崽好起来之前黑暗深渊他们就回不去了。
    可是崽崽即将成年,每个幼崽都必须要回到族地去渡过成年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神兽大陆不成文的规定。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她这个意外,还真没有幼崽在族地以外的地方成功渡过成年劫。
    不论夏云烟多担心,也不论黑妩如何为难,这件事终究需要她做出决定。
    面对咄咄逼迫的声音,她缓缓走到了站在墙边的血妖身边,视线划过他膨胀得高大的身体,孺慕哀求的视线,最终声音嘶哑道:“你既成了血妖,我便再不能留你。是我欠了你,下辈子不要再投生成我的孩子了……”
    这个世间,只有正常的妖被感染成了血妖,还从来没有血妖被治好恢复正常。为了不造成更多的妖死亡,他们只有唯一的解决办法,那就是——杀!
    靠着墙的男人,闻言眼底的光亮寂灭,他呜呜地叫了几声,如啼血的杜鹃,带着撕心裂肺的哀伤。
    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冷心冷情的黑妩,听着这声音心陡然疼得快要滴血。这个从破壳起她就刻意保持了距离,远远推开的儿子,她想她这一辈子最惨烈的情况,大概就是儿子会恨自己。却不想现实远比她想的还要惨烈,她竟然要亲手杀了他。
    她做事从不后悔,可是这一刻她开始后悔生下了这个孩子。或许不让他来到这个人世间,对他来说更加慈悲。
    尽管心痛,黑妩依然伸出了手,放在身侧的右手中幽冥火越集越多,发出了璀璨的蓝紫色光。
    血妖的眼里先是害怕,后面他像是认命了般,低垂下眼帘一动未动。
    黑妩闭了闭眼,嘴唇轻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你可以抓住我,胁迫黑龙族助你逃出去……”
    血妖猛然抬起头,双眼定定地看了过来。
    黑妩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吼:“快点……”
    再拖下去就露馅了!
    血妖摇了摇头,他的眼里涌现出一抹释然,发黑溃烂的嘴唇甚至勾出了一抹笑,脑袋径直伸向了燃烧着的幽冥火。
    他这一生遇到的都是残忍折磨,在死之前终于得到了一份善意,他怎么可能拖累她。
    黑妩满脸错愕,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血妖的身体已经整个被幽冥火焰包裹。
    “女王大义灭亲,真是好样的!”
    人群里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其他人纷纷附和。
    被架在了荣耀台上的黑妩,再不能出尔反尔去救自己的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幽冥火烧得痛嚎。
    只有大地知道,有一滴母亲苦涩的泪坠入了它的怀抱。
    火烧了半刻钟,血妖被烧得浑身焦黑,落地后很快化成了一条焦黑的龙。
    他的身量只有八九米的样子,比一般的黑龙也要细一些,像是亚成年。
    可是等这条龙躯露出来的时候,黑妩猛然瞪大了眼:这不是她的儿子。
    幽冥火只烧到血妖脖子往下,他的头上并没有烧到,所以化成兽体后他龙头上的一对角角依然保存完好。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对角是黑色的,而她儿子的角角明明是金色的。
    这不是她的儿子,可他为何身上却有她儿子的气息?
    躲在树梢间的夏云烟,目睹了这一切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崽崽,我们走吧。”
    女王大义灭亲,为了这个世间的安定和平她连儿子都能狠心地杀掉,这样的魄力本该值得所有的人佩服。可她却觉得难过,这样的女王终究少了一丝温情,她留给崽崽的一直都是冷酷决绝而不是慈爱维护。
    现在看来黑暗深渊暂时回不去了,他们得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静待他的成年之期到来,这个地方还得离黑暗深渊近一点,才能保证承受雷劫的时候赶到族地。
    龙崽崽闻言点了点头,正要抱着夏云烟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道撕心裂肺地大吼:“弘儿!”
    一个女人从城墙上跳了下来,跌跌撞撞扑到了地上的龙尸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弘儿啊,你为什么不等等娘呢……”
    她一直以为儿子死了,今日才得知自己的儿子有可能还活着,她奋力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留给她的又是他的尸体。
    “姐姐……”黑妩满目震惊。
    看了看痛哭的女人,再看看她抱着的龙尸,她浑身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她的姐姐果然还活着,这个孩子是她生产时就死了的那个孩子?怎么会这样?她竟然杀了自己的侄儿?
    这一声姐姐让黑媚猛然回过头来,她慢慢放开儿子,双眼瞬间赤红起来:“姐姐?黑妩,我跟你从来没有什么姐妹之情,我们之间只有不共戴天的死仇。”
    “你成年的时候杀了我的父王,杀了我的丈夫,还欲图杀我,今日你又杀了我的儿子,我们之间也该有个了结。”
    话落,黑媚就猛然向黑妩扑了过去。
    白柔要她隐忍,她终究是忍不下去了。
    “那人是谁?”夏云烟看女王跟人打起来了,轻声问道。
    龙崽崽:“就是当初那黑衣人,黑媚。”
    夏云烟眨了眨眼,想到那女人抱着龙尸哭的模样,难不成死的是她儿子?
    看到突然对自己出手的姐姐,黑妩猛然后退,她没有还手只是左闪右避,后面打着打着她的火气也上来了,愤怒地吼道:“我根本就没有杀父王,那也是我的父王。”
    当年她失去了父王,也失去了母妃,这些年有不少流言蜚语诬陷她,可是谁又看到她受的伤?她到现在对当年的事都是一头雾水,她也想要个人告诉她答案。
    “你竟然不承认?”黑媚的眼神越来越冷:“我可是亲眼所见,你休想抵赖。”
    黑妩心神一乱不小心被打了一掌,她后退了几步,惊愕地呢喃:“这怎么可能?”
    想到她在弘儿身上却感受到了儿子的气息,她面色一沉,身形一闪快成了虚影,绕到黑媚的后背一掌拍在了她的脖子处,把她拍晕了过去。
    伸手抱住软倒在她怀里的女人,黑妩向身后的族人招呼道:“我们走,你们几个小崽子也给我跟上。”
    人带回去,她总能问出真相。
    其他人纷纷跟上,敖清的目光却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顿时有些着急。
    黑小花看不惯,刺了一句:“哼,人家说不定在哪里跟那蛇妖风流快活呢,只有你那么傻才会相信她的话。”
    “小花妖不是那样的人。”敖清蹙眉反驳了一句。
    他了解夏云烟,如果不是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她绝不会不来。
    “那你就在这等吧。”黑小花冷笑:“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女王今日心情很不好,你单独留下来惹恼了他,不但是你,只怕你哥都要被你拖累。”
    敖清想到他哥黑霄,最终叹了一口气,跟上了女王的步子。
    黑龙族的人走了,龙睚跟城主寒暄了几句也带着人离开。
    原本喧闹的城门口突然安静下来,城主熊顺盯着地上的龙尸,然后对手下的人挥了挥手:“去青雾山挖个坑埋了吧。”
    对于血妖,最好的方法就是烧成灰烬,这样才不会传染。
    但是龙族尸体特殊,除了幽冥火和凤凰火,其他的根本就烧不断他们结实的龙骨。既然烧不掉,也就只能埋了。
    几个小妖抬着龙尸离开,夏云烟跟龙崽崽对视一眼,慢慢地跟了上去。
    “小云云,那只傻鸟好了?”路上,龙崽崽想到人群里看到的那张熟悉的脸,低声问道。
    夏云烟浑身一僵,好半天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龙崽崽觉得奇怪,小云云跟那只傻鸟关系那么好,见她好起来她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她怎么闷闷不乐似的?
    想到那好起来的傻鸟今天站在那金色蠢蛋旁边趾高气扬的模样,他顿时生气道:“她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崽崽,她今后怎么样都跟我们没关系。”夏云烟叹了一口气,把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
    龙崽崽听完,顿时气得浑身冒血雾:“她居然把成年的事怪到你的身上,没有你她早就死了。还有那人族,他居然给你下禁制?”
    太可恶了,他突然想去金凤族一趟,把那人族揍一顿。
    夏云烟看着他气得灵力不稳的模样,心间一暖,抱住他蹭了蹭:“好啦,从今天起我们离他们远远的,我有你就够了!”
    龙崽崽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已经暗戳戳地给林家父女记了一笔。
    两人慢吞吞地跟在那几只小妖身后,他们的谈话也传了过来。
    “这山上这么可怕,我们不要再上去了,就扔在这吧。”
    “这不好吧,城主知道了肯定会发脾气。”
    “反正这血妖都死了,城主也不会亲自来查看,埋在半山腰上跟扔在山脚下有什么差别?就算是有人看到了,到时候就谎称是野兽把尸体刨了出来……”
    几个小妖正争论不休的时候,龙崽崽突然引了一阵风来,阴暗的林中树叶沙沙作响,几个小妖顿时吓了一跳,扔下龙尸便跑了。
    “崽崽,青雾山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夏云烟有些不解。
    黑市那人曾说,青雾山是什么屠戮场。可是从她这几次接触来看,这山也就高了些大了些,山中灵兽厉害了一些,其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因为这里经常有血妖出没。”龙崽崽冷笑道:“事实上,这就是一个血妖的制造场。我当初就被关在这山腹中的一个石室里。”
    夏云烟握紧了拳,有人在制造血妖?那那条黑龙呢?
    她走到了躺在地上的焦黑龙尸边,却发现尸体里飞出来一团鸡蛋那么大白白的东西,她下意识地用手托住。
    这是这条黑龙的灵魂,想不到残暴的血妖灵魂不是凶残的血红色,居然是格外平和的白色。
    夏云烟叹了一口气,低声问:“崽崽,他是黑媚的儿子吗?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你的气息。”
    “他是,他叫黑弘。”龙崽崽的嘴角,慢慢扯出一抹嘲讽来:“至于他会有我的气息,是因为他喝了我的血。”
    夏云烟:“……”
    原来崽崽不但用血奶过她,还奶过别人,她已经不是他唯一的宝贝了。
    “其实他早就该死了。”面对自己的表哥,龙崽崽并没有什么同情心,反而极平静地讲了一个事实:“我的血,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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