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把怀中的宝言放在地上,宝言乖巧地说道:“谢谢六叔叔抱我。”
    “这孩子真乖,”赵世禛看着宝言,忍不住赞叹,“不像是我们这个,一旦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就反了天了。”
    端儿人虽小,却竟听懂了赵世禛在抱怨自己,他半低着头,两只眼睛却往上瞧,偷偷地打量父亲的神色。
    郑适汝笑道:“女孩儿自然是乖觉的,我倒是很喜欢端儿。”说着俯身抱了端儿一把,端儿趁机搂着她的脖子叫道:“姨姨,端儿好想你呀。”
    赵世禛听了这句,嘴一撇。
    端儿似乎很讨女人喜欢,虽然年纪不大,嘴却甜的很,把长辈们一个个哄的晕头转向,疼他入骨,赵世禛真怕这些人把这孩子惯坏了。
    郑适汝却看见端儿嘴唇上的那点伤:“这是怎么了?”
    端儿懂事地说道:“是磕破了的,已经不疼了。”
    此刻雨霁赶了出来,躬身笑道:“太子殿下,安王妃,小郡主都来了,快请里头说话,容贵妃娘娘先前也到了,正好热闹。”
    且说杨时毅出宫之后,乘轿子往回而行。
    他是给明令休衙在家的人,这还是他自打从政入工部直到现在的近三十年来,最为闲散的一段日子。
    轿子微微摇晃,杨时毅的心思也随着晃晃悠悠,年轻时候的种种场景,那些本以为遗忘了的也都随之浮现而出。
    之前皇帝在下棋的时候说起他第一次去黔南,他就已经嗅到异样,何况皇帝又特意说了初见容妃的情形。
    杨时毅从来没有低估过皇帝,正如启帝说跟他是“棋逢对手”一样,对杨时毅而言又何尝不是同样。
    皇帝是个城府极其深沉的人,猜疑心重,好大喜功,甚至反复无常,但皇帝有个最大的优点。
    那就是不管如何,皇帝都会以国事为先。
    在皇帝提起黔南之事的时候,杨时毅就知道,皇帝对他跟容妃之间的那点子过往,心如明镜。
    但是皇帝并没有说破,反而点到为止的,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他。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呢?
    也许是因为杨盤吧。
    因为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让杨盤死,因为只有杨盤死了,才会安定人心,让天下人知道,国法并无偏私,就算是首辅之子犯事,也一样罪无可赦。
    皇帝是为了国体,所以在这时候敲打杨时毅,就是让杨时毅明白——皇帝虽然知道容妃跟他之间的那点不清不楚,却仍是视若无睹,因为他杨时毅是当之无愧的首辅大人,是计成春加上晏成书一起,都比不过的国之重器。
    所以就算是自己最心爱的容妃,皇帝也并不介意。
    这手段,让杨时毅想起了春秋时候的楚庄王绝缨的故事。
    楚庄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有一次宴请群臣,让自己的姬妾前去给大臣们奉酒,有一位臣子借着蜡烛熄灭的时候调戏美人,那美人就将大臣的帽缨拽下告诉了楚庄王这件事,没想到楚庄王闻言,就命大臣们把帽缨都摘去,这才重新点灯。此后晋国跟楚国大战,有一名臣子身先士卒大败晋军,楚庄王问他为何如此奋勇,臣子便说起庄王绝缨的事情,誓当以死报效楚庄王。
    到底不愧是皇帝。
    杨时毅原本坐的端直,此刻便将身子往后倾了倾,靠在轿子上,微微地仰头闭上了双眼。
    赵世禛听见了那番话,对杨时毅而言不足为奇,当时他也看出赵世禛已经是怒不可遏,甚至杨时毅觉着,假如不是安王妃及时赶到,赵世禛会真的忍不住动手。
    虽然已经是几个皇子之中最出类拔萃的,可是太子殿下的心术跟城府显然还不及皇帝,甚至……大概一半儿都不到吧。
    毕竟皇帝似没有弱点,而太子,是有的。
    可是杨时毅那会儿一点儿的惊悸都没有,甚至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也许死在赵世禛的手下会比较好,也许这样的话,皇帝会因为他的死而赦免了杨盤。
    想到自己那个误入歧途的儿子,想到他对杨盤往日的疏忽,杨时毅的眼睛也微微湿润了。
    轿子还未到杨府门口,隔着轿帘就听到外头有人道:“温侍郎,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是女子的声音,有些许耳熟。
    杨时毅听出这正是北狄雪越公主,又听温益卿也在,这才敛了心神。
    果然不多会儿,外头侍从道:“大人,温侍郎来见。”
    话音刚落,是温益卿道:“尚书大人。”
    轿子落定,侍从把轿帘挽起,杨时毅迈步出轿,抬头看时,果然见温益卿就在眼前,而在他身后站着的,的确是北狄的雪越公主,一身劲装,眼睛瞪得溜圆。
    杨时毅向着公主微微拱手行礼,雪越也忙还礼。
    “你来做什么?”这才看向温益卿,轻声问。
    温益卿瞥了一眼雪越公主,低声道:“大人,下官有一件事……能否入内详谈。”
    杨时毅忖度片刻,一点头,迈步往内走去。温益卿跟在后面,雪越公主也跟着走了两步:“你去哪里?”
    温益卿皱眉回头道:“公主请留步,我有正事禀告尚书大人。”
    雪越道:“是、是吗,那你去吧,我又不会打扰你。”
    温益卿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随着杨时毅进府内去了。
    两人一线以后往书房走去,杨时毅且走且说道:“这个公主,最近黏你黏的厉害么,听说她一天总要往工部跑个两三回。”
    温益卿正是为了这件事闹得心火上升,只是知道杨盤出事,杨时毅自不好过,当然不能拿这些来让他烦心,于是只道:“到底是狄人,很不值轻重分寸。”
    以杨时毅的阅历,自然知道雪越对于温益卿非同一般,只是不便多说,只道:“你来找我可是有别的事?”
    温益卿才忙道:“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北狄的人年后就要回去了,朝廷这里也要派特使一同前往,我、我隐约听闻有人竟提名了我。”
    杨时毅道:“你不愿意去?”
    温益卿摇头道:“尚书是知道的,我不是怕辛苦,也不是怕危险。”
    杨时毅一笑:“你是怕那位公主?”
    “不是怕,只是、只是不想沾惹。”温益卿皱眉一叹,又道:“尚书可知道此事?能不能……别让我去。”
    杨时毅道:“你若对她无心,又何必怕那些。”
    温益卿咬了咬牙道:“我只是不想横生枝节,多惹麻烦,而且朝廷中这么多合用的官员,鸿胪寺也好,礼部也好,何必只派我?这不过是太子殿下的私心。”
    自从弘文馆的诗会、后来加上温益卿遇刺,雪越公主奋不顾身救援后,温益卿对于这位公主倒也是存了些许感激之心,但是雪越对他的心思就复杂的多了。
    她开始借各种机会接近温益卿,甚至于不避别人目光的屡屡往工部跑。偏偏杨时毅自己家里出事,无法严正约束工部了。
    而赵世禛掌管北镇抚司,这种消息他岂会不知?
    起初温益卿倒也不以为意,横竖他不理会雪越就是了,最开始碍于雪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北狄公主,还算以礼相待,到发现雪越对自己的心思很不单纯,就有些冷若冰霜起来。温益卿心里也知道,赵世禛跟自己针锋相对的,知道这消息后太子殿下恐怕睡觉也会乐出声吧。
    只是他低估了赵世禛的“欢乐”,太子殿下显然不仅仅满足于睡觉乐出声,甚至还很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他这个麻烦。
    温益卿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实在忍无可忍,虽然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却也只能先来寻杨时毅。
    这时两人已经到了书房,入内坐了,侍从送了茶进来。
    杨时毅喝了口茶,才说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说的,只是我现在不在其位,说不上话。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毕竟除了太子之外,还有皇上呢。”
    温益卿道:“皇上难道会驳回吗?”
    杨时毅道:“毕竟还有一半机会。”
    温益卿叹气。
    杨时毅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就这么不愿意吗?叫我看,那位公主也还算不错,之前为了救你差点舍了一条手臂。”
    “我当然是感激的,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温益卿回答,又冷笑道,“只是我想不到太子用心这样险恶。”
    杨时毅想到今日在宫内赵世禛那杀气凛然的样子:“只要是有关阑珊的,他当然会不择手段。”
    从来杨大人都是个深沉内敛之人,也从来不曾这样直白的评点太子。
    温益卿蓦地抬头:“尚书……”
    杨时毅却又微微垂眸:“太子虽然能干,到底还欠些火候,皇上心里也知道,到太子妃回来及年底,兴许会有一个转折,”
    “转折?”温益卿问了这句,又醒悟过来,忙问:“有了姗儿……太子妃的消息了?”
    杨时毅道:“我也是出宫之后才得知,太子妃一行找回了被海贼劫持的宝船,宝船如今已经继续往南洋去了,他们已经返程,很快应该就会回京了。”
    温益卿听了这个,好不容易地也露出了笑脸,忍不住笑道:“她果然没事儿。”
    杨时毅看了他一眼,想劝他两句,却又打住,只淡声说:“阑珊毕竟是计老先生的女儿,又是晏老看中的人,当然是不会错的。”
    两个人又说了半晌,温益卿便起身告退。
    临去又道:“公子的事情……”
    杨时毅拦着他:“这件事你不要沾手。”
    温益卿欲言又止:“大人……”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杨时毅道:“无妨,不必担心。你去吧,我不在工部,这段日子你一定不能怠慢,这也算是在考验你,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知道吗?”
    温益卿一震,跟杨时毅四目相对,终于深深躬身:“下官知道了。”
    出了杨府大门,温益卿本要上轿,却意外地发现雪越公主居然缩着肩膀站在门口,竟是一直在等他不曾离开。
    温益卿意外之余皱眉:“公主殿下,您这是……干什么?”
    雪越公主却跟没事儿人一般冲着他笑道:“你出来啦?我不放心呢,怕万一再有人对你不利怎么办?我会保护你的。”
    温益卿瞥了一眼她仍旧吊在胸前的那只手臂:“多谢公主,只是我身边有侍卫跟随,公主还要小心自己的身体才是。”
    雪越公主眼睛一亮:“你这是在关心我呐,我就知道你是面冷心热的人……哈哈,你放心吧,我没事儿的!”
    温益卿越发的深锁了眉头,知道自己不能跟这人多说,免得她又胡思乱想,当下只正色淡然地说道:“我还有公务要办,请殿下自回去吧。”
    雪越道:“你要回工部吗?我好歹要护送你回去才安心啊。”
    温益卿张了张口,又知道这个人性子执拗,当然不会听他的“好言相劝”,当下不理会,只管进了轿子。
    直到送温益卿回了工部,雪越公主才总算带了北狄的一干侍卫们,自己回了使馆。
    温益卿自己往自己公事房而去,不管杨时毅有没有给他出主意,但是见了杨大人一面之后,温益卿便觉着心定。
    只是他想不明白,杨时毅所说的“转折”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让温益卿仍有些忧心忡忡。
    可转念一想阑珊等要顺利归来了,却又忍不住觉着欢喜。于是把贴身的随从叫来,打发着让快去西坊,先告诉阿沅一声,免得阿沅也提心吊胆的。
    大寒这日,京城内飘起雪花。
    杨公子杨盤本是羁押在北镇抚司的,因为先前有些朝臣质疑镇抚司行事的风格,经过内阁跟司礼监公议,定在今日将杨公子移交御史台。
    飘雪的时候,杨盤坐在囚车之中,从北镇抚司出门,由锦衣卫移交给御史台的来人押送,经过南大街往御史台而去。
    只是行到中途,眼见距离御史台不远,忽然之间从何处闯出一队黑衣人,一阵冲杀,竟把杨公子劫了去!等五城兵马司跟锦衣卫们闻风而来,现场只剩下了死伤的御史台侍卫跟空空如也的囚牢,杨盤却不知所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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