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的声音,方正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抬头看去,张了张嘴,只觉口舌发干,到头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分明八月底的天,燥热非常,可吕楠却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好似心底沉甸甸的坠了一个冰坨,整个人从里到外凉透了。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破旧的小册子丢到方正脚边,“我与母亲从未想过白吃白拿,自从进了你家,每日所食、所穿、所用,一笔笔一件件都在这上面记清楚了,分文不少。”
    “我本想着来日有了机会,将这些都算上利息还了你,再真真正正的做一回东,回报你这几年的维护之情,怎料,怎料造化弄人啊!”
    那个小册子也是用最普通的青竹纸做的,纸质坚韧如它,封皮和边缘却都已经起了一层毛边,微微翻卷,显然是主人频繁翻动的缘故。
    方正没敢看,可翘起来的边角还是露出来里面一行蝇头小字:“腊月初,得棉衣两件,市价三百文,温暖入骨,感激不尽……”
    方正像被烫到了一样,身体猛地抽搐了下,“不是,不是,你不是,我,我也不是”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吕楠咬了咬牙,指着他骂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若要我的命,我二话不说给你,更何况区区一个话本?可你不该拿我做傻子耍弄,又欺我老母!若我当真是你口中那等无情无义之辈,当日一早就来报案了,何苦傻不愣登的先跑回方家与你谈心,望你悬崖勒马?”
    若他在事发前开诚布公的向自己讨要话本,便是给了又何妨?左右自己还会写啊!
    “你腰缠万贯,父母健在,为人风趣开朗,谁都与你交好,年纪轻轻又中了秀才,你什么都有了,为何非要将我往绝路上逼?”
    方正看着他眼神有些茫然,好似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确实拥有了很多。
    案件审理结果尚未公示,方家住的那些曾经信誓旦旦的“死忠”们便已一哄而散,据管家交代,还偷走了许多贵重的银器和衣裳、摆件。
    不过现在方家已没人顾得上那些小事,方家二老哭倒于衙门口,说愿意捐献全部家产,换儿子回来。
    卫蓝没见他们,只是听着外面的哭声叹了口气,稳稳当当的写了判决书。
    “方正恶意剽窃,事发后不知悔改,更有言行打压之恶行,着夺去秀才功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科举,杖责三十,流放二百里。”
    “流放二百里?!”晏骄看到这个判决后吓了一跳,“这么严重啊。”
    早年她是法医,只管验尸,不管判决;后来升为刑部捕头,到手的基本都是下面判不了的恶性人命官司,区区剽窃,还真轮不到刑部大材小用。
    所以她对这类案件的惩处措施了解并不深入,本以为最多没了功名,判几年也就是了,没想到竟然要流放!
    虽然只是二百里,可绝大部分人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一是郁郁而终,二是没脸回来。
    可以说入狱十年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而一旦流放……可能性微乎其微。
    庞牧啧啧几声,一声感慨道出了她的心声,“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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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进了九月,早晚已经要穿外衫了,偶尔风吹在脸上也颇有凉意,刺的皮肤细细密密的疼。
    这天晏骄做了胡辣汤,里面加了足足的木耳、肉丝等,还有专门的炸酥肉;又炸了油旋儿和红糖糕,外表金黄酥脆,里面细腻绵软,简直香煞人。
    众人在桌边团团坐,嘶溜溜吃的热火朝天,脑门上都沁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白宁和图磬出身好,难免有点世家子女的小毛病,比如说爱洁,比如说挑食,然后两人生了个崽,也很完美的继承了这一特色。
    熙儿抱着个大碗,一边用勺子往嘴里送,一边眼睛滴溜溜乱转,见人不注意就把里头的素菜舀出来,飞快的塞给平安,还画蛇添足的美其名曰道:“弟弟小,要长身体呐。”
    偏平安是个不挑食的大饭量小傻子,给什么吃什么,还忙不迭道谢,“谢谢哥哥,哥哥真好。”
    晏骄就在旁边捂脸,这孩子傻乎乎的到底随谁?
    这时廖无言忽然说要往南走,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要去看您的师父?”听了廖无言的话后,晏骄问道,“之前您说过他老人家在哪隐居来着?”
    那得去啊,培养出廖无言和临泉这两个妖孽的师父,嘿,多稀罕呐!
    “萍州。”廖无言用勺子刮了刮碗壁上沾着的肉丝,又把油旋按进去蘸了蘸,“自他老人家隐居以后就再没见过,如今细细算来已经有八年零三个月了吧?”
    师父的生日在腊月二十,这会儿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正好陪他老人家过个年。
    大禄朝的疆域和地形与古代和现代任何一个版图都不太一样,他一边说着,晏骄已经在脑海中迅速展开地图,马上定位出了萍州的位置,发现如果真要对应的话,应该是类似于苏杭一带。
    所以说文人雅士就是事儿多,隐居也挑剔,基本上都往鸟语花香的江南水乡走,你看有几个去大漠戈壁的?就那些身子骨,估计几个月就给吹垮了。
    任泽听了,不仅面露神往,结果下一刻就被卫蓝轻轻碰了碰,“你没有官职在身,若想去,就去吧。”
    任泽本能的回问:“你不去?”
    卫蓝幽幽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小位卑,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说着,又直勾勾看向好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几下,“莫忘了叫人捎信回来。”
    任泽:“……”
    他心中一阵腻味,才要举起筷子敲他的手背,却临时发现上面沾满汁水,只好用两根手指掐着他的手腕甩到一边,恶心扒拉的道:“快闭嘴吧,我几时说过要去?”
    卫蓝也不恼,笑眯眯看他,“子澈啊子澈,你”
    “闭嘴!”任泽言简意赅道。
    众人憋笑不已,庞牧也笑着拿了一个油旋掰开两半,分别给两个小的按到碗里,一槌定音,“这两天收拾收拾,三天后启程吧!”
    第79章
    或许真的是天生爱操心的命,临行前晏骄还特意给卫蓝和任泽炸了满满两大盆酥肉和花色丸子, 熬了两板火锅底料。
    又在水井边的地窖里用硝石垒了一个简易版的小冰箱, 他们只需要往上面随时泼水就行。
    现在天气渐渐转凉, 井边的地窖温度本来就低,再加上硝石结冰降温,冷冻效果非常出色,短时间内完全不必担心变质。
    白宁一路上看着她笑,“年纪轻轻的,却跟老妈子似的, 你这心操的简直没边了。”
    晏骄伸手拧她的嘴,看着道路尽头已经渐渐模糊的两道身影, 又禁不住叹了口气, “分明是两个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 偏偏把日子过的跟要饭似的……”
    其实不管卫蓝还是任泽,两个人都会做饭, 但就是太不在意了点, 每天只用衙门厨房里做出来的猪食胡乱裹腹,真是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外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要是知道了,真要伤心死了。
    往萍洲去的路上大多有河道联通, 骑马坐车反而绕路, 待到需要换乘交通工具时, 庞牧就掏腰包租了一艘两层的大客船, 连车带马一块上去。中间若要停船靠岸时, 活动起来也方便。
    晏骄是挺喜欢坐船的,本来还想着难得大家一起乘船旅行,沿途共赏美景,说说笑笑,岂不美哉?谁曾想上去之后就暴露出一个巨大的问题:
    一行主仆十多人,竟然足足有四分之三是旱鸭子!
    就连传说中无所不能,宛如战神转世的定国公,也不得不在妻子逼迫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确实不会水。
    “我没记事的时候就跟着爹娘去边疆了,那边一年都下不了几滴雨,能有个水洼子就不错了,谁还舍得下去浮水?”
    “那他怎么会呀?”晏骄不大相信地指着这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的齐远。
    “他又不是镇远府本地人!”庞牧都快冤枉死了,“不信你问他,他老家村口就有一个大池塘!”
    齐远得瑟的要命,二话不说就把外袍扒了,一个猛子扎下河去,先在水里灵活的打了几个圈儿,这才得意洋洋道:“没奈何,只得小爷我出手了,看我抓几条肥鱼,咱们晌午炖着吃!”
    说罢,又是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图磬微微皱眉,“也太冒失了些,水面这样平静,焉知底下没有暗流?而且船也在往前走,等会儿你若赶不上,哭都没地方哭去。”
    齐远笑道:“放心放心,我自有数,保管看着船底行事。”
    说这话的当儿,他已经利索的从船头游到船尾,又扎了个猛子从船头露出脸来。
    这一手炫技着实了得,就连掌舵撑船的艄公听见动静也纷纷聚拢过来,见此情景禁不住交口称赞,“后生好俊的水性!莫不是条水里的蛟龙托生吧?”
    小六等人纷纷对齐远出风头的举动唾弃不已,当即七嘴八舌道:“错啦错啦,他就是个水里的王八……”
    许倩脸红红,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刚才齐远浮出水面的场景:
    他身上单薄的衣裳入水之后立刻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哎呦喂,怪好看的。
    “难不成你会水?”庞牧趴在船边上看了一眼,忽然有些诧异的看向晏骄。
    晏骄用力挺起胸脯,用跟齐远如出一辙的骄傲语气回答道:“必须的!”
    别看她当初工资那么少,可钱包里却还有一张游泳馆的年卡呢。
    一开始学游泳的时候是为了多一门保命的手段,后来觉得健身效果卓越,也就坚持下来了。
    他们娇气组合简直牛大发了好吗?
    说话间,平静的水面上冒出来一颗湿漉漉的脑袋,齐远噗的吐了一口水,随手甩出来两条肥鱼,落在甲板上活蹦乱跳的。
    平安和熙儿活了这几年,哪里见过活鱼?都是兴奋地又叫又跳,憋着两条小短腿儿直蹦跶,想上前戳一戳又不大敢,捏着小手在原地直踩脚。
    晏骄笑着推了推儿子的脊背,鼓励道:“去吧。”
    平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习惯性看了看父亲,像是得了无限勇气,竟直接上手就去抓鱼尾巴。
    结果那鱼嘶溜一下从他掌心逃脱,肥硕的鱼尾用力在甲板上一拍,整个鱼身都高高弹起,冲着平安的脸就来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根本来不及解救,眼睁睁看着小郡王殿下被活鱼糊了一脸,咕咚一声向后躺倒了。
    “弟弟!”
    最靠近他的熙儿也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勇敢的冲上去,一手拉着弟弟的胳膊,一手朝着依旧不住蹦跶的鱼做着驱逐的手势,口中也“去去去”的喊着。
    回过神来的众人一窝蜂的去看平安,岳夫人更是熟练地替他叫魂,心疼不已。
    谁知那小家伙坐在原地眨巴了几下眼,突然咯咯笑起来,兴奋的眼睛都亮了,“鱼,鱼打我!”
    众人先是一愣,见他确实无恙,并不像被吓傻了,都是哄得一声笑出来。
    老太太叫人拿了个大木盆来,将齐远先后捉到的几条鱼都放在里面,任两个小的围着看,待到看够了,正好送去厨房杀了来吃。
    河鱼的土腥味难免重些,肉质也不如海鱼紧实,晏骄便嘱咐人多多的用些葱姜蒜和酒去味,专挑着红烧、煎炸等烹调方法来做。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但日头还是很好,方才齐远下水时还有些凉,可这会儿河水早被晒得暖融融的,最是惬意。吃饱喝足之后,他就又忍不住下了河。
    庞牧不禁笑骂道:“这么爱游,倒不如就跟在这条船后头一路游过去吧。”
    眼见齐远在水中大显神威,若不是众人阻拦,只怕晏骄也要跳下去游一个来回,其他人又哪里耐得住?当即逼着他教。
    齐远被他们吵得没办法,无奈道:“河里水流太急,不是学的好地方,待什么时候寻个安静的所在再说吧。”
    两个小的就简单多了,船上多得是又深又大的木桶,灌满了清水,只管下去学去,晏骄就在旁边亲自指点。
    说是学,到底年纪太小了些,现在游泳对他们的身体负担太大,不过是看的眼馋跟着玩水罢了。
    但偶尔得了要领,也能有模有样的狗刨几下,两个小的便如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欢喜得不得了。
    本以为旅程会这么打打闹闹的走下去,可到了晚上,队伍里两名重要成员先后出现了晕船的症状:廖无言和图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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