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善意的骗局没能维持到过年。
    钟维无疑是个很有好奇心和求知欲的老头儿,在尝过晏骄的手艺后着实高兴了两天, 可总觉得跟平时吃的肉不大一个味儿, 然后就开始疯狂好奇。
    透过廖无言和临泉师兄弟平时的做派,以及占地广阔的暖房菜园子就能推断出, 钟维并不是经典款文人,所以君子远庖厨什么的在他那里根本行不通。
    于是正当晏骄和厨子对此进行进一步深入研究时, 老头儿就悄没声的摸了进来,然后看到了无数的豆皮、面筋、蘑菇和切成五花肉块形状的冬瓜……
    临泉毫不犹豫的就把晏骄他们卖了, “之前我就说不成。”
    众人立刻对他怒目而视:叛徒!
    廖无言丢给他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再看看窝在椅子上不说话的老肉球,皱了皱眉,“也是为了您好。”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田夫人也劝道:“可不是么, 难得孩子们肯为你操这个心。”
    说着,又对廖无言他们点头赞许道:“我平日里没少说了, 只是不听,你们干的不错。”
    钟维发出一声响亮的鼻音, 慢吞吞掀了掀眼皮,阴阳怪气道:“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连吃口什么都自己做不了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晏骄目瞪口呆, 这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撒泼吗?
    饶是过了大半辈子了,田夫人还是觉得老伴儿这个样子有点无赖, 当即抬手狠狠地往他手背上拍了下, 又对众人歉然道:“这不知好歹的老混球……”
    得亏着岳夫人和两个小的都不在, 不然……也忒丢人了。不过眼下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廖无言原本还有点儿愧疚,可看他这个样子,顿时把那点赔罪的心丢到九霄云外,反而越发硬气了,拧着眉头嫌弃道:“您瞧瞧,您自己个儿瞧瞧,这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合着您也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再这么下去绝对不行。”
    顿了顿,又使出杀人诛心的一招,“活着没意思,难道胖死了就有意思?哪怕您在大殿上死谏呢,好歹还能流芳百世,怎么不比在异乡胖死强?”
    他左一句胖死,右一句胖死,字字诛心,气的老头儿脸都红了。
    临泉瞅了瞅钟维,立刻指着廖无言大声道:“目无师长,该”
    “该怎么着?”他还没说完,廖无言刀子似的眼就刷的看过去,冷笑道,“还没说你,你自己倒抖起来,我看你就该打!你说还能指望你点儿什么,嗯?叫你照看就是这么照看的?”
    临泉好不容易才抓到机会反击,结果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将军,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那他也得听我的啊。”
    “你犯不着说他,”见心爱的小弟子吃了挂落,钟老头儿朝他招招手,示意来自己身后站着,又对廖无言犟道,“翅膀硬了,在我跟前指桑骂槐么?”
    廖无言也给气的够呛,不怒反笑,反而一撩袍子坐下了。
    一看他这个架势,众人便齐齐缩了缩脖子,坏了。
    众所周知,廖先生一般能动口就不动手,有什么仇往往当场就报了,当然,一仇多报的情况也不少。所以如果他站在你跟前咄咄逼人的痛骂时,差不多就是夏日暴风雨的模样,熬过去也就好了。
    可一旦稳稳地坐下来,这就是要摆开龙门阵翻旧账了。
    晏骄看的有趣,朝庞牧使了个眼色,夫妻俩很默契的凑着脑门儿说悄悄话。
    “我怎么觉得……我哥反而像大家长。”
    庞牧失笑,小声道:“嗨,总得有个镇场子的不是?”
    说着,夫妻俩也不知想到什么,默默地看向侍卫团。
    齐远和小六先打了个寒颤,警惕的看着他们,“干嘛?”
    夫妻俩摇头,又齐齐看向此时此刻也还不动如风的小八。
    觉察到他们视线的小八看过来,眼神中透出疑惑。
    晏骄和庞牧叹了口,朝他抱了抱拳,“辛苦了。”
    侍卫团的头儿就很不靠谱,这些年也实在是辛苦小八这个弟弟了。
    那边师徒两个已经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过了不知多少来回,平时牙尖嘴利的临泉这会儿缩的跟个小王八似的,老老实实杵在后面保命。
    晏骄他们都是头一回见识这个,顿觉叹为观止,一个个兴致勃勃的叫人换茶、上瓜子,咔嚓嚓吃的欢快。
    外面虽然没下雨,但依旧阴沉沉的,无处不在的水汽如幽灵般无孔不入,充斥在室内外的每一个角落,熊熊燃烧的火炉都没能烤干众人的肌肤。
    单纯从护肤角度来看,确实挺滋润的,而且瓜子吃多了也不怕口干。
    单纯论及学识渊博和思维敏捷,廖无言和钟维这对师徒其实难分伯仲,但偏偏一个瘦且年青,一个老且虚胖,几十个回合下来,光是体力方面的差距就明晃晃拉开了。
    常年锻炼且控制饮食的廖无言气定神闲,还能抽空吃块点心,而钟维已经是脸红气喘额冒虚汗,上气不接下气了。
    见此情景,廖无言施施然抖了抖袍子,端起茶盏,悠然吹了吹水面,轻飘飘道::“我说什么来着?再这么下去,甭说朝廷内外的刀光剑影了,您自己个儿就能把自己胖死了,倒是省的那些政敌出手了。”
    “您家里统共才几个下人?万一有个好歹,都抬不动!”
    晏骄一直知道廖无言嘴巴毒,身边的人也没少享受这待遇,但她还真没想到他在自家师父跟前也如此肆无忌惮!
    要知道,这可是个天地君亲师的年代,哪怕随便一点平辈相交的话呢,放出去也可能被歪曲成不够尊师重教。而廖无言那些半个脏字却毁灭效果加倍的口头打击,叫他一夜之间身败名裂也不为过。
    她下意识看向田夫人,谁知老太太也是一脸“终于有人替我出气”的神清气爽。
    这时候不服老不行,不服胖也不成,钟维都给骂的没脾气了。
    田夫人也跟着乘胜追击道:“子寂说的对,还有子清,往年他也没少说,也不图旁的,哪怕为了孩子们的这份儿孝心呢,你多活几年不好么?”
    作为主厨的晏骄也没少挨了那胖老头儿的眼刀子,见廖无言和田夫人先后开火,她也忍不住使出最后一击,“哪怕都是尸体呢,胖子也比别人烂得快。”
    众人:“……”
    有那个味儿了,但大可不必……
    钟维的脸绿的简直跟外头花园里的月季叶子有一拼,好像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这丫头主业是干嘛的。
    一个好汉三个帮,钟维吃亏就吃在势单力孤上。
    廖无言他们哪个单独拎出来都是嘴巴不饶人的主儿,更别提此刻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胖老头儿根本没有胜算。
    在强大的群众攻势下,钟老头儿不情不愿的宣告败北。
    田夫人高兴地脸都放了光,当着他的面叫了厨子来,说以后一天只准给一顿荤的,其余都用假肉菜做。
    听完这话,晏骄硬是从年关将近的胖老头儿脸上看出点儿生无可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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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在以前,晏骄死活都不相信自己也能有当死宅的一日,可现在,她是宁肯一天到晚窝在炕头上挺尸,也不爱外头风花雪月去。
    太冷了,湿冷!
    虽然没有后世网上说的那种往骨头缝里钻的夸张程度,但想想吧,大冬天的本就难熬,偏不管走到哪儿,那空气都跟冰冷黏腻的湿毛巾一样死命往脸上糊……
    太难受了。
    温暖干燥的热炕头不好吗?
    有两个下头的侍卫贪稀罕,傻乎乎的上街逛了两天,结果转头就把手给冻了,肿的跟菜窖里的蔫儿菜似的,就此歇了心思。
    “太冤了!”其中一个一边疯狂挠着一边欲哭无泪道,“我年年跟着主子去东北,大雪围城二三尺厚,滴水成冰,外头尿尿没提上裤子都能给冻在地上!就那么着我也没冻过!”
    谁成想呢,偏来了江南了,一年到头恨不得连个冰碴子都不见的地儿,他就把手给冻了,回去之后哪儿还有脸面对同僚?
    冯大夫嗤笑着开了药方,直接甩到脸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抱着棉被窝在火炕上吃冻牙的甜品,听晏大人说叫什么“缤纷水果罐头”的。罐头具体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不过没想到各色水果加蜂蜜、砂糖煮过之后放凉了再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特别适合火炕的样子。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总算老天开眼,竟然下了点小雪。
    田夫人就笑,“到底是你们有福气,看来老天爷也心疼你们一片孝心,巴巴儿的赶了来,这不,凑趣儿的来了。”
    临泉也是唏嘘,语气难免有些酸溜溜的,“我上次在这儿见雪还是四年前,你们一来就有了。”
    晏骄毫不留情的回敬道:“那是你人品不行。”
    众人哄笑,纷纷表示这条评语过于精准了。
    不管怎么说,过年总要下点雪才够味儿,不然心里空落落的,跟缺了一块似的。
    钟维就在后面抱着手炉哼哼,很有点屈辱的道:“大过年的,还不让点菜吗?”
    大家就都笑,非常恭顺的道:“您点您点,过年嘛,都听您的。”
    钟维哼哼两声,虽然竭力想要做出不屈不挠的高傲模样,但实在耐不住馋,张口就报了一大串菜名。
    天可怜见的,他前头几十年刀光剑影都熬过来了,没成想临了临了的,竟连口喜欢的饭菜都得求人……
    这些菜品都有专门的厨子准备,倒也没什么,偏晏骄技痒,提前老些天就预备了年夜饭,这会儿准备工作都弄好了,只等开火。
    南方毕竟远离主战场,又是鱼米之乡,经济发达,恢复起来也快。单说牛肉吧,北方民间还是时有时无,供应不稳,可萍州这边已经有固定的牛肉铺子了。
    之前晏骄得知消息后兴奋地了不得,脑子里信息爆炸似的窜出来无数牛肉菜肴,可最后统统都给她否了。
    既然是过年,就要搞大场面,那些精细菜且放到平常日子慢慢做吧。
    昨儿一大早,屠户那边就现宰杀了一头活牛送来,要多鲜嫩有多鲜嫩。
    牛的体型毕竟太大,完整的烤看着是壮观了,其实并不能最大程度的将牛肉的美味发挥出来。晏骄就提前带人砍成合适大小,分别腌制,这会儿都将近一天了,十分入味。
    至于那些牛杂什么的,煎炒烹炸卤煮涮,怎么不香?
    铁盘、木架,甚至是光滑的卵石都烧的热热的,挨挨挤挤摆满了一溜儿走廊,甚是壮观,钟维和田夫人都看呆了。
    稍后火起来,肥嫩的牛肉慢慢变色,尤其是那边缘的部分渐渐变得焦黄金灿灿,大颗大颗的油脂滴落,在柴火煤炭间扑簌簌的爆裂开来,浓郁的味道香飘万里……
    牛骨头也没浪费了,全都加了冯大夫开的药材包一并丢到大锅里熬煮,清汤慢慢变成浓白,汁水裹挟着滑嫩的骨髓上下翻滚,香煞个人。
    钟老头儿开心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又有点被晃点的不满,“你们都有准备了还叫我点菜?”
    这不欺负人嘛!
    第93章
    “我还是第一次在南方过年。”庞牧看着天空中飞舞的雪花, 百感交集道。
    曾经大家无数次对着西北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咒骂, 现在回想起来, 竟也有了几分不舍的追忆。
    “我也是。”晏骄跟他并肩而立, 伸手接了一片六角雪花仔细端详片刻后笑道,“廖先生观天还真有一手。”。
    从初来大禄的茫然不安, 到现在的坚定泰然,中间经历了太多事情,精彩程度超过前面二十多年人生的总和。
    不过, 南方下这么大的雪不太科学吧?
    今天是大年三十, 萍州城里四处张灯结彩, 纷扬的大雪中大红的灯笼映着在人们喜气洋洋的脸上, 叫人心里不自觉透出暖意。
    大约是五六天前吧,廖无言忽然在饭桌上宣布,经过他连续数日的夜观星象, 断定不日将有大雪。
    当时大部分人都是半信半疑, 因为根据晏骄体感推测,那会儿的气温应该还在零上八度左右, 根本不可能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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