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音之走过去,需要小心地避开残肢碎体。
    半路遇到房里小红丫头的尸体,她停步两分钟,有个瞬间好像想起谁,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
    蹲下身,稚嫩的手掌盖下她的眼皮,打理好她凌乱的衣衫。就像她每次笑吟吟帮她整理衣服那样。沈音之不作声,继续踩着血往前走。
    大厅门开着,被呼呼的风吹得要倒不倒。
    风还带来周笙的声音:“……肯定是沈子安为着八百斤鸦片出手。”
    “今晚六爷借走我们六成的打手保镖,平日光顾沈园的贵客都没露面,想来都是精心谋划。要不是我们回来的早,估计事情闹得更大。“
    “楼上怎么样?”
    沈先生如旧平静,好似什么都打不破他。
    “书房抽屉里文件全没了,值钱的珠宝首饰没留下多少。”周笙顿了顿:“六男六女的佣人都在这,唯独沈小姐房里……”
    “再找找。”
    “好的。”
    周笙离开。
    沈音之登上台阶,猫手猫脚走近。
    小心藏在门板后,探头迎上一派灰暗的狼藉的大厅。
    墙壁上歪歪扭扭,九个‘坏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的血字,地上又有十二具尸体整齐排列。空气中凝结着,一种冷的肃杀的死亡氛围。
    而沈先生独自坐在沙发上,碎发遮挡着眉目神色,如同凝固成人类形状的黑暗鬼魅。
    无声,无色,无味。
    长长久久沉默着,看不出难过不难过。
    他似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冷漠刽子手,偏又像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大傻子。——总之是死寂的,沉郁的,远远散发出冷冽而潮湿的木头味道。
    外头看着完美透净,内里的轻微腐烂泛着死气,无论毁灭颠覆都是沈先生世间无二的美。
    他不动,指间猩红的火光灼烧到手指。
    她不动,不远不近以外人身份观望着。
    白雾腾腾模糊掉他的脸。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这时在想什么。
    像弄不明白头顶永恒的星空。
    “沈先生。”
    周笙如影子般回到原处,“还是没有找到沈小姐,也许真的被带走了,需要我——”
    “没有。”
    沈音之扒着门露出脏兮兮的小脸,语气轻快:“你们在找我吗?我没有被抓走呀。”
    *
    沈琛缓缓抬起头,漂亮的脸上有伤,有灰,还有一抹延伸进白衬衫的红血。那是沈音之第一次知道,他并非神佛,并非运筹帷幄永不失手的上位者。
    ——即便沈先生此生只失过两次手。
    ——即便活着的时候只失过这次手。
    但他的的确确是人。
    不过芸芸众生里的凡人罢了。
    沈音之揉揉眼睛,抬脚要进。他快快地落下眼皮,忽然开口说:“周笙,备车送小姐走。”
    “走哪儿去呢?”
    弄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随你。”
    沈琛敷衍作答,旋即让周笙去收拾值钱物。
    沈音之用她那颗时好时坏的脑瓜儿,严肃慎重地想了两分钟,终是将脚踩回破笼子洋房里。
    “我不走。”至少三个字掷地有声。
    “看到他们了么。”
    他凝望尸体,过两秒,以轻缓又冰冷如刃的语调说:“今晚你本该死得比他们更糟些。”
    沈音之缩缩脖子,不退反进。
    “还不走?”
    他提起尾音如蝎子尾,尖尖的,有毒有刺。
    “不走,我走不了,走出去就得死掉。”
    沈琛以为她在说仇家,淡淡立下誓言:“不会的。周笙送你去南京,那边没人找你麻烦。”
    “去哪里都没用啊。”
    她反驳:“我长得这么好看,没钱会被人欺负,有钱更要被人欺负。要是有小偷偷我的钱怎么办呢?要是有色鬼拉我衣服怎么办呢?”
    “我还小,不能自己出去。”
    犹如个赌气的孩子,沈音之撅起嘴巴:“用不着你烦我,我想走的时候会走,但现在就不走。”
    话音落地,她试着走近他。
    仿佛走近诡秘未知的森林深处,走近一头遍体鳞伤但戾气横生的庞然大物。
    得轻轻地走,慢慢的走。
    几乎费劲千辛万苦才来到他的眼前,沈音之看不得美色受损,小声嘀咕一声:“你好脏。”
    沈琛喉结微震,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我帮你擦擦,不用谢。”
    小傻子大咧咧去抹。
    用袖子潦草的抹,用柔软的手掌根大力的抹,他始终沉静望着她,弄而密的眼睫根根分明。
    两只眼睛分开,左眼看着死去的佣人,右眼看着她。眼珠在二者之间幽幽打转,左边是残忍,右边是温柔,他还没想好如何对待她。
    该狠狠推开她。
    抑或放任她趁虚而入?
    “别凶我。”
    她倒是敏锐察觉到危险,发出提前抗议的声音,两手没有章法地,胡乱捂住他眼睛。
    寂静之中,触感放大。
    她能感到纤细的睫毛扫过掌心。
    他能感到温暖的唇瓣贴上额头。
    “我亲亲你,你还生气吗?”
    小傻子松开手,天真无邪地偏头看他。灰扑扑的脸近在咫尺,大眼睛小嘴巴,俏生生的。
    沈琛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
    最终低垂下温柔又残忍的眉眼,径自将雪白的线手套一根、一根地摘下,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淌着血。
    冷白色的食指抬起来拭过她的眼角,他神色凝重地,像是在为自己的领域,打下绝对烙印。
    生人勿进。
    犯者必死。
    他给她抹开一道血痕。
    一滴冰冷的血落在眼睫,眨眨,坠落。
    地面渐开花渍,湿了卷烟烧尽的灰末。
    沈音之左肩一沉,是他抵着她纤薄的肩。被深红色的左手匀速往下滴血,滴答,滴答。
    没人说话。
    滴答滴答。
    薄唇里倏忽溢出一声飘渺如雾的叹息,沈音之不确定是她自己发出来的,还是从他那边。
    只知道他们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他依靠她疗伤,反正并没有哭。
    毕竟沈先生反鸦片顶天立地,沈七爷刃仇家心狠手辣。他们从未认输,他们当然从来不哭。
    *
    半个小时后,万事尘埃落定。
    沈先生附身一一合上死人的眼,以黑手帕徐徐盖上面貌。说声“过来”,而后用光裸的右手牵起她,沉稳而平静走出门去,对仆人们致歉。
    “今晚是我连累你们,无论要走要留,无论想要什么赔偿都无妨。”
    他才说个头,便有人神色激动地扑通跪下来,大声道:“我没处走,沈先生不要赶我走。”
    苍老的花匠拄着拐杖走出来。“自打沈园建起,我就在这儿干活。要是沈先生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日后您去哪,我就在哪为您办事。”
    “就是!您在哪我们在哪!”
    “我不走!”
    “我、我们想留下……”
    三三两两的出声,有人留,有人不留。沈琛视线浅浅扫过去,将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这件事我会彻查,还你们个交代。”
    清冷幻灭的月光里,他们并肩而立,站得脊背笔直。身后是焦黑的废墟,无辜的死者,以及仇人所给予践踏与屈辱。
    沈音之扬起头,听到沈先生沉缓、有力,字字分明地说:“请大家记住,今晚沈园里有多少人,无论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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