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要受到这个程度报应呢?
    难道是真的天生命不好?
    难道他不配活着,本应该在五岁那年死掉,让更为优秀、受人喜爱的兄长陆致活下来么?
    沈琛找不到答案,没有人供他发火,质问,遑论倾诉。
    所有情绪堵在身体里,发馊,腐烂,散发出浓浓的恶臭味。
    绝望犹如一堵墙,曾经短暂地挪开,慢慢的沉沉的又压回来。
    他关着门,不开灯,不准任何人进来。
    三天。
    病房里三个人。
    活着的,死了的,昏迷的。
    有人信誓旦旦的声称听到哭声,有人听到低如咒语的喃喃。
    听到悲伤,痛苦,不舍,绝望。
    不过没人听到,静静的沉默的崩溃,以及死亡。
    那是没有丝毫声响的,世界破碎犹如玻璃渣,划过眉梢眼角,割裂皮肤,戳进五脏六腑里。
    有人担心他杀人,有人担心他自杀,还有人担心他发疯。
    但沈琛什么都没做。
    只是坐着。
    安安稳稳地坐着,脊背笔直,姿态漂亮。
    眼看着沈音之身体冰凉,指节僵硬,皮肤泛白发青,最后涌上漆黑。
    眼皮缓慢地起,缓慢地落。
    三天之后走出病房,他决定复活沈音之,不惜代价。
    并且决定,从今往后都要死死锁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半步。
    不准她再去任何危险的地方。
    至死方休。
    第61章 苏醒
    想复活死人,正统的医生大夫自然不管用
    必须得走歪门邪道。
    所谓世外高人,灵庙高僧,修行道士,以及坑蒙拐骗无所不能的江湖混混,沈琛一个都没放过。
    要说这世道动荡有千不好万不好,独独好在绝大多数人食不果腹,自我者迫切希望得到庇护,忘我者不忍家国子民饱受压迫。
    而大名鼎鼎的沈七爷没有家。
    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连子女心腹都没有,只有手里大把花不出去的钱,似乎在日本人面前颇有面子。
    这简直是块唐僧肉,新鲜,保值。
    因此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足足三天时间,七十二小时,奇人异士纷纷找上门来,沈琛几乎不曾合眼,共见了三五十个。
    得知他要救活一个死透了的沈音之。
    有人震惊难以置信,有人当场甩袖离去;
    有人摇头叹气奉劝清醒,有人抓耳挠腮地翻书刨邪方,更有叽里呱啦摆阵贴符,天灵灵地灵灵的咒语念上几十遍。
    没用。
    通通无用。
    别说复活,他们连弄醒周笙都做不到。
    沈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阴冷,一心扑在死去的沈音之身上。
    什么国家存亡,什么民族大义,不管了。
    左右他已死不死,活不活的。连自己的进食休息都不记得,何况城郊日日发放粮食、救济难民的事?
    忘了吧。
    全忘了。
    直到隔天傍晚,一位达到忘我境界的高僧走进沈公馆,告诉他,自己庙中有位师叔,似是长生不老之躯,年岁过百仍然保存着壮年的模样。
    “师叔精通医学药理,钻研命理,佛法造诣很高,只不过破戒杀生食肉,我十多岁的时候,他就被逐出师门,独自修行去了。”
    高僧白发苍苍,九十多岁的模样。
    他愿意说出师叔的下落,条件是继续发放粥粮救济难民。
    沈琛答应了。
    当天上山找人。
    暮色苍茫之下只见山腰一件破木屋,灰烟缕缕升至长空,一个老头坐在门前烤鸟儿
    白头发白胡子,看着比高僧还年轻个十把岁。
    侧面对着他,双眼紧盯手里反面的麻雀,缓缓道:“孤寡老头,没儿没女没媳妇,屋里没有藏特务,你尽管搜,别打翻我的碗就行。”
    “我找人。”沈琛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找谁?”
    “本真和尚。”
    老人下意识摸了摸头,镇定地眯起眼睛看他一眼,“您就是沈先生?”
    不及回答,他直截了当道:“人死七日当入土为安,不该上我这来,沈先生请回。”
    说完,闭嘴。
    之后犹如河蚌般紧紧锁着两片嘴唇不出,无论说什么皆不理,问什么皆不答,仿佛聋哑。
    ——做师侄的再三提点过:“师叔脾气不大好,沈先生找他办事,请多包涵。”
    沈琛定定站会儿,按耐住焦躁暴戾的情绪,没有直接掏出口袋里的枪。
    他转身下山。
    他耐心很好。
    今天不行再明天,明天不行再后天,天天来,天天被那套‘我无能为力,沈先生请回’不留情面地打回去。
    一连半个月。
    天大的耐心消耗殆尽,他终于闯进门去,枪指脑袋冷冷地问:“到底救不救?”
    破过戒的和尚仍然摇头,低头合掌,云淡风轻道:“没人能救。”
    “沈先生请回。”
    沈琛依言回去。
    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沈公馆很静,只有他们两个。
    他抱着她,下巴轻轻抵住额头,眼看着雪纷扬,坠落,落地而后覆灭。
    耳边几乎能听到她皮肉之下的筋骨在轻轻地腐烂,糜化,继而完全的分解,消亡。
    “会疼么?”
    他不知道在问谁,声音同雪落在地里,得不到别人的回答。
    过了很久很久,他自己回一声轻微的:“我疼。”
    是真的很疼。
    *
    天不亮,雪未停,沈琛去而复返。
    这回领着手下所有人,所有的枪,压着山脚山腰所有无辜的男女老少,再次上门拜访。
    本真和尚推门而出,入目便是一张张冷酷无情的脸,一张张惊恐无措的脸,不由得无奈吐出两个字:“何必。”
    “如今日本人踩在头上为非作歹,无恶不为,上海朝不保夕。国破家亡已经近在眼前,人人皆有死,你死,我死,谈话之间数千万人死在抗战压迫之中。而沈先生您有钱,有人,有枪,不用他们对付日本人,居然为了区区一个故去的人为难数十活人,何必?”
    “她只是你的区区,就如家国对我而言不过区区。”
    “而这些人的命,连我的区区都算不上,对你来说又是什么?”
    沈琛轻嘲慢慢地抬起眼,瞳仁漆黑空洞,如深渊。
    手中的枪已上了膛,指着浑身发抖的妇女,三岁大的孩子在她怀里大大大哭。
    摆明已无周旋余地,素衣老人沉沉长长叹一口气,心道劫难到底躲不过。
    口上仍不死心地问:“生死有界,轮回难改,你就非要,逆天而为?”
    沈琛恍惚了一下,才冷笑着回:“我要,当然要。”
    本真和尚又叹了口气,看出这执念入了痴,成了魔,已无药可救。
    “进来吧。”
    他转身入院,掩上门,闭了闭眼,沉声道:“沈先生你须知晓,就算我有通天本事去阎王殿要回人,沈小姐那半月尸身发烂,已然用不得。且人死不能复生是世间真理,没谁能破,我一个小小的还俗老僧,所能做的只是,以命抵命送你们俩去别处相见。”
    沈琛微微眯起眼,锋利的眸光汇聚,问:“何处?”
    “许是百年后,许是千年后,许是异国他乡,没人说得清楚。”
    院子中央摆放着一张石桌,本真径自坐下,双手捧着茶壶小幅度摇晃,边告知:“逆天而为绝非常人乐意做的事,代价有三。”
    “一,你名下所有店铺房契转成现金,所有钱财分发捐国,但——”
    他顿了顿,“你此生得不到丝毫美名,反而恶名当头,招致万千唾弃,死不得安所,连七岁小儿都能毁你的坟,丢你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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