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安静的干着自己的事。
    屋外刚收拾完的张来弟看着屋子里的亮光,嘟囔道,“这才几点又是点灯又是点蜡的……”
    唐大山拿着自己的烟斗磕了几下,又捏起烟丝放在里面,点着后,惬意的吸了口。
    “咳咳,嫌费钱,就让妮子们把灯灭了。”
    张来弟白了他一眼,“灭了干啥,你没见翘丫头去老秀才那把笔墨纸砚都拿来了,这是要做学问呢!”
    见男人要开口,她蹦豆子似得叫道,“谁让你抽烟了?咳嗽好了吗?抓药不要钱啊!你是想把我气死再讨个新婆娘吧!”
    提笔打算书写的唐翘顿时破工。
    大饥荒是从59年开始到61年结束,从张来弟说的年份来说,那就是十六年前了。
    面前的红标布因为年头太久,已经被虫蛀了,而且整个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她用镇尺把布给弄展,凝神,提笔。
    唐菊姥爷原先就是教书匠,她也是读过书的,见她端正坐在书桌前,凝神敛息,到底忍不住好奇,假装去拿东西,实则是撇了一眼。
    她写这个,是为了什么?
    还有,那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的比她姥爷还要好,是她一直对她排斥,不了解对方,还是她以前一直在藏拙?
    第二十一章来气不?
    张来弟有点拘束的坐在村长家,手脚都不知道该摆在哪,她也不知道闺女好端端把她叫来是为啥。
    唐翘先是把拎在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这才笑眯眯道,“这次我脑袋受伤,听说是村长伯伯赶车把我送到医院的,我们一家都十分感激,这不现在我伤好了,我爹娘催着我亲自上门来感谢村长伯伯呢。”
    王闫平脸上的戒备少了几分,微微露出缓和,“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事都是应该的,以后别这么皮,让你爹娘担心就行。”
    前几天去给填豁子做饭,丢粮的事,自己也是清楚的。
    但是事情涉及到支书那边,他不便插手,也就当自己不清楚,村子这么大,自个总不能方方面面都兼顾到吧?
    如果这母女不是为了让自个主持公道,那其他的倒是好说了。
    他咳嗽了下,男人婆娘也就笑呵呵的把她递来的东西接过了,看着以前咋咋呼呼的张来弟,这会也没那么碍眼了。
    “你来就来吧,还拿啥东西,这么客气!”这婆娘倒是会来事,油纸包着几块切的方方正正的糖块,还藏着一块的确良!
    糖给小孙子吃,布颜色也不艳,正好能给当家的做个新褂子。
    张来弟嘴角僵硬,挂着假笑,其实心快疼的抽抽了,闺女是把她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
    唐翘没把村长媳妇的话当真,这是场面话,自个还是明白的,她正色道,“伯伯教训的在理,以后我可不敢这么任性了,其实不瞒您说,我们夜里过来,也是有点事想要麻烦您……”
    唐翘说的事,并不为难,村长听完,稍稍拿捏了下也就应下了。
    …………
    变故要比自己想象来的快,唐翘去河边洗衣裳回来,就见自家门口堆积着好些看热闹的人。
    挤开人群,首先入目的就是两辆锃光瓦亮气势不俗的二八杠自行车。
    “唐翘,你回来了?”看热闹不嫌是大的怪声怪调的叫道,唐小红跟她对视上了,就见那姑娘双手抱胸,努努嘴,用口型对她说了几个字。
    你家摊上大事了。
    唐翘嗤了声越过她,走到那俩一年轻一年长的男人跟前,不卑不亢道,“公安同志,有需要配合的地方吗?”
    徐念峰脸都没抬,在本本上记录着,估计是参加工作没多久,娃娃脸上满是认真,“你是谁?跟这家人有什么关系?”
    “我叫唐翘,是这家的女儿,公安同志,我家里有人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吗?”
    “违法乱纪?那倒不至于。”他唰唰在纸上写着,又道,“是这样的,今天有人去我们那局里报案,说是唐大山搞旧时地主老爷做派,弄三妻四妾,不尊重女性,现在我们下来核实一下。”
    “三妻四妾?”人堆里有些跟张来弟不合的,上了年纪的婆娘,幸灾乐祸道,“难不成说的是十几年前,唐大山从坝口领她回来那件事?”
    唐大山死了媳妇,又没花一分钱,一粒米就领回来个婆娘,当时可是大新闻,大湾沟的人都知道。
    那会还都围在他家门口看热闹呢。
    徐念峰身边稍微年长点的男人,皱起了眉,“你说这事还是真的?”
    这事就难办了,现在要是往前推个十几年,这种举报要是落实的话,这两口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张冠李戴都能把一家拖垮,更何况有这么多把柄留着?
    虽说是风气开放了,不流行什么大字报、批斗这回事,但毕竟还处在敏感期间。
    这要是真的稀里糊涂搭伙过日子了,不给个站的住的说法,这事捅到上面,他们就难做了。
    “峰子,先到人带局里再说吧。”年长的男人叹了口气。
    听说要去公安局,唐大山跟张来弟已经被吓懵了,他们也是从敏感时期过来的,经历过打倒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走资派’。
    他们是见过那些以前风光的大人物住牛棚,干农活,但那会自家成分是贫农,是主席嘴里翻身的主人,哪承想有一天自个也要被人当地主老财抓起来?
    唐菊兄妹急的快哭了,一个劲的解释着里面肯定出了岔子,爹身子本来就不好,去那里面了,谁知道能不能出来?
    “同志放心,回去就是调查一下,我们公安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清白的同志的。”
    峰子要把人带走。
    “等等……”唐翘拦在那俩公安面前。
    徐念峰想告诫对面漂亮姑娘,别耽误公安执法,谁知道那姑娘还没等他开口,就跟蹦豆子似得道,“我爹前面是有个媳妇,但是已经病逝了,我娘也是在我亲爹死了好几年后,才改嫁的,俩人一没犯重婚罪,二没对社会产生不好的影响,为啥要去局里?”
    “这性质不一样啊,他俩一没扯证,二没办婚事的,这咋的能算?”
    一个嗓门大的婆子嫌事不够大似得,扯着嗓子喊。
    “可我爹娘有婚书啊!”
    唐翘余光瞥见唐小红得意的目光,勾起的嘴角,慢条斯理解释,却不知,她这话说罢,掀起了多大的风暴。
    唐家四口,婚书?那是啥玩意?什么时候有的,他们怎么不知道?
    唐小红则是阴沉着脸,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有点满意自己带来的后果,她点点头。
    “你们先等等。”唐翘示意公安同志稍稍等会,她自个则是气喘吁吁的从屋里拿着一个东西跑出来。
    “这是什么?”年长的男人看着一个沾着蛛网的东西,面带不解。
    第二十二章打脸不?
    “十几年前的情况您也清楚,刚建国大家意识还不高,在有的事上面能省就省了,但是我听我娘说这婚书当时是按着章程走的,先找村头的秀才老爷写的婚书,大队还盖章了,不信您看……”
    人群里一片哗然。
    这丫头说的也不是空穴来风,别说那年头了,就连现在,村里也有小年轻们孩子都生了几个才去扯证的。
    “舅舅……”唐小红觉得隐约有些事情,超出自己控制范围了,正有些担心时,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兴奋的喊道。
    李卫国精神抖擞前来,见到那俩公安,也没摆架子,微微弯腰,朝俩人握手,“公安同志来了,真是辛苦了,走,去我办公室休息休息。”
    徐念峰摇头,“不过去了,事儿办完就走了。”
    “那成,咱就先说事……”李卫国用眼神安抚了外甥女,前几天妹妹丢人的事,他也清楚,这次的事也是他授意的,他们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妹妹被人诟病,自个名声哪能好了?
    这次不把唐家脱层皮,他就不姓李了!刚刚他也听了婚书的事,呵,她说的那种情况怎么可能!
    如今他倒是想看看这戏唐家人要怎么唱下去。
    “咳咳……”徐念峰把满是灰尘的红布打开,看着上面的蝇头小楷,缓声念道。
    ‘立婚书人张氏,原籍浙江北赵村人氏。皆因本夫夭亡,兼遭灾荒,母女流落在外,无人抚养,兹值饥寒交迫,性命垂危之际,情愿改嫁于恩人唐大山名下为妻,自嫁本身,与他人无干。
    本人日后亦无反悔,随带女娃张翘,乳名翘翘,为逃活命,长大成人后,随继父姓,空口无凭,立婚书为证。1961年腊月,夫:唐大山,妻:张来弟’
    年长的那个公安,暗暗松了口气,他合着婚书,“张氏……”又看了下落款,“你就是张来弟?”
    张来弟哪知道这玩意是从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但是这是给自己解围的东西,她点头不迭,“我就是,我是张来弟,这是我家男人唐大山。”
    唐大山云里雾里,被点名后跟着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唐小红惊声叫道,她奶奶活着时候,没少跟自己念叨这个。
    原本怕奶奶老糊涂,记不清楚,她又找李强确定过,得到的答案也是相一致的,但眼瞅事成了,咋又蹦出个婚书了?
    “这文绉绉的,像是老秀才能写出的东西……”
    “是啊,看来人家两口子也没少藏心眼呢。”
    “这事弄错了啊。”
    群众的窃私语传来。
    唐菊手直发抖,直到周围热闹的讨论声入耳,她才大梦惊醒一般,这婚书……
    她想起前两日看到她趴在桌子上提笔写的内容。
    唐翘……
    “这东西一定是假的!”唐小红不认输,气急败坏喊着,那检举信是她写的,消息也是自己散播的,她就等着击垮唐翘,让她掀不起风浪呢,咋这会事情还有变了?
    李卫国拉住她,制止了她尖叫,笑眯眯道,“大人在这,你小孩插什么嘴。”他佯装训斥小辈,随即眼冒精光,“不过,这丫头也是提了个醒,这东西,该不是仿制的吧?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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