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眼,水光涟涟,眼前娇气鲜艳的姑娘,合该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
    谢霁面色恢复如常,眼中的寒意还未完全消融,嘴角已扬起伪善的弧度,抬手想要比划道歉,却忽闻身后脚步纷杂。
    他目光一凛,将匕首背到身后藏入袖中,刚转身,就见十来名羽林军按剑奔来。为首的一人朝谢宝真一抱拳,询问道:“郡主,方才似乎听到有人惊呼,请问可有异常发生?”
    谢宝真下意识瞥了谢霁一眼。
    夜色深沉,星空低垂,火光明灭摇晃,少年负手立着,喉结微微滚动。
    谢宝真的视线扫过他的袖子,而后轻轻调开,上前解围道:“无事,是我看不清路,和九哥撞在一起了。”
    “来人,加些火把,把路照亮些!”为首的羽林队正朗声吩咐下去,又朝谢宝真一躬身道,“郡主可曾伤着?可要宣太医?”
    “不必。”谢宝真忙摆手,“不曾伤着,你们忙去罢。”
    羽林队正道:“那便好。今日猎场恐混有奸人,还请郡主安心于营帐歇息,莫要夜出。”
    谢宝真‘嗯嗯唔唔’地胡乱应着,打发走他们。
    等到羽林巡逻军远去,谢宝真才重新打量谢霁,疑惑道:“大晚上的,你拿着利器出来作甚?若是让他们瞧见了,恐生误会呢!”
    谢霁眸子里火光跳跃,单手比了个道歉的手势。
    谢宝真看不懂手势,却瞧见了他手上的伤,登时瞪大眼道:“呀,你怎的又受伤啦?这双手还能不能好了?”
    谢霁忙放下手,轻轻垂下眼。
    谢宝真最受不了他这般神情了。当浓密深邃的眼睫映着暖黄的光,在他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的时候,精致安静,真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有人伤了你?怪不得你方才要拿着匕首冲出来呢。”谢宝真瞬间忘了方才的惊吓,作势撸了撸袖子道,“是谁欺负你?我告诉阿爹去!”
    刚要转身,却见少年忽的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即便隔着衣料,一触即分,谢宝真依然能感觉到他非同常人的力度和掌心的冰冷。
    谢宝真疑惑地看着他。少年收回手,朝她轻而坚定地摇摇头。
    他总是这样,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虽说口不能言,但总不至于连趋利避害或反抗的勇气都没有罢?
    谢宝真心中十分不平,决心好好教导一下这个过于自卑的九哥,便道:“你记着,我们谢家人从来都是恣意潇洒,不必谨小慎微。谁伤的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深夜的山林猎场悄寂无声,唯有怪异的鸟叫间或传来。火把的亮光映衬,少女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眉眼生动明丽。
    谢霁静默,而后抬手指了指天子的龙帐,又晃了晃扎着绷带的腕子。
    谢宝真明白了,是皇上欺负了他。
    可怎么会是皇上呢!?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方才的气焰瞬间熄灭,眼神飘忽道:“……很晚了,告辞。”
    谢霁在心里嘲笑谢宝真的天真烂漫。她怎会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得这般恣意潇洒,是因为有人替她承担了风雨苦痛。
    人生总是苦痛居多,没有谁生来就有恣意的本钱。
    谢宝真生性率真,俨然已经忘却了方才那段不愉快的惊吓,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板着脸严肃道:“这么大个少年郎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回去多穿件衣裳,你的手太冷啦!”
    星空低垂,夜露凝霜,谢霁袖中藏着短刃,弯眸一笑,温润流光。
    谢宝真一怔,觉得此刻的九哥就仿佛是随着霜花坠入尘世的少年谪仙,浅笑干净,冰清玉洁。
    美则美矣,可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待到红衣裙的少女轻盈离去,谢霁嘴角的笑意方淡去,扭头望向身侧黑魆魆的林子,眸色如夜般寒冷深沉。
    树影摇晃,月光凄寒,周围已早没了那不速之客的身影。
    ……
    又是一次日升月落,秋狩结束,猎场下人声鼎沸,俱是忙着拔营回宫。
    旁人忙着,王孙贵胄们可一点也不忙。谢临风在营地里找了一圈儿也没瞧见自家妹妹,便拉住正在指挥撤营的谢淳风道:“瞧见宝儿了么?”
    谢淳风摇摇头,于是兄弟俩骑马越过山坡,这才在十丈开外的小溪便找到了被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所簇拥着的妹妹。
    这些十六七八岁,正处于适婚年龄的少年们捧着一堆新剥的狐狸皮、雉鸡尾等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围着谢府的掌上明珠,身后的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谢临风和谢淳风对视一眼,心中俱是警铃大作,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朝那群乐此不疲拱白菜的‘猪崽子’走去。
    谢宝真坐在大圆石上,双手撑在身后,斜眼看着吴右相家的嫡次子递过来的一张雪狐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问:“这张白狐皮子如何卖?”
    吴家老二忙笑道:“承蒙郡主看得上,哪能收钱?像这样的狐狸皮子我昨日猎了好几张呢,郡主若喜欢,便都拿过去好了。”说着挺了挺并不结实的胸膛,言辞间颇为骄傲。
    “郡主,我这儿也有狐狸皮子!”
    “我也有,我也有!”
    “我还有新猎的熊掌鹿茸呢!”
    众人呜呜哇哇地挤作一团,吴右相家老二的白狐皮被挤掉在地上,顿时大怒,推开他们吼道:“排队排队!先来后到懂不懂?!”
    谢宝真被他们挤得直往后缩,皱眉道:“哎呀,我只买这一张白狐皮,不要你们的东西!”
    正吵得不可开交,忽见一柄长剑横来,隔开少年们与谢宝真的距离。吴家二郎险些被剑柄戳到鼻子,登时不爽,心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又来插队讨欢心?!
    他张嘴正要骂,却冷不丁看到谢淳风那张冷峻的脸,满嘴芬芳之语涌到喉间,又尽数被堵回腹中。
    谢淳风扫视了这群面红耳赤的少年一眼,淡淡道:“哪只手碰了我妹妹?怕是留不得了。”
    于是众少年齐刷刷后退,讷讷不敢做声。
    “淳风哥哥,五哥!”谢宝真从圆石上跳下来,脆生生问,“你们怎的来啦?是要回去了吗?”
    “马车已备好,快了。”谢临风倒是比谢淳风淡定,说完转头,笑眯眯地看着众位面红耳赤争宠的少年,“谢府虽不是富贾之家,但这些皮子俗物还是买得起的。诸位郎君请回罢,耽误了回程恐陛下责备。”
    说这话的时候,谢临风始终负手而立,笑意谦然,可众少年却总觉得他比那冷着脸的谢长史还要可怕,不由打了个寒噤,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四周清静下来,谢淳风颇为嫌弃道:“这都是些什么狂蜂浪蝶?宝儿未曾及笄,他们便上赶着来争风吃醋,若是皇上见了,还以为是谢家结党营私。”
    谢临风低低一笑,摇首道:“这恐怕就是皇上的意思。毕竟谢家只有宝儿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却枝繁叶茂根植江湖朝野,谁不想来争一争?”
    “你们在说什么呀?”谢宝真夹在两位兄长之间,觉得有些听不懂他们哑谜般的话,手指绕着腰间的银铃铛叹道,“我不过是想买两张白狐皮子。”
    谢临风转过温润的眸子,笑问道:“哦,宝儿要买狐狸皮作甚?你不是一向喜欢热闹的颜色,不爱素净的吗?”
    “宝儿喜欢,买它十张八张便是,问那么多作甚?”谢淳风揉了揉妹妹的头,大气道,“淳风哥哥给你买。”
    “谢过淳风哥哥!”谢宝真眼睛一弯,眸色在阳光下呈现极为剔透的琥珀色,嘿嘿笑道,“不用那么多,够做一件狐裘披风就行啦!我想送九哥一件。”
    谢淳风:“……”
    谢临风:“……”
    兄弟俩对视一眼,俱是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没想到啊,千防万防,家猪难防!
    谢淳风整个人在即将爆发的边缘徘徊,还是谢临风比较老练,即便心中已将谢霁小子骂了一百遍了,但仍能扯着嘴角摆出一副知心兄长的神情来,轻声问道:“宝儿能否告诉五哥,为何要送谢霁狐裘?”
    谢宝真答道:“我见他总是穿着那一件白狐裘,寒碜得很,一点也没有谢家人的阔绰,便想送他一件换着穿。”
    谢淳风凉飕飕插嘴道:“也不见宝儿送我一件。”
    “你们平日的服饰换着穿都穿不完,何须我送?”谢宝真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坦然道,“可九哥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不是更需要关照么?”
    “宝儿喜欢他?”谢临风提心吊胆地问道。
    好在谢宝真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怜他?”谢临风又问。
    谢宝真还是摇头。
    谢临风不明白了,“那为何要对他这般上心?”
    “因为他姓谢呀!谢家人互相关照,不应如此么?”谢宝真打量着长松了一口气的两位哥哥,皱着眉,嘟囔道,“你们怎么奇奇怪怪的。”
    谢临风可算明白了:自家妹妹纯真若稚子,心中只有亲情道义而无半点旖旎,根本就没开窍呢!
    是他们多虑了。
    谢临风放下心,抬手抵着下巴轻笑,道:“狐裘之事为兄记着了。宝儿放心,这狐裘我会替你送,不必你亲自出马。”毕竟妹妹将来嫁谁都行,只要是她真心实意喜欢,便是寒门布衣也无甚关系……
    唯独,不能是谢霁。
    还是让他们少见面为妙。
    谢宝真并不知道自家哥哥肚里那般弯弯绕绕,只叮嘱道:“狐裘要白色的,我见他终日一身素净,想必是喜欢白色的。”
    闻言,谢临风神色稍顿,有些出神。
    谢淳风打断他的思绪,问:“在想什么?”
    谢临风回神,而后敛了笑意道:“没,就是忽然想起一个人。她也是这般,穿最干净的衣裳,却有着最狠的心肠……”
    谢淳风也陷入了回忆,但十一年前他也不过八岁,对那个女人的记忆只是停留在一袭如莲的素衣和殷红如血的红唇上,美得妖冶凄艳。
    作者有话要说:家猪谢霁:最近五郎和八郎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凉飕飕的,莫非发现我的阴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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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夜半子时,宫中大业殿的灯火还亮着。
    通明的烛光中,皇帝披着宽松厚重的外袍,不厌其烦的给一摞摞奏章画上朱批。四周悄寂,唯有更漏声声,一白面锦衣的大太监揣着手小步进了门,朝龙案后的皇帝一拱手,低声道:“陛下,您赏赐给谢九郎的东西,已经差人送去了。”
    皇帝眼也不抬,英气的眉眼浸润在灯火中,有种不怒自威的沉静。他‘嗯’了声,抬笔润了朱砂墨道:“谢霁是何反应?”
    大太监何公公躬身答道:“已按照您的吩咐,说是那日宫女敬茶不小心烫伤了谢九郎,圣上过意不去,故而赏赐些不值钱的东西聊表歉意。谢九郎只领了一斛南海珍珠和一对玉佩,其余的书籍字画、宝剑良弓似乎并无太大兴致。”
    “哦,爱财?”皇帝搁了笔,嘴角一扬,“他倒是会挑。”
    何公公道:“想来是自小颠沛流离,穷怕了,喜爱美饰华服也实属正常。”
    皇帝不动声色,舒一口气,又问:“让李昼去查的事如何了?”
    何公公躬身向前,跪坐于一旁,一边替天子研墨,一边将李昼上报的信息仔细道来:“李都尉亲自去了一趟平城,查探许久,谢九郎的确是十二岁那年被人贩子带到平城来的,最初是卖给了……”
    似是难以启齿,何公公稍稍一顿,将尖细的嗓音压低些,方继续道:“……因其皮相俊美,最初是卖给了勾栏院风月楼,打算做乐伶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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