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着。”少女温软的呼吸拂在耳畔,足以抚平他所有的孤寂与凌寒。
    阴云后,日光隐现,驱散一江寒雾。
    关北叼着根竹签子坐在船尾,朝帘子遮掩严密的画舫船舱望了眼,抻了个懒腰,心道:这天色,还早着呢!
    年底,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据说皇帝有意将云泽长公主指给谢淳风为妻,出乎意料的,这桩婚事被长公主义正辞严地拒绝。
    谁都知道皇帝一边扶植祁王,一边给英国公府指婚意味着什么。元霈自然也明白,这看似美满的一桩婚事,是对谢家沉痛的打击。
    而她,不愿做争权夺势的工具。
    这个一向温顺端庄的少女叛逆起来格外刚烈,铁了心的不服这门亲事,甚至决意投身佛门,说是要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除夕前夜,谢宝真进宫看望元霈。
    十七八岁的长公主,至今连一个像样的公主府都没有,只能委身于深宫之中。
    殿内,元霈一袭素色单衣跪坐,原本清丽的鹅蛋脸瘦得下颌尖尖,眼睛有点红,或许是夜里没睡好,又或许是悄悄哭过。可她仍强撑着笑意,对谢宝真道:“现今后妃、姐妹对我避之不及,难得你还愿意来看我,不枉我平日那般疼爱你。”
    “你这是哪儿的话?我没有亲姐妹,你就是我最好的姐姐,我不来看你谁来看?”天有点冷,谢宝真解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元霈身上,难掩忧色道,“霈霈,你还好罢?”
    元霈拢了拢斗篷的领子,“挺好的。”
    说罢,她抬头望了眼外头冷淡的阳光,感慨道,“今年除夕无风无雪,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元霈总是笑着的,妆容打扮无可挑剔,不似现在这般素面朝天、不修边幅。
    谢宝真没忍住问道:“霈霈,你喜欢淳风哥哥对吗?为何不答应赐婚呢?”
    “你傻呀,宝真。”元霈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驸马不能入朝为官,他若娶了我,一辈子就毁啦!”
    “我知道,可是……你不问问淳风哥哥怎么想吗?”
    “我好歹是个姑娘家,对方喜不喜欢,我还看不出来么?”
    元霈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屈指叩着桌沿道,“我是笼中雀,谢长史是天上鹰,我羡慕他的自由洒脱,却不愿折了他的翅膀,让他变得和我一样。”
    谢宝真说不出话来。
    谢淳风是否喜欢她,对于元霈本人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她看得很透,所以没有奢望,理智得令人心疼。
    谢宝真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元霈见了,反倒笑着安慰她:“本朝公主不是嫁平民就是嫁毫无权势的纨绔子弟,婚姻不幸者实在太多。故而但凡是有些胆魄的,都以出家祈福为借口逃离深宫,我的姑姑昭阳大长公主不也在修行,终身未嫁么?我和姑姑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又无人束缚,过一两年风波平了再回宫便是,你就放心罢!不要皱眉,都皱成一只包子了!”
    本朝崇尚礼佛,公主带发出家也并非什么稀奇事,祈福两年回宫再嫁的公主也有,谢宝真见元霈心意已决,心中涌上一股寂寥之感,好像短短半年之内,九哥和元霈都要相继远离她了。
    可无法被距离斩断的,是他们之间的情义。
    谢宝真起身抱了抱元霈,轻声道:“若是那边过得不开心,你就回宫来。天地之大,总有人懂得疼你的。”
    元霈说:“放心罢,我命好着呢。”
    云泽长公主年后就要去安平寺祈福了,这场指婚的风波才在新年的热闹中渐渐平息。
    到了上元节,谢家八兄弟照样汇聚于英国公府,畅谈一年来的收获以及听谢家家主训诫。
    酒过三巡,照例是子侄辈写新年贺词给梅夫人评论。谢宝真并未参与,只是凝神望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而那里再也没有朝她微笑致意的白衣少年。
    灯影摇晃,谢宝真正发着呆,却听见自家阿爹的声音稳稳传来,唤回她飘忽的神智。
    “……宝儿,你意下如何?”谢乾问道。
    谢宝真收回目光,懵懂道:“什么?”
    “你这孩子,发什么愣呢?”梅夫人笑着说,“方才楚风和阿延说了,你二伯母近来腰腿不太好,想接你去扬州住上些时日,陪陪她老人家。”
    二伯母是二哥谢楚风的生母,亦是三哥谢延的嫡母。她待人和善,年轻时总想生个女儿,却未能如愿,故而十分疼爱谢宝真。
    儿时二伯母腿脚好的时候,每年都要来洛阳亲戚间走动走动,后来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渐渐来得少了。算算时间,谢宝真已有五年不曾见过这位伯母,心中的确想念她那一手扬州糕点的手艺。
    二哥谢楚风走到谢宝真面前坐下,“母亲念叨你许久了,今年她整寿,若是能见到宝儿定会非常开心。”
    “是呢,何况宝儿还未去过扬州,出去见见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也好!江南水乡开春后极美,糕点吃食更是出名,宝儿一定会喜欢的。”三哥谢延也插嘴道,“若是有兴趣,还可以去二哥的夜阑山庄和我的商铺逛逛,保证你一年都玩不到重样的地方。”
    谢宝真知道,他们怕她被九哥的事伤神连累,这才找了这个理由带她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扬州距离洛阳甚远,二哥的夜阑山庄又有江湖高手云集,整个扬州地界全在夜阑山庄和谢延商铺的庇护之中,绝对安全。
    其实,谢宝真不愿离开爹娘,可又担心自己呆在洛阳会忍不住去见九哥,加之二伯母的确年事渐高,且极疼爱她,她作为晚辈是该去探望探望……
    仅是片刻的犹豫,谢宝真乖乖点了点头,应允道:“好,我去。”
    未料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谢乾和梅夫人对视一眼,满腹草稿劝言全抛至九霄云外。
    片刻,梅夫人长长吐了口气,试探道:“宝儿,扬州路远,十天半月可回不来。你决定了?”
    谢宝真点点头,发髻上的金笄在烛光下一闪一闪,问道:“嗯,何时走?”
    谢楚风道:“过几日天气晴好些便出发,走水路,十二三日可到扬州谢府。”
    “那,我命人给你整理好东西。”梅夫人招手唤谢宝真至跟前,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裳领口道,“紫棠和黛珠两个丫头,你也一并带过去。到了扬州要孝顺伯父伯母,莫要给你二哥三哥添麻烦。”
    谢宝真一一应了,顺势倚在梅夫人怀中,“阿爹,阿娘,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不必为我担心。”
    谢乾叹了声。
    梅夫人嗔怪丈夫:“大过年的,你叹气作甚?”
    谢乾喝了口酒,啧道:“年纪大了,舍不得女儿啊。”
    闻言,下面兄弟几人都笑了。老七谢朔道:“叔父,这您就舍不得了,若是将来妹妹嫁人了可如何是好?”
    谢乾连连摆手:“早着呢!要嫁也得嫁在我眼皮底下。”说罢,他想起了谢霁那孩子在书房的一跪,心头怅惘,“不说这个了,喝酒!”
    过了五六日,天气放晴,谢宝真便在谢楚风和谢延的护送下从渡口坐船南下杭州。
    天高云淡,杏花飘香,航船扬帆起舵,乘风破浪而去。
    渡口临江的酒楼之上,谢霁独自凭栏远眺,直到亲眼所见心爱的少女登上甲板,目送航船远去形成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这才于春寒料峭中垂下眼睑,轻轻舒了口气。
    仅是一瞬的柔软,他很快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关北。”
    “属下在!”
    “你的人都安排妥当了?”
    “是!扬州那边派了人提前踩点接应,您放心。”
    说罢,关北眯了眯狐狸眼,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洛阳城的兄弟也准备好了,就等您的号令。”
    “很好。”谢霁背映浩渺的江波,缓缓抬起凌寒的眼眸。内心的柔软深埋,他再无后顾之忧。
    冷冽的江风袭来,吹落酒肆前的杏花几许。
    藏污纳垢的祁王府,也是时候清扫一番了。
    第51章
    走了八、九日水路,到扬州渡口时正是二月初的时节。
    谢宝真从未出过远门,此番晕船晕得厉害,好不容易吃几口东西又全吐出来了,到扬州渡口时下巴尖都瘦出来了。
    一撩船帘出来,谢宝真穿着一身水红的春衫上了甲板,秦淮河畔带着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远远望去,白墙黛瓦高低错落,杨柳垂丝,在柔风中汇成轻烟般淡淡的一抹绿。河边浣纱的妇人娇笑连连,捣衣声和渡口船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如何?”谢楚风执剑而立,笑着问谢宝真。
    谢宝真吐出一口浊气,“听惯了豪放爽朗的洛阳官话再来听这江南的吴侬软语,就像是唱歌一样有趣。”
    谢延走了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下船罢,府上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渡口了。”
    拆卸行李后,谢宝真上了马车,谢楚风和谢延骑马在前头领路,仆役们赶着装满行李的牛车在后头跟上。马车穿过街巷,她本是累极困极,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去看道旁的商贩和店铺,空气中满是脂粉香和糕点的甜味。
    坐马车行了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十字交汇的主街,东街尾巷处便是二伯父居住的扬州谢府府邸。
    早有脚程快的仆役先行一步回府报信,二伯父家上下家眷、仆役皆已聚在门前等候张望。
    马车停稳,谢楚风的嗓音稳稳传来:“宝儿,到家了。”
    谢宝真在车上时已整理了一番仪容,确定并无失礼之处,这才踩着踏脚小凳缓步下车。
    暗青大门的府邸前,须发花白的二伯父和雍容富态的二伯母先行向前,躬身行礼道:“草民(民妇)恭迎永乐郡主!”
    身后二三十个丫鬟、仆役、厨子亦是跪拜,齐声道:“恭迎永乐郡主!”
    “呀,您这是作甚?”谢宝真忙上前虚扶起两位长辈,带着鼻音软声道,“都是一家人还这般生分,可折煞我了!快快起来罢!”
    二伯谢坤是庶出,无官爵在身,行礼只是按例走个尊卑过场。二伯母苏氏笑起身拉着谢宝真的手,左右端详了一番,笑出眼尾细密的纹路,“哎哟,我的宝儿都长这么大了!”
    “二伯伯、二伯母好。”谢宝真朝着二位长辈福礼。
    “好,好,都好!来,快进屋坐。”说罢,苏氏又转身看了两个儿子一眼,随意招呼道,“你们两个若是无甚紧要之事,便在主宅陪妹妹几天,带她四处熟悉一番扬州的景色。”
    谢楚风沉声应了。
    谢延却拍了拍马背,对谢宝真道:“我就不进府了,宝儿若是无聊,便来南街谢氏商铺寻我,我带你去看好玩的物件。”
    谢宝真疑惑道:“三哥不回主宅么?”
    谢楚风也道:“是啊,三弟。宝儿妹妹好不容易来扬州一趟,你就留下多陪她两日。”
    谢延没说话,只看了面色严肃的谢坤一眼。
    二伯父谢坤古板迂腐,当年因谢延执意从商一事,他险些与谢延断绝关系,这么多年来憋着口气,从不让儿子进主宅大门。谢延倔强,便真的不再踏入主宅半步。
    苏氏悄悄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谢宝真也瞧准时机,细声道:“二伯伯,可以让三哥留在府中陪我吗?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呢!”
    谢宝真开了口,谢坤不会不给她面子。他胡子几番抖动,方瞥了谢延一眼,硬气道:“怎么,还要我这个做爹的请你进门吗?”
    谢宝真松了口气,轻轻一笑。
    谢楚风也笑了,拍了拍怔愣的谢延,“快进去罢,云姨还等着你呢。”
    热热闹闹地进了屋,谢宝真命紫棠和黛珠将洛阳带来的礼物呈上来,给每位长辈发了一份。
    给了谢坤一套古砚,谢宝真又拿出一盒两罐装的药膏,递到苏氏手中道:“这是御贡的舒筋活络油,对风湿之症有奇效,二伯母您收着,每日让手法娴熟之人给您推拿一番,慢慢地便会好的。还有,这是我娘送您的一对血珀佛珠手链。”
    二伯母笑着收下,“瞧宝儿多懂事,真是劳烦国公夫人挂念!”
    继而,谢宝真又拿出一个首饰盒,“这是给云姨娘的钗饰。”
    云姨娘受宠若惊,上前盈盈一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细声细语道:“贱妾谢云氏多谢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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