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拢袖长躬,垂眸盖住眼中的波澜,“臣,领命!”
    夜阑人静,坤宁宫中依旧灯火不熄。
    古朴雅致的凤凰纹铜镜前,皇后秦氏依旧穿着凤袍端坐,正捻了一支螺黛笔淡扫柳眉。镜中映着她敷了胭脂水粉的面容,端庄大气,眼尾却多了两三道浅浅的纹路。
    皇后描眉的动作一动,侧过脸,小指轻轻扫过眼尾处的皱纹,沉静的凤眸中多了几分韶华易逝的哀怨。
    大宫女捧了毛巾和热水进来,轻声道:“娘娘,到了就寝的时辰了,您为何还在盛妆打扮呢?”
    皇后回神,搁下螺黛笔,望着镜中依旧端庄却不再年轻的自己,空洞道:“听闻今天刑部送了奏折入宫,皇上便急匆匆诏见了汪简……”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大宫女露出疑惑的神情,“娘娘,有什么问题吗?”
    “本宫在等他过来。”皇后意兴阑珊地打开盛放口脂的玉盒子,吩咐道,“你们下去罢,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必进门伺候。”
    皇后娘娘做事一向是极有主见的,大宫女不敢违逆,道了声‘是’,便领着其他人下去了。
    偌大的寝殿内,烛光摇曳,皇后一袭凤袍曳地,细细地将妆容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
    刚抹好口脂,殿外就传来了何公公尖细的嗓音,唱喏道:“皇上驾到——”
    手指一抖,指腹的口脂便自嘴角划过一道嫣红的痕迹。皇后忙用帕子一角将晕染出来的口脂印抹干净,随后闭目深呼吸,心道:该来的,总算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定了定神,方起身跪拜:“臣妾恭迎皇上。”
    夫妻俩相濡以沫十几年,还是头一次陷入如此尴尬的沉寂。
    皇帝于榻上坐下,望着下方长跪不起的皇后道,“为何久跪?”
    皇后平静道:“臣妾有罪。”
    “你如此打扮,是早知朕要来?”
    “皇上诏见了汪简和祁王,想必是知道一切了,臣妾自然不会逃避。”皇后抬起端庄大气的眉眼,湿红的眸中有决然闪烁,“刺客是臣妾联络的,汪简只是替臣妾办事而已,还请陛下莫要牵连无辜。”
    听她亲口承认,年过而立的皇帝终于情绪崩塌,朝堂之上的淡定从容全然不见了,只红着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呼吸微颤道:“皇后,何至于此?你我夫妻十几年的情分,何至于让你买凶杀夫?”
    “臣妾只是想阻止陛下迎佛骨,没有想过要杀您!”皇后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臣妾要杀的是祁王……”
    “什么?”
    “臣妾命刺客毁了礼佛盛典,趁乱刺杀祁王,却不料那刺客另藏祸心,与我合作是假,弑君是真!等臣妾明白被利用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等等,”皇帝皱眉,蹲身与皇后平视,“好好的,你为何要杀祁王?”
    “陛下,您不能再错下去了!自您登上帝位以来,便一直忧心忡忡、疑神疑鬼,生怕自己像先帝一样被后妃和朝臣们架空权利,于是整日忙着打压这个、猜忌那个,弄得一帮老臣告老还乡,连臣妾的母家都不放过!试问臣妾的父兄为官以来兢兢业业,哪点做得不如陛下的意?”
    皇后哽声,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珠玑,“是,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帝王收权于一身,可人家打压了士族,就会选拔科举寒门来添补自己的羽翼,而您呢?您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士族也不信任,寒门也不放心,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三十余岁便一身病痛两鬓霜雪,军权、政权虽把握在了皇室手中,可结果呢?结果却是您亲信尽失,祁王一家独大!您以为祁王是在帮你?他是在害你!他挖空了你的根基,如今还要和谢家联姻,如此野心不能不防!”
    泪水洗掉了脂粉,露出了皇后带着细密皱纹的脸颊。她抖着唇,望着皇帝诚恳道:“治人者,要善于用人,佛骨不能帮助您治国啊!臣妾自知劝不了您,所以才扰乱礼佛盛典、蓄意刺杀,已是犯下了死罪!臣妾愿意领罚,只是家中老小俱是毫不知情,还请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饶他们一命!”
    说罢,皇后双手交叠于额前,行大礼叩拜。
    “你说的这些,朕都记在心里了。祁王之事朕自有安排,放心罢。”皇帝长叹一声,神情复杂莫辩,扶起皇后道,“你是朕的皇后,朕怎舍得杀你?佛骨刺杀一案,朕已经命人压下去了,不怪你。”
    皇后双肩微颤,并未因此而轻松太多。她闭了闭眼,哭湿的妆容有些凄艳,许久方深吸一口气道:“犯了错就是犯了错,焉有徇私之理?皇上念及旧情,不愿责罚臣妾,臣妾便自愿退居冷宫,后宫一应大小事务交由贵妃处理……”
    “皇后!”
    “陛下,您还记得刚和我成亲之时么?”
    皇后打断皇帝的话,强撑起一个带泪的笑来,“那时,您只是一个清闲自在的王爷,我也只是一个平常普通的妻子,没有什么皇权之争,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有我和你……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
    八月桂子飘香,正是鱼肥蟹美的时节。
    谢宝真第一次在祁王府用膳,府中上下顿时比上战场还紧张,端茶送水和采办食材的人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午膳时,果然上了一大桌的菜,全是照着谢宝真的喜好做的。
    谢霁将鲜美的酒醉鱼唇夹到谢宝真碗中,问道:“为何不吃蟹?不喜欢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咽下那滑溜鲜甜的鱼唇肉,方道:“我不会剥,总是弄脏手。”
    为了她这一句,谢霁便轻轻挽起袖子,认真地做起了拆蟹的工作。
    谢宝真看着谢霁的侧颜,看着他用那双好看修长的手一点点将蟹肉挑出,心神微动。迟疑许久,她终是按捺不住道:“九哥,我问你个问题。”
    谢霁将蟹腿肉和蟹黄拨至蟹盖中,轻轻“嗯”了声。
    他专注的样子更是极具魄力,谢宝真抿了口梅子酒,轻声问:“那天酒醉,你说你初见时觉得我很单纯、很好骗……是怎么回事?”
    谢霁拆蟹的手明显一顿,下意识垂下眼,睫毛微颤。
    这是个逃避的动作,谢宝真将他的小细节收归眼底,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在半空中。
    她攥紧了手中的筷子,紧张道:“九哥,你别吓我呀!”
    难道以前九哥接近她,真的是别有目的吗?
    第68章
    谢霁将拆了满满一蟹盖的蟹肉,淋上一点醋和姜汁,搅拌均匀后便轻轻搁在谢宝真面前的碗碟中。
    他想了想,沙哑道:“在刚认识你时,我的确动过这种念头。”
    “嗯?”未料他承认了,谢宝真放下筷子欺身挪近些,望着他紧张道,“动了什么念头?快说。”
    谢霁看了她一眼,忽的低低一笑。
    “你笑什么呀?”谢宝真伸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快给我解释清楚。”
    “别碰,我手上有蟹黄,当心弄脏你衣裳。”谢霁将自己满是蟹味儿的手举开些,唇线上扬,眉目柔和仿若春风破冰而来,“那时我刚来洛阳,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罪妃之子,强大起来的最好捷径,便是……”
    “是什么?”
    “是让你喜欢上我,借助谢家的势力进入朝局。”
    “所以你那时接近我、对我好,是别有所图么?”谢宝真睁着圆润干净的眼睛看他,皱起眉,而后又松开,似是思忖般,“我不信,你不是这么坏的人。”
    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相信自己不是坏人了。
    谢霁重新拿起一只大蟹,拆开蟹壳一点点剔肉,“宝儿,我早说过我并非什么好人。而且,当初是你先接近我、对我好才对罢?”
    “好像也是……”谢宝真眨眨眼,复又摇头,“不对,这不重要。”
    “我以前的经历告诉我,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在看到你傻乎乎地接近我后,我便试着回应你,毕竟谁能到你的青睐,就等于得到了整个谢家的支持……只是没想到你还未‘上钩’,倒把我自己给骗了进去,所以没忍心下手。”
    “咦,为何?”
    谢霁拆蟹的动作不停,看了身侧青葱的少女一眼,低哑道:“你太干净了,不舍得。”
    听到这句话,谢宝真悬着心总算落回腹中。她心满意足地舀了一勺蟹肉放入嘴中,鲜甜甘美的滋味于舌尖迸发,不由高兴得眯起眼睛。
    也不知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是蟹乃九哥亲手所剥的缘故,谢宝真竟觉得比平常所食美味更甚。
    待吃完了一只蟹,谢宝真方后知后觉地问道:“对了九哥,你方才说的‘干净’是何意思?”
    望见她眼中的清澈通透,谢霁笑道:“就是你现在这样。”
    无忧无虑,简单温暖。
    谢宝真狐疑道:“是不是说我傻呢?”
    谢霁只是笑着,将拆好肉的第二只大蟹递到她盘中。
    “怎的又笑?不过九哥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的,要多笑笑呀。”她用白皙柔嫩的指尖轻轻戳了下谢霁扬起的嘴角,“自从你成了祁王,就很少见你笑了。”
    谢霁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拭净手上的蟹味儿,任凭她的指尖在自己嘴角胡作非为,轻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掩盖的宠溺,说:“并非每个人,都值得我对他笑。”
    闻言,谢宝真扑哧一声:“这可算情话?”
    谢霁垂着眼说:“你说算,就算。”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横亘在自己心中好几天的心事总算了结,谢宝真的心情自是轻松畅快。她吃完了第二只蟹,见谢霁已在擦手,便轻轻‘呀’了声,问道,“九哥,你不拆了么?”
    “这蟹大而肥,吃两只足矣,多了会胃寒。”说着,谢霁给她倒了杯酸甜的梅子酒,“大蟹性寒,佐以小酒更佳。”
    “噢。”谢宝真轻轻抿了口,“你不吃么?”
    谢霁轻轻摇首,说:“我不喜这些。”
    谢宝真恍然想起,因九哥被灌过毒酒和受过风寒的缘故,胃不太好,吃不了性凉的东西……秋蟹大寒,他自然不能吃。
    思及此,谢宝真起身给谢霁舀了碗赤枣乌鸡汤,又给他夹了些水晶藕片,“那你吃这些,阿娘说鸡汤和莲藕养胃的……还有这个,这个!”
    直到他的碗中堆成一座小山,谢宝真方搁下筷子催促他道:“总看着我作甚,饭要一起吃才香呀!”
    “好。”谢霁给她夹了块炖得酥烂软糯的牛尾肉。
    “你吃你的就是,不必总照顾我。”谢宝真弯着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谢霁这才捧起她盛好的那碗鸡汤,一勺一勺地啜饮起来。
    吃过午膳,谢宝真不敢多留,急匆匆就要赶回谢府去。
    两人甚至连个温存的时间都没有,谢霁无奈,只好送她出门。
    “阿爹和兄长们都不在府中,阿娘去淮阴侯夫人的别院串门了,我是趁他们都不在偷偷溜出来的。”
    好在天气阴凉,秋高气爽,谢宝真来来回回的倒也不觉得劳累闷热。她轻轻勾了勾谢霁的手指,问道,“九哥,近来爹娘对我们之间的事和缓了不少,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是逐渐认可你了的。”
    “我知道。”谢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他们只是做了为人父母应做的事,我从未对此心生怨言。”
    “嗯……”谢宝真笑了笑,期许地望向他,“那,你何时上门提亲呐?”
    谢霁绷住想要翘起的嘴角,故作深沉地问她:“着急了?”
    谢宝真却不上当,眼睛灵动一瞥,“谁更急?”
    谢霁喜欢她恃宠而骄的样子,不由轻笑,说了实话:“我更急。”认真地权衡了一番,谢霁侧首道,“快了,说好的等你十八岁,决不食言。”
    这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藏的一抹光,他必须安排好一切做到万无一失、确定她嫁过来后不会受丁点儿委屈,才会以大礼登门聘娶。
    “那九哥可要抓紧啦。”已经十七有余的少女与他手牵着手,满眼甜蜜,又温声提醒道,“不过再忙也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说话间,两人到了祁王府中门,明明已经刻意放慢步伐了,可小离别依旧如期到来。
    “那,我回去了。”门口石阶上,谢宝真踢着脚尖说。
    谢霁‘嗯’了声,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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