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妈暗暗点头,越发觉得念浅安这份爽利劲儿对胃口,竟认真回道:“已经满三岁了。头先那场春宴,正是在大姑娘生辰后办的。”
    差点忘了,靖国公府那场不同于往年的盛大春宴,是裴氏想借赏花之名暗搓搓相看新儿媳,为出妻孝的徐月重选继室才办的。
    本是一年妻孝,徐月重足足为亡妻守了三年,放在古代大环境下,倒也令人敬佩。
    不过徐月重出妻孝之日,即是俆之珠亡母祭日,又是自己的生辰,这事儿就算放在现代,也挺令人唏嘘的。
    念浅安顿觉头大,暗叹她果然不适合乱说客气话,只得干笑道:“……当我什么都没说。三岁看老什么的,请允许我撤回。”
    “念六姑娘说话确实新奇、风趣。”徐妈妈又是奇又是笑,眼角皱纹都撑平了,“怪道我们大姑娘被您几个字就唬住了,今儿偏又被您将了一军,没问着小公主病的意思,回去只怕又要翻书翻得鸡飞狗跳了!”
    三岁的小屁孩能识几个大字?
    念浅安默默吐槽,决定少说少错,省得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旁听的念妈妈却是眉心微蹙。
    她早看出俆之珠对念浅安的态度不对,此时听完徐妈妈的话才闹明白来龙去脉,只觉念浅安早无做贼的心,俆之珠却拿念浅安当贼防,不由替念浅安抱不平,也对俆之珠生出几分不喜。
    开口时语气就带出七分疑惑三分不平,“我斗胆说几句话,老姐姐可别怪我不敬。我听闻贵府先世子夫人是难产去世,按说徐大姑娘生下来只怕连生母的面都没见过,就算记事了懂得母女天性了,也难以谈什么母女情深。
    做女儿的孺慕父亲无可厚非,这般年岁不愿意接纳继母,不愿意徐世子娶继室,倒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古怪事儿。只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排斥,甚至仇视不相干的人,就实在叫人即费解又不快了。”
    徐妈妈闻言不惊不怒,反而在心里道了声好。
    她先是告罪后是攀谈,为的就是引出这个话头,哪想念浅安不接招,倒是念妈妈护主心切开了口。
    徐妈妈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她今儿过来,可是暗中得了裴氏交待的,为的就是撕撸开旧事,先化解念浅安和俆之珠之间的“过节”,往后俆之珠能否解开心结,念浅安和靖国公府能否结出善果,就看天意和各自造化了。
    是以腹稿早已打好,张口就道:“不怪老姐姐这么说,我们大姑娘如今做下心结,我们夫人也头疼呢。老姐姐不和我见外,我就厚颜和老姐姐吐吐苦水。我们大姑娘原也不这样,都是叫那些个不安好心的教坏了的。
    先世子夫人出自忠勤伯府,想来老姐姐也知道。这忠勤伯府原和我们府里是几代世交,两家常有联姻。轮到我们世子爷,夫人就看中先世子夫人,亲自求娶进门。哪想竟看走了眼,即苦了我们世子爷,临了更祸害了我们大姑娘。
    好叫老姐姐知道,先世子夫人在时,没少私自挪用公中财物填补忠勤伯府,更没少把忠勤伯府的子侄、下人往府里各处塞。忠勤伯府这些年落魄得厉害,夫人和世子爷看在世交的份儿上,知道了也没追究过先世子夫人。
    不成想先世子夫人竟变本加厉,越发把婆家往娘家搬,打着世子爷的名号由着娘家人作威作福,不仅害了世子爷的官声,还闹得夫人很气了几回。后来忠勤伯府越发不像样,子弟又纨绔无能,夫人这才发狠断了两家来往。
    先世子夫人不知悔改,反倒因此郁结成疾,最后难产而亡连累的却是大姑娘。夫人原本念着人死为大,应了先世子夫人的遗愿,同意忠勤伯府送庶女过府照顾大姑娘。本是盼着两家都能好,哪里想到……
    大姑娘就是被那些个’亲姨母’教坏的。等夫人察觉不对时,大姑娘已心结深种,一听世子爷要娶新人就大哭大闹,十分排斥。
    即便夫人当着大姑娘的面,狠狠发作了那起子不安好心的庶女,将人赶回忠勤伯府,又调了我去大姑娘屋里管事,到底亡羊补牢,教养能扳回来,心结却是一时难解。
    好在大姑娘根子没坏,肯听夫人的悉心教导,不再偏信忠勤伯府那些所谓亲戚,也肯随府里行事,不再和忠勤伯府的走动。偏世子爷是这样的身份和年纪,夫人既然有意再选世子夫人,少不得请些亲近的姑娘家来府里做客走动。
    不防被大姑娘撞见过几次,听了下人传的几句闲话,竟开始针对所有来府里做客的姑娘,拦着护着不准世子爷听夫人的请去见人,私下里不知闹了多少又好气又好笑的闹剧。
    这么一来,原先有所缓和的心结竟又发作得更厉害了。夫人对大姑娘是即心疼又无奈,明知大姑娘这样不好,却无法狠下心去勉强大姑娘。如今也只盼着大姑娘能随着年岁增长晓事儿了,也就知道如何才是真正为世子爷好了。”
    念妈妈听得连连咋舌,不想内里竟有这般跌宕起伏的牵扯,原来的意不平早被高门秘辛碾压没了,满带同情地给徐妈妈续上热茶,叹道:“我还当老姐姐跟在徐大姑娘身边服侍,即风光又自在呢!原来内地里也没少操心。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徐妈妈抿着热茶笑,“可不正是老姐姐这话。”
    她和念妈妈老姐姐来老姐姐去半天,不见念浅安有任何表示,便捧着茶盏看向念浅安,欠身道:“说起来,老奴还得和念六姑娘再告一声罪。春宴的事,夫人和您本已冰释前嫌,偏大姑娘人小不知事,对念六姑娘多有误会。
    真要论起因果来,还要多谢念六姑娘一声。多亏安和公主和念六姑娘在春宴后留宿一晚,才叫我们夫人能借力打力,彻底甩掉了还不肯死心的忠勤伯府,也断绝了那些个夫人看不上的人家的心思。”
    这话确定是褒义而不是贬义?
    求别再提原身甩给她的黑锅啊喂!
    原本安静吃瓜的念浅安顿时满脸黑线,呵呵道:“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当时也算各取所需,各有借力,都是为了自家名声和方便嘛。何况我确实有错,往事不必再提,真心不必再提。”
    “念六姑娘说得是,过去的事往后再不提了。”徐妈妈含笑道,话中似藏有深意,“如今夫人只盼您能早日养好身子,多来府里走动,也多包涵我们大姑娘,千万别和我们大姑娘计较。老奴在大姑娘身边这么久,还没见谁跟念六姑娘似的,和我们大姑娘这样谈得来。”
    念浅安深深地怀疑,徐妈妈可能老眼昏花了:她和俆之珠哪里谈得来了?
    正心中一动若有所悟时,就见有下人掀起门帘禀道:“六姑娘、念妈妈,门房上来报,说是徐世子刚刚下马,正往花厅来。”
    徐妈妈闻言忙起身,放下茶盏道:“不敢劳动念六姑娘和老姐姐,老奴去迎一迎我们世子爷。”
    念浅安若有所思地望着徐妈妈走远的背影,随口吩咐道:“肥肉来了。妈妈去后头园子,把小公主病她们找回来吧。”
    念妈妈抬起的老腿一抖:“……肥肉?”
    “肥肉!”念浅安收回神思,一脸严肃道:“小公主病可是说了,好多坏姐姐想做她后娘呢,这不是把徐世子当成肥肉争着想咬一口是什么?我之前不也算计着想咬一口吗,还好那是之前,我现在已经没这么重口了。”
    念妈妈又好气又好笑,佯打念浅安一下,“姑娘又混说!一会儿见着徐世子可不能再这样胡言乱语。”
    说着就放心飘走,自往后头园子去寻俆之珠和单怀莎、连翘等人。
    她前脚走,徐妈妈后脚就领着徐月重往花厅而来。
    念浅安远远就看见一块肥肉,咳,一位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信手漫步,偏头似在听徐妈妈低声回禀着什么,边听边微微颔首,低垂的脸不时露出会心的笑意。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残留着笑意的脸忽然转向花厅,正对上念浅安的目光时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个礼貌而恰当的微笑,不再像早前在靖国公府内书房那颗梧桐树下时那样,规矩而冷淡地错开视线以示回避。
    念浅安见状也是一愣。
    认真算起来,除去原身的锅,以前她作为魏明安时和徐月重没见过,后来在靖国公府和徐家别业门外的匆匆一瞥可以忽略不计,二人竟是头一回正儿八经的见面。
    机缘巧合下,原身的烂桃花,竟然和她有了新交集,真心诡异而奇妙。
    这新交集,和柳树恩有关,也只因柳树恩而起。
    念浅安不禁莞尔,抬起爪子挥了挥,“徐世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59章 以毒攻毒
    初次见面四个字把徐妈妈砸得莫名其妙。
    徐月重却是心领神会,立时就想起经由门房送到小厮清风、潜云手上,又辗转放到他案头的那两封写给柳树恩的信。
    明明是私下约见的接头信,明明知道他会查验过后再转给柳树恩,却依旧毫无顾忌,用词浅显直白到令人发笑。
    尤其是后来送去别业的第二封“拜帖”,掺杂着威胁狠话的催促话语,令他几乎怀疑,柳树恩拜托他帮忙居中联络的念六姑娘,和他所见所闻的念六姑娘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单以他作为柳树恩、念六姑娘暗中联络的中间人身份来论,他和她确实是“初次见面”。
    徐月重会心一笑,抱拳回礼道:“念六姑娘,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多关照。”
    他刻意多加了以后二字,暗话明说地表示:今后也会信守秘密,继续充当好她和柳树恩之间的联络点。
    不管是因为和柳树恩的交情,还是真的不计较原身算计过他的事,可见徐月重也是个对事不对人的。
    念浅安再次感叹靖国公府全员三观正,对徐月重瞬间好感加一,满脸地下党成功会面的酸爽笑容,“好说好说,徐世子里边请。”
    徐月重见她一副仿佛堂口接头的怪模样,不禁挑眉忍下笑意,颔首嗯了一声。
    徐妈妈却忍不住笑意,只当二人这是尽释前嫌从头论交情,即乐见其成,又觉念浅安不仅爽直风趣还坦荡大方,一时狭义心肠发作,殷勤地扫座看茶,笑眯眯招呼道:“念六姑娘、世子爷别光顾着说话,快用口茶润润喉。”
    莫名被反主为客的念浅安捧着茶:“……”
    端坐下首的徐月重也捧着茶:“……”
    二人实在不存在什么光顾着说话,暗搓搓打完机锋后无话可说,好在空气突然安静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后头园子的管事下人一头雾水地来报,“念妈妈让小的来说一声,徐大姑娘看完水仙花,吵着要看大蒜头,单姑娘劝不住徐大姑娘,都往大厨房去了。念妈妈已经去寻徐大姑娘了。让小的来说一声,劳徐世子稍等一会儿。”
    念浅安一脸无语:熊孩子怎么这么较真!
    她摸着鼻子假笑,徐妈妈看一眼念浅安,又瞥一眼目露疑惑的徐月重,忙忍着笑道:“念妈妈怕是拗不过大姑娘,还是老奴亲自走一趟得好。念六姑娘、世子爷宽坐。”
    徐月重一点头,居然真的宽坐不动。
    真心怕冷场的念浅安暗暗奇怪之余,正打算没话找话说,就见徐月重从袖袋中摸出一方小匣子,推到念浅安手边道:“树恩让我找机会转交给念六姑娘。如今倒不必另外找机会了。”
    小匣子朴实无华,里头装的两瓶药膏却即眼熟又精致。
    念浅安顿时笑弯了眼,把玩着药瓶追问道:“徐世子是去送柳公子了吗?你跟柳公子一块儿进城了?他是直接回宫了吗?这药膏是他从宫里弄出来给你?”
    徐月重似被她一连串问题砸得有点懵,语气有几不可察的迟疑,“我刚才是去送树恩,也跟着树恩进了城,用午膳的功夫正好等树恩送来这个小匣子。如果念六姑娘没有当场打开,我并不知道里头是两瓶药。”
    说着眼底暗藏审慎,神色微凝地反问,“念六姑娘怎么知道树恩回城后会直接进宫?又怎么知道这药膏是从宫里弄出来的?”
    念浅安见他一板一眼的有问必答,便也一一解惑道:“柳公子是六皇子的暗卫,回城后自然会先进宫。至于这药膏,别说柳公子告诉过我这是番邦贡品,单看瓶子底标着内务府的外贡徽记,就能知道这药膏来自宫中。”
    她亮出瓶底给徐月重看。
    徐月重的目光落在她手中药瓶上,神色却似飘去了不知何处,喃喃道:“树恩是……六皇子……的暗卫?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念浅安突然怀疑他和柳树恩的交情可能掺了水,皱眉道:“难道他不是这么告诉你的?还是说,你不知道他是暗卫?”
    徐月重抬眼看向念浅安,渐渐聚焦的眼中忽然荡起意味不明的笑意,“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念浅安闻言灵光狂闪,脑中回想起太后引荐柳树恩时说过的话:宫里宫外知道柳树恩根底的,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所以不是太后算术不好,而是徐月重虽然和柳树恩是好友,却不知道柳树恩的暗卫身份,并不在太后的一巴掌里?
    念浅安顿时汗颜,干笑道:“……我是不是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应该不算是?”徐月重上翘的尾音并非疑问,而是略带戏谑的肯定,“我既然知道树恩回城后进过宫,自然对他的身份早就心里有底。也知道他是替六皇子在外头行走办事。念六姑娘并没说错话,只是我现在才知道,他担的是暗卫的名头。”
    他脸上又露出刚才进花厅前,偏头倾听徐妈妈说话时的浅浅笑容。
    虽淡却暖,还透着些许打趣人的生动。
    和传说中寡言少语的靖国公府冰山世子爷,判若两人。
    如果徐月重私下并不冻人,那就难怪有好多坏姐姐想做俆之珠的后娘了。
    念浅安默默给原身点蜡,要不是原身脑子进水用错方法,能先踹掉刘青卓再徐徐图之的话,其实眼光不错,于是稀奇地打量着徐月重,好感加二地笑道:“不然徐世子以为柳公子担的是什么神秘职务?不是六皇子的暗卫,还能是六皇子在民间的马仔不成?”
    “念六姑娘似乎很熟悉江湖堂口的行话?”徐月重挑眉,半是释然半是恍然地道:“怪不得家慈和树恩都曾和我说传闻有误,念六姑娘非寻常姑娘家可比。也怪不得树恩肯和念六姑娘联手,一起暗中布局对付飞鱼卫和魏家。”
    柳树恩果然没有瞒着徐月重。
    看来二人的交情没有掺水。
    念浅安彻底放宽心,决定顺着话茬炸一炸徐月重,“我和江湖堂口的行话不熟,纯粹话本戏文看多了。对朝中局势倒是略知一二。不提其他几部,只提兵部和五城兵马司,早就和飞鱼卫势同水火。徐世子和柳公子交情甚笃,想来除了私交外和六皇子不无关系。徐世子既然也在暗中为六皇子办事,现在晓得了我和柳公子的谋划,正好三方配合,岂不是彼此双赢?”
    徐月重眼底闪过诧异,挑眉道:“树恩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暗中收集飞鱼卫的罪证一事,实属不可外泄的机密。我尚且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不敢轻易让属下经手,既然念六姑娘知道了,还望念六姑娘守牢口风。”
    念浅安捧着睚眦必报的小心肝,一脸嘿嘿嘿,“其实我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打着柳树恩的名义就能炸出徐月重的真话,可见徐月重和柳树恩之间的信任关系十分牢靠。
    而徐月重身后站的是靖国公府,再加上柳树恩身后的皇牌靠山楚延卿,“拯救”魏家的艰难之路仿佛照进了光明。
    她不是一个人。
    念浅安缓缓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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