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守了约有半夜。后来夜里真的下雪了,细碎的雪绒堆积在他们的肩头,融化在他们衣裳上。等被抱下来时,几乎没了知觉。
    从此顾风简便留下了病根,特别畏寒。
    当时顾风简在高台上看着他的,便是这种眼神。没有哭,没有闹,没有怨愤,也没有失望。
    许是觉得他不值得信任了,所以就干脆不再开口。
    他心里早该明白。五郎说是不再责备他,却也很难再信任他。可是信任这东西,他又该怎办呢?
    顾国公当下脚底生风,快步走上去,高声道:“前方因何事聚众喧扰?都且让开,御史公在此,由他来辩明曲直!”
    御史公:“??”我没同意呀。
    围观的百姓自觉退出一条道路,以供他们通行,同时议论的声音纷扬而起,皆是欣喜于竟能在这里碰上御史公。
    二人刚走到对街来,正好衙门的官差也急急赶到。双方会面,来不及多说,先快速清理现场。
    人群被隔开,一直坐在边上哭诉的女子重新回到众人视野。她身边的男子在方才已经看过大夫。因为腿脚受了伤,无法动弹,还躺在地上。
    二人面上皆有愤懑,看着季禹棠等人一会儿委屈低泣,一会儿咬牙切齿,表现得无奈又让人生怜。
    既然衙门的人已经抵达,御史公自不必接手。他退到一侧,近距离观察起众人的表现。
    诚然来说,在这几位官宦子弟中,顾家五郎是其中最冷静的一个。
    季禹棠因为事情牵扯了自己,显得有些急躁。他身边的兄弟就更是如此。他们还不懂得该如何收敛情绪。
    顾四郎本身性格偏向豪爽,行事干脆利落,却有些过于直接。他只管他五弟,其余人等不大关心。
    唯有顾五郎,不骄不躁,既能稳定大局,又懂安抚人心。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镇静。
    只可惜,仅有这些,想在御史台任职还是不足。顾五郎不擅与人交际,恐怕难以发现案情中隐藏的证据。这些需靠经验积累。偏偏他做事没有定性,不知能否长久。
    倒是范崇青那一帮人……之前还嚣张得很,现在不知道在抖些什么。叫他完全看不懂。
    御史公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他们都在盯着顾国公。
    顾国公怎么他们了?
    范崇青等人不是自己惧怕顾国公,而是礼貌性地替宋初昭怕一怕。
    这位平素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此时更是摆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冷峻表情。面目阴沉,眼睛泛红,完全是要勃然发怒的前兆。又死死盯住宋初昭,实在很难叫人不多想。
    莫非是气他多管闲事,连累了顾四郎?
    范崇青小声说:“五郎,你要不要先去同国公道个歉?”
    宋初昭说:“我又没错,为何道歉?”
    “你自然是没错的……”范崇青瞥了眼顾四郎,说,“可你爹只盯着你,不盯着你四哥,你不觉得别有深意吗?不如你先去同他解释清楚?”
    “啊?”宋初昭摇了摇头,“之后再说吧。”现在哪有那时间?国公会理解的。
    范崇青等人心中呐喊:果然这对父子势如水火!
    领队的衙役客气地朝众人道:“请几位公子,以及这位姑娘,一起随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宋初昭的思绪被打断,连忙道:“且慢,不可!”
    季禹棠等人都准备走了,听她开口,又停了下来。
    在场一众年轻人,都是一副以她为首的样子。
    衙役便转身向她,抱拳道:“顾公子还有何事?”
    宋初昭说:“我们都不走。若是现在我们跟你走了,只怕到时候事情会更说不清楚。”
    衙役:“不知公子因何有此疑虑?老爷会秉公办理,还几位清白。而且顾公子,你不是与此事无关吗?”
    宋初昭说:“我是与此事无关,可是当百姓知道,我姓顾,他姓范,在场涉案众人皆是官宦子弟,而现场又有平民信誓旦旦口称目睹经过,此事便不简单。”
    衙役摸了摸身侧的佩刀,低眉思忖。
    御史公闻言也来了精神,好奇地看着她。
    宋初昭说:“若是那位姑娘所诉确有其事,我等方才的举动,难免会被人指责说是包庇季禹棠。若是无中生有,就更冤了。只怕会有人当我们沆瀣一气,反诬他人。连同县老爷,也要受此事连累。何况,季禹棠本就怀疑,是有人要恶意陷害于他,更该防备此事。请官爷谅解。”
    衙役心中其实也有这般顾虑,所以衙门最怕处理的便是与朝中官员有关的案子,两边都讨不到好处。此时见宋初昭主动提出,猜她已有对策,便顺势问道:“顾五公子觉得该当如何?”
    宋初昭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不如就在这里问个清楚。既然顾国公与御史公也在,可以代县老爷进行旁听。等事情都当场理清,再去衙门记录一下便是。”
    衙役怀疑道:“你确定是几句话的事?”如果真那样简单,这些人何必还被堵在此处无从分身?
    宋初昭笑说:“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凭国公与御史公的经验,应该很快就能解决。”
    御史公捋着胡须暗道,考虑得也很全面,看起来是个处事周全之人。
    ……不对,处事周全,就与他之前想的不一样了。
    衙役请示说:“请问二位老爷,现在可有时间?”
    顾国公率先点头:“可以。”
    御史公同样应允。
    这般情形已经不好再做生意,酒馆的掌柜见有热闹,干脆将店内清空,腾了位置出来,叫几人进去稍坐。
    御史公与顾国公坐在大堂正中间。季禹棠等人站在靠近店门的位置。围观的百姓,则全被衙役们拦在了门槛之外。倒是有点像衙门公开审案的场景。
    御史公望向自己的同僚,顾国公抬手一挥,表示他今日避嫌旁听。
    御史公将袖子敛到膝上,开口道:“尔等,先将案情经过叙述一遍。”
    季禹棠大步上前,作手一揖,率先说道:“请御史公明鉴!这姑娘说我等轻薄她,分明是污蔑。她说那男子是她丈夫,求我等相救……”
    他还没说完,另外一面的女子已经哭道:“你这贼人,竟还污我清白!”
    季禹棠气道:“现在是我在陈述!”
    地上的男人支起上身,作势要与他拼命:“那你也不该编出如此可笑的谎话!”
    宋初昭无奈上前阻拦,说:“还是由我来叙述吧,以免你们几人又争起来,没完没了。”
    季禹棠并无异议,深吸一口气,憋闷地退了下去。
    宋初昭朝几人抱拳一礼。
    “此事方才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有两种证词。”宋初昭指着右手侧女子的方向,“这位姑娘说,她与她父亲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带着些醉意的季禹棠等人。那位青色衣服的兄弟……对,就是他,长得稍稍不那么正气。他上手轻薄了这位姑娘。姑娘大力挣扎,反惹怒了季禹棠等人。她父亲护女心切,冲上前来与几人争执。季禹棠等人仗着人多势众,一脚踢伤了她父亲。随后有路人闻声赶来,她侥幸得救。”
    宋初昭说完,扭头朝女子确认:“是不是如此?”
    女子点头,又低头啜泣。
    季禹棠欲言又止。
    既然不是他上手轻薄,宋初昭能不能别只提他一个人的名字?弄得他都觉得自己是个主谋了。
    宋初昭继续道:“而照季禹棠等人所说,是他们离开酒馆不远时,碰见了这二人。当时这二人拉拉扯扯,互相间似有不和。姑娘哭着前来求助,说她丈夫嗜赌成性,如今又毒打她进行泄愤。季禹棠等人看不过眼,便想帮忙赶走这个男人。这位青色衣服的公子,随手一推,也不算很用力,那个男人就摔伤了腿。随后众人闻声赶到,你们被围住无法离开。”
    那个长得不那么正气的青年忍不住道:“顾五公子,你真不认得我?”
    宋初昭无视了他,只问道:“是不是如此?”
    季禹棠回说:“是。”
    衙役两手环胸,发问道:“随手一推,就将他人的左腿推断?”
    季禹棠说:“我知这说辞听起来荒诞,可事实确实如此!我也不必编纂这样的谎言来欺瞒诸位。”
    女子抬起头说:“他真是我父亲,只管去官府找人查证!此事做不得假!”
    御史公:“好,此事暂且略过,之后会命人前往查证。顾五郎,还有吗?”
    宋初昭说:“季禹棠带人离开酒馆时,我正好在。他们走了没多久,我隐约听见女子的尖叫声。我心下好奇,快步从二楼跑下,赶到了背面的那条街。我们算是较早抵达的人,当时在场的,还有七八人。其中三人说是亲眼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便是方才在人群中叫嚷的证人。”
    御史公正要传召人证,宋初昭抬了下手说:“现在倒是不必叫他们上来。”
    御史公饶有兴趣道:“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宋初昭说:“根据二人证词。一个说是被推的,一个说是被踢的。既然能一腿将人踢倒在地,还摔伤了脚,想必下手不轻,应当会在这位郎君的身上留下伤痕。麻烦请解开衣衫,看看胸口处是否有痕迹。”
    男人一面挪动着位置,一面嘴上絮絮叨叨地补充道:“他确实踢我了。只是天冷,我衣服穿得厚,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伤痕。就算没有,也不代表什么。”
    衙役上前,挡住群众视线,而后扯开对方的衣领,查看他的伤情。
    在左侧肋骨位置,果然有一个青色的不规则痕迹。衙役用手按了一下,男人当即疼得抽气。
    御史公和顾国公一同移步过来查看,看完一眼,又坐了回去。
    女子一时间又喜又哭,在旁边跪好磕头道:“爹……这便是证据啊,请御史公明鉴!”
    御史公没有马上开口,只认真看着宋初昭。
    宋初昭蹲到地上,与男人再三确认:“你确定他是踢在了这里?”
    男人点头:“正是!”
    宋初昭:“不是你自己磕绊了的旧伤?”
    男人气道:“自然不是!你这是何意?莫不是想要推脱?”
    宋初昭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我这人做事向来公正,最讨厌别人说谎。你别担心。”
    季禹棠听得满头冷汗,急道:“不可能,我们真的没踢,这全是他们计划好的!”
    御史公唇角带笑,慈祥道:“顾五郎,你觉得事情是如何?”
    “回御史公。”宋初昭说,“照这样看,的确不是季禹棠的人打的。”
    季禹棠愣住,女子尖叫道:“我父亲胸口的伤痕还在,你也敢颠倒黑白?我父亲胸口有伤,他有伤!大家可以进来看看!”
    门外的百姓又开始骚动起来,被衙役们驾着刀拦住。
    “正是因为有伤才不对啊。”宋初昭说,“人刚被打伤的时候,不会那么快出现伤痕。离你父亲挨打,到如今查看伤情,我满打满算吧,多送你一点,也才半个时辰不到。会有红肿和轻微的青色我信,能出现这样严重的淤青,不可能。他这伤虽然也很新鲜,但依旧不合适。”
    范崇青对这个很有经验,被她一提醒,忙附和说:“不错,我同人打架,都是到了第二天,身上才布满青紫的。纵然伤得重,怎么也得要半天的时间,才能出现他这样的颜色。”
    顾四郎笑了两声:“如此说来,还好现在时间过去的短。如果与他们一起去衙门,再互相间扯掰两句,消磨些时间,还真有可能说不清楚了?”
    二人被当面点破,神态略显慌张,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女人抓住她父亲的手,将脸埋在对方胸口,埋怨道:“爹,你为什么要说谎?冤枉啊!我爹是一时糊涂,可别的事情,确实是他们做的!”
    男人半跪着起来,朝众人叩首,一脸苦相道:“几位官爷,方才我的确是说谎了。胸口的伤是我昨晚上撞的。我只担心此事没有证据,他们会找借口狡辩,所以在看见伤势的时候,才想着顺水推舟。御史公,再给小人一个机会!我不是有意想要欺瞒!”
    青色衣服的男人气急:“你……你这分明是狡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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