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拍拍她肩膀的那只手,不由得举至她脸旁,为她拭了拭堪堪落下的两滴泪。旋即陆锦珩绽开个说不清是宠溺还是揶揄的笑容“不过是找了个老道帮你看看屋子,又不是做法,你在怕什么?”
    说这话时,陆锦珩的双眼狭长幽黑,没有看向旁人时的阴厉,倒似承载了温山软水,能化尽这天下的戾气。
    苏鸾微微抬起脸蛋儿凝望他,头一回,心里竟一点儿也不畏惧。他眸中有云雾涌动,很是动情,不由得苏鸾不信赖。
    苏鸾点点头,半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来“好。”
    陆锦珩薄唇抿起一个弧儿,伸手轻轻箍上苏鸾的细腕儿,牵着她往门外走去。
    炎华带着老道逛了逛府内各角落,最后才去了苏鸾所居的房间。
    既是雍王府世子所托,老道自然不敢怠慢,像模像样的敬出三清铃、乾坤圈等道尺法器,仔细探查过屋子后,在四处点了辟邪灯,又细端起苏鸾本人来。
    苏鸾被老道盯的有些不自在,加之天色渐暗,冒着蓝色火焰的辟邪灯营造出种诡异气氛,她本能的就往陆锦珩身后躲。
    刚缩过去,自己心下便开始诧异!不知自何时起,她此前最怕的杀人魔头,竟成了她潜意识里的最大靠山?
    意识到此事的荒唐,苏鸾便想离开陆锦珩的身后,偏生这时陆锦珩小幅度的舞了下袖子,将苏鸾挡在自己身后。那宽大的方袖遮护住她纤弱的身体,好似展翅的雄鹰将幼崽护于羽翼之下。
    苏鸾极没出息的抓住陆锦珩的臂膀,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臂膀壮健有力,抱在怀里胜过一切驱魔法器。
    陆锦珩侧眸凝向苏鸾,眼底神色复杂。
    老道见状,便知这位姑娘与世子关系不一般,也不敢再眼神冒犯。虽说自己是个修道之人,但既然下了山,介入凡尘事,也愿屈于势威的向陆锦珩拱手行个俗礼。
    “回世子,这位姑娘的确系被山中阴邪之气纠缠!若无法将缠磨于身的邪戾镇住,怕是终生要被这梦魇所困,直至精气耗尽,难以摆脱!”
    黯淡的天色,幽蓝的火光,再加上老道长那冷死人不尝命的阴沉语气……苏鸾立时打了个哆嗦!
    苏鸾的双手抱在陆锦珩的胳膊上,故而陆锦珩随即察觉到。看她一眼,陆锦珩便对着老道毫不质疑的道“道长定有破解之法。”
    老道故作为难的叹口气,紧接着又点点头,带着些难以启齿“破解之法倒是有,只是不在贫道这儿……”
    “噢?”陆锦珩冷声质疑。双眼微眯,隐隐的释出股子狠厉。
    见陆锦珩似要动怒,老道便也不卖关子,乖乖的细加说明“回世子,若想要震慑这位姑娘身上的阴邪之气,须得度她以阳刚之气。阴阳调和,互补互消,方可化解。”
    说这话时,老道虽装得一脸难为情,眼底深处却透着与修道身份不相符的奸滑。这神色瞒得了旁人,却是瞒不过陆锦珩。
    世外之人说话总爱广譬曲谕,暗藏深意,由着听者自己去悟,能悟出多少全凭道行。故而这话苏鸾听得懵懵懂懂,没听出其中怪处,陆锦珩却是一听便明了其意。
    这老道显然是看出他对苏鸾……
    故而才说出这种话来取悦于他,自以为算进了他的心里去,成人之美。什么阴阳调和,度阳刚之气……这分明就是刻意在迎合于他,给他制造良机抱得美人儿。
    这哪里是什么道行高深的老道,分明就是个鱼目混珠投机取巧的恶俗淫棍!
    “滚!”
    陆锦珩这骤然的变脸,不只老道被吓的一哆嗦,苏鸾也畏怯的松开了他的胳膊!果真是她先前糊涂了,病急乱投医,竟倚着喜怒无常的陆锦珩当靠山。
    见老道在原地愣了片刻后,居然不抓紧滚蛋,而是慢吞吞的想去收他散落各处的法器!陆锦珩这厢是按耐不住了,“我这话说完,若你还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荡,我便命人将你扒了皮扔进炼丹炉中,让你好好的修炼修炼道行!”
    这话落地时,那老道早一溜烟儿跑出了屋子,不见踪影。屋内的法器尚散落于各处,陆锦珩扫一眼那冒着蓝色光焰的灯,带着余怒命道“都扔出去!”
    “是!”炎华领了命,朝后一挥手,立马几个郡王府的下人凑上来,随着他一同去给那老道擦屁股。
    待屋内的下人全退出,便只余陆锦珩与苏鸾二人。陆锦珩沉默的垂眸望着苏鸾,苏鸾则微垂着头,面泛着羞赧,不愿与他对上。
    看苏鸾这表现,陆锦珩便猜到,她八成也是悟明白那老道的话了。
    “那只是个各地道冠游居的江湖术士,他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苏鸾将头垂的更低了些,只觉心跳更甚。起初她的确是没听懂那老道所言,后来见陆锦珩发了火,她先是畏惧,细想之下又觉得哪里似有不对。最终,还是想明白了。
    那老道是怂恿她与陆锦珩同床共枕,采阳补阴……老淫棍!
    “臣女……臣女想先搬回苏家住。”低埋着头,苏鸾怯生生的请求道“兴许就会好一些。”
    “不准。”陆锦珩依旧斩钉截铁的拒绝。心病,岂会因着挪个地方就轻易缓解的?
    苏鸾去祭拜薛秋儿,想着解铃还需系铃人。然而薛秋儿充其量也不过是被系的那个铃铛罢了,他才是苏鸾的系铃人!他无意在她心里种下的心魔,他会亲自为她驱出去。
    再无言语的转身出了苏鸾的屋,到屋外恰巧碰到扔回东西回来复命的炎华。陆锦珩低声吩咐“让厨房备些酒菜,送到这儿来。”
    说这话时,陆锦珩的目光落在苏鸾门前院子里的石案上。
    炎华不禁一怔,蹙眉规劝“世子,近几日倒春寒,夜里尤其湿凉。您想饮酒属下这便命人烫好了送您房里,切不可在露天石案上饮啊!”
    陆锦珩侧过脸去狠狠剜了炎华一眼,主子的事何时轮到经他点头同意了?
    再说回屋里饮,那还如何度她阳气,阴阳调和了……
    炎华不敢多犟,只得回去给世子取了件乌云豹大氅披上。没多会儿酒菜也上了,陆锦珩便遣炎华和一众服侍的人退下。
    对月独酌,别有一番滋味。何况不远处的瑶窗,透出昏黄烛光,烘得人心里融暖。
    饮了几杯,便见那窗中烛光熄了。
    待陆锦珩眼前的这壶酒饮到底儿了,突然听到屋中传来一声凄婉的惊叫!
    “啊——”
    第30章
    “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
    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的苏鸾, 正脸青唇白的坐在床上, 额间后背冷汗涔涔, 气息亦是喘得不均。这突兀的踹门声又令她惊悸了下,双手无措的扶在床柱上,忐忑看向门口。
    奈何屋门虽敞开, 不过就是带进了些许黯淡月色, 苏鸾只看到门口有个身影背着光,却无法将来人的面容看真切。
    月光自他背后倾泻, 将漆发映出银光, 像滑落的丝一样披到肩上。那身型颀长,不是水琴亦或郡府里的其它丫鬟,而是个男人。
    “谁?”迟疑片刻, 苏鸾还是张了口。短短的一个字却缀了声哽咽,显然是前一刻哭得正伤心。
    “莫怕,是我。”男人的声音沉稳。
    陆锦珩?
    苏鸾又不能自控的抽噎了两声, 接着快速从床上下来, 摸黑儿蹚上了鞋子。她原是想去点上蜡烛, 却未料陆锦珩已先一步点燃了。
    三四丈宽的厢房内, 仅点着一盏烛灯, 淡淡的暖黄晕染开来,苏鸾勉强能看清陆锦珩的脸。她站在床前, 立马屈膝行了个常礼, 起身后才小心问道“这么晚了, 世子怎会来此?”
    陆锦珩没急着答她, 而是大步欺近。不由分说的右掌托起苏鸾下巴,使得她微垂的脸高高仰起,眉目在灯光下映了个清楚。
    被陆锦珩这般逼视着,苏鸾眼底却也未见多少波动。她那双眸子早已被梦中的恐惧支配,陆锦珩这会儿已不算什么魔头了。此刻她脑中不断浮现着薛秋儿的面孔,那才是真正的魔头!
    死了也不肯放过她。
    “那贱人又来找你了?”陆锦珩声色冷冷,带着对薛秋儿的不耻与不屑。他的手依旧托着苏鸾的下巴,两指并不怎么用力的箍住她的下颚,让她无法别过头去。
    苏鸾的双眼被迫只能看向陆锦珩,心下不禁掀起一丝委屈来。人是他杀的,怎么做了鬼就只逮着她欺负?
    不过这丝委屈很快又被苏鸾自己按下,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救她?她怎还能反过来这样想他。
    “嗯。”苏鸾哽噎着应了声。
    “她做了什么?”
    苏鸾知道陆锦珩是出于关切,可她委实不敢将那些可怖的画面再描述一番。只是心下闪过便令她毛骨悚然,若再说出来,更似成了真般挥之不去!
    苏鸾被陆锦珩扳着下巴轻微的侧了侧头,眼尾斜瞥向床,带着惊骇。
    不需苏鸾说什么,陆锦珩便心下明了,定是梦中薛秋儿又压在了床上,才会令苏鸾这般惧怕。
    “那老道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陆锦珩蓦地松开手,就势俯下身从腿腹旁抽出一把短刃。
    那金属的萧萧寒光映着烛火闪了闪,苏鸾心下一惊!
    “那贱人就是冲着你的阴柔之气来的,想要镇住她,的确是要度你些阳刚之气。”说着,陆锦珩右手持着那短刃,在自己的左腕儿上一划!动作快的,苏鸾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见那鲜红的血液流出。
    “世子您这是……”苏鸾惊呼,正张开嘴,便被陆锦珩骤然堵过来的左手腕儿给塞住了!她说不出后半句来。
    一丝腥甜涌入口中,这是苏鸾头一次知道鲜血的味道,竟是甜丝丝的?
    苏鸾圆瞪着双眼,惊恐无措的望着面前的陆锦珩,想起那老道说的‘阴阳调和’之理。所以陆锦珩是想出了这个法子,而不是想要趁人之危对她……
    噢,她怎么忘了,陆锦珩不近女色的。
    况且比起那些曾送到他身边儿的绝色来,她也不够看,值不得他动那些歪斜心思。
    这时,陆锦珩的视线移往一旁,边扫视着屋内角落,边低声喝道“贱人!你虽死了,可生你的亲娘,养你的继父,还有你那个暧昧不清的继兄薛良彬,他们还都好好活着!你胆敢再入她的梦一回,本世子便立马送他们下去陪你!”
    望着陆锦珩阴厉得骇人的脸,苏鸾含着他的手腕儿打了个冷颤。
    陆锦珩环顾一圈儿后视线重新落到苏鸾身上,也收回左腕儿,唇边淡出抹浅淡的笑。苏鸾比他想像中要乖巧许多,竟没有太多抵抗。
    他抬起右手,拇指轻轻在苏鸾的唇畔抿了几下,拭掉多余的血。
    苏鸾杵在陆锦珩跟前一动不动,好似痴傻了般,她想不通陆锦珩为何要如此。他是雍郡王府世子,身娇肉贵的,值得为了她割破手腕儿?便是儿时受过原主恩惠,前些日子也算还了她一命,该是两不相欠了。
    愣了一会儿,苏鸾才发现陆锦珩一直脉脉的凝着她。不知是不是那血太热了,苏鸾脸上莫名一红,蓦地垂下头去。
    视线恰巧落在陆锦珩的左腕儿上,苏鸾这才恢复了丝理智,复又抬头“世子稍候片刻,臣女养伤时,规府大夫曾留下了些包扎药物,臣女这便去取来。”
    陆锦珩没阻止,目光随着苏鸾的身影转动,见她走到角落里打开橱柜,抱出一个小药匣子回来。
    苏鸾将药匣子临时放在床上,取出里面的干净棉布,捧起陆锦珩的左腕儿,拿棉布沾了沾溢出来的鲜红。而后又取了止血的药粉洒上,最后缠上干净的棉布条儿,松松打了个结,才将陆锦珩的手轻轻放下。
    做这些动作时,陆锦珩就只将视线黏在苏鸾的脸上,全都由她摆弄,很是配合。
    “有劳了。”
    被陆锦珩这一谢,苏鸾反倒不自在起来,忙屈膝行了一礼“是臣女该向世子道谢。”说罢,苏鸾咬了咬唇,心下觉得这事只道句谢似是轻了。毕竟陆锦珩为她受了伤,流了血。
    陆锦珩伸手将苏鸾搀起,柔声道“你去歇息吧,那贱人不会再来缠你了。”说罢,他便转身出了屋。
    望着那消失在门外夜色中的身影,苏鸾愣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将房门关上。
    行至轩廊尽头,陆锦珩回眸,恰巧见那盏灯被熄灭。这回,他安心的往自己房间大步走去。
    人死如灯灭,何来鬼魂一说?陆锦珩那些话哪里是对着薛秋儿说的,他是要说给苏鸾听的。
    那丫头挥之不去的噩梦,不过是因着骨子里的良善,看不得这些血腥,落了阴影。她身边从来没有薛秋儿的阴戾之气,心病自然还得心药来医。
    只要令苏鸾相信薛秋儿被震慑住了,那么纠缠她恫吓她的心魔也就去了。
    正如医书中的祝由之术,以莫须有的力量来化解患者心中畏惧,最终便可不药而愈。
    那丫头缺的哪里是阳刚之气,更无需什么阴阳调和,她缺的只是一点儿胆。
    他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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