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卫庄说的那一堆菜名,有些练月连听都没有听过,别说做了。
    她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红豆粥,因为家里还有一些红豆。至于莲蓬豆腐,豆腐今天早上倒是买了一块,但那个什么莲蓬豆腐,她并不会做,而且也没莲蓬,水煮豆腐还差不多。而奶汁鱼片,鱼倒是有,奶汁鱼片她不会做,最多给他清炖个鱼汤。
    卫庄披着毡毯,跟着练月到了灶房。
    练月扶他在灶下坐下,又在锅中加了水,放了米、红豆和莲子,先煮莲子红豆粥。
    她做这些的时候,卫庄要生火,但练月怕他扯到伤口,就让他别动,等她来。
    她说让他不动,他就没动,一直坐在那瞧她。
    练月忙完上面,又蹲下去生火。
    为了防风雪,灶房的门一直关着,屋子里也没点灯,虽然窗外有天光和雪光,可灶下还是有些暗。火生起来之后,就亮了一些,也暖和了一些。
    练月往灶里添柴的时候,他就在里边默不作声的瞧着她。
    刚开始练月没在意,后来实在忍不住,就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却不说话。
    练月见他不说话,也不等了,就继续道:“你添柴的时候小心些,别扯到伤口,否则伤口裂开了,又得重新包。”
    见他还不说话,就叹了口气,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小门小户出身,虽然后来在贵族府里当过差,但好多东西也只是听说没见过,更不要说做了。而且,这下雪天,食材也备不齐,红豆粥,水煮豆腐,鲫鱼汤,再加一个炒鸡蛋,你就凑合一下吃吧。”顿了顿,“要是觉得没办法凑合,你好歹也说些城里有的,我出去帮你买。”又顿了顿,“还是说你师妹的酒楼里就有你说的那些菜?”
    卫庄把目光移回炉中,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火光映着他的脸,他面无表情道:“做饭吧。”
    她从火口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去切豆腐去了。
    做饭的时候,一个人在上面忙活,一个人在下面忙活,只是两人都不在说话。
    吃饭的时候,也没话说,只是安静的吃饭。
    吃完饭之后,她洗碗,他看着,也不说话。收拾完灶房之后,她扶着他回堂屋去。
    之前不知道,现在有了对比,发现堂屋真是冷的要命。
    她扶他在床上坐下,给他盖好被子,又出去把上一年买的炭炉从灶房的角落里扒出来,清理了一下,升起炭火,再吭吭哧哧的把它挪到堂屋的里屋,给他取暖。
    干完这件事之后,练月又开始煎药。
    一天三次,每次熬药都要花半个时辰。练月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除了熬药,啥事都没干。
    熬完药之后,天已经黑了,她端着药进里屋去,卫庄正靠在床头看书。
    练月进来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练月把药搁在床头小几上,走过去,歪着头看了一下书封,是《天阙奇谈》。
    她从地宫逃出来时,除了自己的长短剑,一棵雪灵芝之外,就只带了这本书。
    长短剑是明雍送给她的,她用了这么多年,不舍得换;雪灵芝是十八岁那年,外出执行任务时,偶然得到的,便私自扣下来的。雪灵芝能解百毒,那时,她就已有逃跑的念头了,她留下雪灵芝给自己作后路;《天阙奇谈》是明雍和萧珩去天阙城朝拜郑天子时,给她带回来的。是她带出的,唯一一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而且带出来之后,她并没有怎么看,甚至都想不起被塞去了那里。
    她奇道:“你从哪儿找到这本书的?”
    卫庄翻了一页,道:“你自己的书,你不知道放在哪?”
    练月呛他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问的,我要是知道,问你干吗。”
    卫庄这才把书放下,侧身用左手从里侧捞了一张纸,夹在指间送到她跟前,道:“书忘了在哪,但书里的人,你应该没有忘吧?”
    练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些纳闷,接过他递来的纸张,打开一看,愣住了。
    那是一幅人物画像,确切的说是一幅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的人物画像,再确切一点说,那是一幅男人的画像。
    画画的这个人,显然画工不怎么好,也没有什么技巧,只是简单的把人物轮廓描了出来,虽然画画的人画工极差,却不耽误画中人的挺拔,这一看就是个优秀的青年才俊。
    练月把画像叠起来,收进袖中,道:“忘了。”
    卫庄神色莫辩的瞧着她:“你不记得的事情倒挺多。”
    练月道:“因为不值得。”
    “不值得?”他问,“什么不值得?”
    练月将药碗从床头小几上端过来,一边吹,一边道:“一切都不值得。”
    “一切?”他又问,“也包括我?”
    她从善如流道:“不包括。”
    他问:“不包括是说值得还是不值得?”
    练月尝了一下药汤,还有些烫,她把他的左手牵出来,把药碗搁在他手里,让他暖一暖手,然后抬眼去看他:“值不值得,要经历过才知道,没经历过的事情,你如何说它是值得,还是不值得的?”
    他道:“你判断不出,那就说明它是不值得做,若是值得做,你一定就能判断出。”
    练月道:“你是神明么?”
    卫庄没说话。
    练月道:“你既然不是神明,也不能预知未来,那你怎么判断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情,它到底值不值得做呢?”
    卫庄道:“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赌徒,他说他从未输过。”
    练月道:“我年轻时也认识一个人,他是个将军,一生从未有过败绩,人称常胜将军,常胜将军二十七岁那年,邻国派兵攻打他的国家,两国在边境交战,一生从未有过败绩的将军,这次却败了,兵败如山倒,后来他听说邻国的主将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娃,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上过战场。”
    卫庄听完之后,皱起了眉头:“这是哪位将军的故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练月理所当然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也没听说过。”
    卫庄疑惑道:“怎么可能,巫赢不是穆国人么,你不知道?”
    六指巫赢,赌坛鬼手,一生从未有过败绩,所以人称赌鬼,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她怎么会不知道。
    练月“哦”了一下:“原来你说的是他。”
    卫庄皱眉思索道:“但我的确没听说过常胜将军的故事,他叫什么,哪国人?”
    练月顾左右而言他:“喝药吧,再不喝就凉了。”
    他一动未动。
    练月有些心虚,她起身走到窗下的书桌前,以一种做错了事情的小伏低姿态道:“我以为你是随口编的,所以也就随口编了一个。”
    卫庄道:“我从来不编故事。”
    练月低声嘟囔道:“其实我也不怎么编,就是偶尔编一个。”
    卫庄把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道:“你过来。”
    练月偏了身子,道:“不要。”
    结果这句话才刚出口,卫庄就掀开被衾下了床,吓得练月猛地退到了墙根上去,正要穿过里屋和外屋之间的挡风帷幕,溜出去,却没来得及,就被卫庄用手臂圈在了墙上。
    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卫庄用左手的大拇指捏住的下颌,道:“睁开眼。”
    她条件反射似的摇头拒绝。
    卫庄道:“你怕我?”
    练月摇了摇头,可她紧缩的身体却出卖了她,她怕他。
    卫庄道:“为什么怕我?”
    练月否认道:“我没有。”
    卫庄道:“以前没有现在,现在是有的,为什么?”
    她默了一下,低声道:“以前觉得自己懂你,现在觉得自己不懂了。”
    卫庄愣了一下,道:“我什么地方让你不懂了?”
    练月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站在他手臂外,不跟他靠那么近,也不看他,只轻声道:“都不懂。”
    他皱眉瞧着跟自己错开的她,那么想远离他的她,道:“我是不是又吓到你了?”
    练月没说话。
    卫庄道:“我原本以为......”以为什么也没说出来,而是走回床边,端起药碗,把药喝了,然后坐下来,弯腰用左手捞起鞋子。他受了伤,还伤得那么重,可似乎一点都不耽误他做事。
    她愣愣的看着他在穿鞋子,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又要走了。他总是这样,一言不合就走。
    她靠在墙上,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穿好左脚之后,去穿右脚时,却又停了下来,把目光瞧向角落里的她,道:“之前有人同我说过相似的话,可最后还是背叛了我,我一直没有弄懂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愿意为我去死的同时,却还要背叛我,很多事情我都不太懂,我也不太懂你,所以我出去想了想。”
    练月忽然觉得自己身体中的血又流动了起来,缓缓的,慢慢的,她活了过来,她能走动了,于是她走过去,跪在他脚边,仰头瞧着他:“那你想明白了吗?”
    他看着她,却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不是一件速成的事情,想要弄明白,可能需要慢慢来。”
    她把他穿上的那只鞋子又给脱了,扶他坐进被窝中去,轻声道:“今天够折腾了,别再乱动了。”
    卫庄瞧着她,她垂着眸,眼角红红的,一副受了惊吓但又很快镇定下来的样子,因为镇定的太快,脸上还残留着瑟缩的痕迹。她似乎总是这幅模样,瑟瑟发抖却又镇定。他其实不大能想象她杀人的样子,他说句话,她都怕得瑟瑟发抖的女子,她到底是怎样杀人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大约就是她的瑟瑟发抖其实是种假象,是迷惑对手的一种手段,当别人开始轻视她,觉得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威胁的时候,她再扑上去将对方一口咬死。
    第二十六章
    屋子里有了炭盆,稍微暖和了一点,卫庄靠在床头,继续看那本《天阙奇谈》,练月则拿了针线,在灯下补他的衣服。
    衣服补了一半,练月忽然停住了,因为她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收了卫庄的银票,包他食宿,那么问题来了,家里只有一张床,她怎么办?想了一会儿,她忽然擎了一盏灯,穿过外屋,到西边的里屋去了。
    堂屋是连通的三间,东里屋,外屋,西里屋。东里屋是练月睡觉的地方,和外屋用帷帐隔开。外屋是正屋,供着佛龛,置着八仙桌。西里屋和外屋则用屏风隔开,里边放的是一些杂物。不过据说这西里屋原本是充作书房用的,所以窗下置着一张榻,是供人小憩时用的。自从西里屋被练月改做杂物间之后,榻就一直闲置着没用,现在凑合着当床用,也没问题,虽然肯定没床舒服。
    好在昨天她打扫整理房间时,将西里屋一并整理了,这会儿倒也不用大动,只铺好被褥就能睡。
    她回到东里屋,打开柜子,拿了一床被衾和一床褥子,抱着就要走,卫庄有些奇怪:“你在干什么?”
    练月托着两床被褥,两床被褥摞起来,高高的,把她的脸都挡住了,她隔着被褥和卫庄对话:“我去铺床。”
    他皱眉瞧着挡住她的被褥道:“你铺什么床?”
    练月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睡觉的床啊。”
    卫庄指着自己身下道:“这难道不是你的床吗?”
    练月虽然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回答道:“从今天晚上起,它就暂时归你了,我睡那边的屋子。”
    卫庄有些无法理解:“你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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