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安殿内焚着香,烟雾缭绕,法事法器于周围一应布置停当,殿内上空挂满了符纸,场地中几个萨满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当中一个衣着不同的人用斗篷遮住脸,盘坐在地中央,想必就是那个諴妃请来的极厉害的萨满。
    绣玥冷眼瞧了那法师一眼,目光转到皇上、皇后和諴妃身上。
    她走至前,躬身道:“嫔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諴妃娘娘。”
    諴妃连连退后了一步,“如贵人,你还是就在那站着罢,快别上前来。”
    皇后皱眉瞧了瞧諴妃,转而道了一句,“起来罢。”
    绣玥依言起身,目光随之与皇上相接。
    数日不见,皇上今夜不同于以往对她的视而不见或是冷淡,他也在看向她,目光饱含复杂。
    绣玥别开目光,朝向皇后道:“皇后娘娘,皇上乃万金之躯,国事操劳,嫔妾听闻这场法事是皇后娘娘坚持要办的,嫔妾斗胆,敢多问一句,这法事果真就有此必要?皇后娘娘是大清的皇后,还是过于迷信了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当然有必要!”諴妃接道:“本宫当年生皇长子之时,差点一尸两命,就是亏得萨满大师进入王府,保住了本宫母子性命,只是吾儿”
    她本想继续说什么,说到此处,大抵终究说不出口,声音渐弱了下去。
    但她很快转换了个口径,对皇上道:“启禀皇上,萨满能够以人的躯体作为凡人与鬼神之间的传递者实现通灵,使神灵以“附体”的方式附着在大师体内,并通过大师的躯体完成与凡人的交流,更可以此在精神世界中上天入地,驱鬼除妖!”
    皇帝未置可否,绣玥先截了话过去,她笑着:“諴妃娘娘如此说,就是有必然的把握能够驱除嫔妾身上所谓的不详之气了?若是驱除不成呢?那下场法事,下下场法事又再请高人,岂不是要折腾圣驾个没完没了?”
    諴妃咯咯地笑了起来:“如贵人,你也不必当着皇上的面将本宫,本宫不妨明白着告诉你,本宫既然敢请皇上过来,就是对萨满法师有十足的信心,有把握驱除你身上所带的煞气,不教你再伤害圣上!”
    她不悦地瞥了一眼绣玥:“过了今晚的法事,等到驱散了如贵人身上的妖煞之气,你就是再想为祸人间,怕是也没那个能耐了。”
    绣玥迎面冷嘲热讽,她抬头回以一笑,“嫔妾,拭目以待。”
    “皇上,”皇后温和着瞧向皇帝,请道:“时辰已到,开始罢。”
    连日来的这些事,她知道皇上心中逐渐累积的不满,连带着对她这个皇后的冷漠与疏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的心也很疲倦了。
    忍釉对着远处一个示意,便有几个萨满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绣玥架到了场地中央去。
    这时候,绣玥不想服软,也不会开口向他求饶。
    宝燕跟着一排宫人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绣玥一声不吭被压着跪坐到那个带着披风的萨满对面。
    她真是心急的不得了,她知道绣玥就是这个吃亏的性子,为了旁人的事,她可以千般纠缠万般低声下气,可到了自己那里,偏偏就那样执拗,死撑着不肯露出一点自己的落魄给别人看。
    她倒是求一求皇上呀!
    绣玥跪坐着,一群萨满围着她舞蹈、击鼓,手执着法杖、神鞭、神鼓、铜镜的法器,一边怪声怪气地歌唱,夹杂着殿内厚重的焚香的呛人气味,她眼前开始一阵阵昏暗,周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好像忽然回到了六岁那年,被推进地牢里,像是被放逐了,一个人面对漫无边境的黑暗。
    她低低地笑出声,过了这么多年,原来自己长本事了,竟还是混得这样狼狈。
    仍然也没有一个能站出来保护她的人。
    从前她寄希望于刘毓轩,可最后等来的是额娘用正妻之位交换来的出地牢,现在她倚靠自己的夫君,却又被这样的一种方式抛下了。
    不远处那抹明黄色的身影似乎一直在注视着她,绣玥心里并没有怪他将自己这样弃如敝履,但她终究还是失望了的。
    当他向她索要真心的时候,当他对自己表露心意的时候,当他将自己拘在身边的时候,从前的一字一句,现在都成了讽刺。
    对面坐着的萨满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真有“神灵”开始附体,他当着众人的面,烧了一张布满符咒的黄纸,将灰烬抖落在器皿中,如老枯木的脸上裂开了诡笑,声音沙哑着:“皇上,皇后,这是神灵所赐的圣水,请携带煞气的妖星饮下,老身打坐之处已神灵聚集,只要饮下圣水,虔诚地跪坐此处,不出一炷香的时辰,全身的煞气便可尽数被剥离。”
    “从今以后,便能如常人一般的活着。”
    绣玥瞧着那萨满起身,将手中的器皿逼近至她眼底。
    她笑笑,下意识去触及脖间挂着的小瓶。果然,重头戏上演了,这招也实在不新鲜。
    “那还等什么,”諴妃对帝后道:“难得大师功成,如贵人饮下了圣水,只消在跪上一炷香的时辰,神灵便可剥离其身上的妖煞之气,就请皇上皇后恩准罢。”
    她转过目光,对着下方跪着的绣玥笑笑:“如贵人,这样容易便能让你得了自在,你可得了大便宜呢。”
    “皇上”如今帝后出现裂痕,皇后的态度放软了许多,“皇上,这样也是为了如贵人好,以后她在后宫,也不必步履维艰的活着了啊。”
    皇帝自入钦安殿起,就没再同皇后说过一句话。
    此刻也是,即便皇后如何试图转圜,做小伏低,他依旧置若罔闻。
    “皇上。”绣玥在场中央,忽然唤了他一声。
    她从入殿内起,就一字未予他,如同他一字未予皇后。
    颙琰也始料未及,绣玥会突然对他转圜了态度。
    出乎意料之外的,绣玥很痛快地接过了器皿,而后依言跪坐到了那个萨满打坐的地方。
    她捧着鲜红的圣水,瞧向一直目光跟着自己的那个人,“皇上,嫔妾斗胆,想求一求皇上的恩典。”
    諴妃瞧着皇后无声地一哼,这个如贵人,都到了这份上,还不死心地在皇上那摇尾乞怜。
    “你说罢。”颙琰道。
    绣玥朝他认真地露出了点笑意,“皇上,殿内焚香太重,嫔妾想请您走近些,让嫔妾看看清楚。”
    颙琰愣了愣,就连皇后、諴妃也都没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
    “皇上,如贵人很快就剥离了煞气了,这么会儿工夫,您还是别过去了。”出声的是諴妃。
    颙琰惆怅片刻,道了一声:“无妨。”
    “可是皇上……”
    他已不再听身后的规劝,来到了绣玥眼前所及。
    “朕来了。”他站在她面前。“你有何话,想要对朕说吗?”
    绣玥凝望着他,摇摇头。
    “很快,过了今晚,就都会过去了。”他的语气有点别扭,似乎是想要安慰她。
    绣玥仍旧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深深地瞧着皇上,努力地、一丝不苟地看着他。
    想要牢牢将他的样子记入脑海。
    也许,这会是她最后一次再见他,不是皇上,而是她这辈子曾以身相许过的这个人。
    即便她不爱颙琰,至少他曾经短暂地陪她共度过人生中的一段时光,虽然他留给她的余生可怀念的印象,可能都有点儿糟糕,经常对她大发雷霆,时不时还那样的蛮横不讲理,可她,她终究以为会跟他走完一生的。
    想想她曾经,还那么傻地担忧他会走的太早,离自己而去,现在想想,多么的可笑。
    她与他之间,在她阴下这杯水之后,即将缘尽于此。
    “小姐等等!”
    宝燕甘冒大不韪,在远处喊了一句,“皇上,即便是圣水,也要验一验毒罢?”
    “混账!”諴妃显然比皇后紧张得多,“真是跟什么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钦安殿都敢放肆,就该拖出去杖毙!”
    “朕也以为,凡事入口之物,都该验毒才是。”许是觉得绣玥看他的眼神太沉重了些,他不知怎的,自己心下无端也有些莫名的慌乱起来。
    “皇后以为呢?”
    皇后看了一眼諴妃,转头忙对皇上道:“皇上说的是。”
    “既然皇后也同意,那便派人来验一验毒罢。”
    “可,可是……再传试毒太监前来,”諴妃的语气明显有些焦急了,“这,这若是耽误了法师的时辰,恐怕会对法事产生异数啊……那这心血岂不是白费了么。”
    “皇上。”宝燕闻声,忙从门口处奔上前来跪下:“回皇上,不用劳烦传奴才了,奴婢是如贵人的奴婢,若真有毒,奴婢也愿意走在如贵人前面。望皇上恩准,容许奴婢为主子试毒。”
    那些无用的试毒太监来验毒,怎比得过她这样的制药高手亲自饮下,先替绣玥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乾坤!
    “哎呀!”諴妃从刚刚的泰然自若,忽然变得坐立难安起来,她指着宝燕,“那个什么的奴婢,你要喝就快喝!少在皇上面前聒噪!”
    “是,”这样的反应宝燕倒有些意外,“奴婢谢娘娘。”
    说着,她便从绣玥手中接过呈圣水的器皿。绣玥担忧地望着她,“真有把握么?”
    宝燕“切”了一声,随之饮下半口,她过了几番,随后任其流入肺腑。
    “小姐?”她有点意外,瞪着眼睛瞧着这器皿,这里面竟然无毒?
    怎会?
    “好了!”諴妃上前了几步,支使着忍釉,“将她拉下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宝燕一脸不可置信地从绣玥身边被带离,那水怎会是无毒的?她绝不可能验不出来的!
    绣玥自然看得出她神情里的意思,这水竟然无毒,不可能,諴妃费了这么多心血和工夫,不惜冒着得罪皇上的风险,若不是在今夜将她设计除去,怎还会如此大动干戈?
    难不成还能是真的为了她好,为她驱逐煞气,才请了萨满法师来到宫中?为的就是让今后她过上幸福的日子?
    绣玥迟疑着,将器皿中的圣水缓缓饮下,一面狐疑地看着諴妃,看她缓缓来到皇上身侧,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皇上,您万金之躯,如贵人马上就要被神灵剥离煞气了,您还是——”
    她话音未落,绣玥只听到头顶似乎一声响雷炸开,在她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得时候,便听得殿内轰隆隆一声,紧接着一根断裂的漆木迎面砸了下来,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起一群混乱呼喊惊叫声。
    绣玥的后背完全贴在冰凉的地面上,睁开眼睛,只瞧得到皇上近在咫尺的脸,他的血染红了她的视线,后背的左肩处,压着原本劈头盖脸要落在她身上的一截横木。
    “皇上……”
    她的眼前一片疮凉,心底比后背还冰冷无比。只能听得到他在昏迷前,在她耳边喃喃着:“你额娘说得对,朕是自作自受……”
    第100章
    “小姐,你也不能不吃东西阿。”宝燕站在拔步床前,望着床上背对她坐着的失魂落魄的身影,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绣玥呆呆地仰望着眼前的墙壁,昨夜的一幕一幕,现在反而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那横木显是精心算好了位置当头砸下,即便当时她侥幸不被砸死,也会身受重伤,人也不中用了。
    她还记得,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时候,皇上将她推开的那一个瞬间,他当时的样子就像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脑海里消散不去。
    谁又能想得到,世事就是这般无常,她如今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那个替她挨了所有的人……却吉凶难料。
    “还是出不去吗。”自从钦安殿被押回来,这是她开口说得第一句话。
    宝燕摇摇头,想起来绣玥看不到,出声道:“皇后已下旨将咱们幽禁延禧宫,外面的宫门都上锁了。”
    “那便是不知道皇上的消息了……”她喃喃着。
    “别说是咱们了,刚刚我出去取食盒,养心殿现在封锁了全部消息,后宫里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小姐,看这架势,只怕皇上受的伤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啊。”
    “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咱们……”宝燕在外面担忧地继续说着,绣玥难过地闭上眼,掀起床上的被子将自己完全罩在里面。
    她的心好乱。无法抑制地又想起皇上护住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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