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件的最后,父亲这样写道:“信件今日还未寄出,暂无战事,我同亲卫到西城挑选些当地的好毛皮,看到了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她正坐在那帮父母一起硝皮,她说以后她要接过父母的店铺,继续卖皮毛,我一下想到了你,不知你在京都那,开始想了吗?成人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喜欢赚钱经点商吗?可以让祖母分间小铺子或是庄子给你管;或是喜欢绣花女红?或是琴棋书画?你父亲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立下了志愿,我这辈子,就想继承你祖父的遗愿,平定边疆,让大夏边疆百年再无烦恼,你呢?”
    信件最后,还夹了一张,小心折好的画像,估摸着是找边疆衙门,负责画通缉凶犯画像的画师画的,风格很是类似,下头就差没写个所犯罪名了,裴老太太帮着看了半天,竟是怎么都看不出,那画像和自家儿子有半点相似,她又找了李嬷嬷来看,也是如此,最后讪讪地猜测,许是裴闹春到边疆后,长相变了不少。
    那几天,裴玉琢一直挺犹豫,她活像是煎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秀玉在外头听她翻身的身影,疑心她是生了病,进来了好几趟,却也安抚不下她,事实上,她心中纠结的事情,并不复杂,她在想该不该好好地告诉父亲,自己更喜欢什么呢?
    她手不笨,什么绣花、琴棋书画,倒也不算难,只是她总是搞不懂,夫子们说的灵气是什么东西,她们常说,她弹的琴、写的书法,都是什么空有其形,没有其神。
    裴玉琢知道,这些都是她能学好的,她也能做好祖母心里,希望她成为的大家闺秀,可是同时,她又清楚地明白,她向往的地方,不在这抬头,就能看尽的一方天地,虽然她知道很难,可她并不希望自己的一生,像是外祖母家的那些舅母一般,终日碌碌,为了那些姨娘,庶子、庶女之间的平衡、地位烦心个没完,那样应该过得恨不愉快吧?
    正当她辗转地时候,忽然触碰到她放在枕边的匕首,这把匕首很是华美,可只要打开,便能见到其中的锋芒,这是一把能够杀人的匕首,它并非是从什么珠宝玉石店买来的,而是战利品,当年父亲在她抓周前,特地从边疆和一盒子宝石一块寄来的,她后来听奶嬷嬷说,那天她没有半点犹豫,径直向前,一下抓住了这把匕首。
    也许,命运从一开始就做了决定。
    裴玉琢性子里,那股生来就带有的坚毅,让她立刻做了决定,她给父亲回了信,在信里,她告诉父亲:“父亲,我想要学武、也想要学兵法,若是以后……”她这段没写,但父女俩都心知肚明,事实上这指的便是,万一裴闹春不在了,“我也想上战场,保卫边疆,再不然,也能保护我自己。”她怀着忐忑地心,将信件折叠好,放入了信封中,等待着回信,在还没得到回复之前,她总是不安地辗转反复,不知道父亲是否会答应。
    足足等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已经是秋去冬来,父亲的回信到了,这回不只是两封,父亲写了四封回来,一封写给了身高偏矮,善使短枪、利用巧劲的王不二,另一封则写给了正在郊外养老的老参谋,这两封,便给裴玉琢招来了两个夫子。
    而另外两封,同上回一样,厚厚实实,最厚的那封,给的是裴老夫人,信件里,裴闹春先是关心了对方的身体一番,然后老老实实,坦诚心扉地说起了对女儿未来的期待,他卖了个惨,直说自己也不知何时就不在了,没打算续娶,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看见女儿,学些武艺、兵法,别彻底地断了裴家的传承。
    “母亲,我也知京都女子,推崇才学、琴棋书画、女红持家,应要样样精通,可我裴家的女儿,本就无需和别人一样,女子出嫁后,便把半辈子系给了男人,就像玉琢她娘,嫁了我,连丈夫都没见过几回,最后早早地没了性命,我这个做爹的,没做到什么,只想她过得快活一些,做些自己想做的,乐意的事情。”
    这段话,对裴老夫人而言,简直是重重一击,事实上,她比裴闹春可更要知道,这世道,对女人的苛刻,她想让孙女只学当人主妇要用的技能,可却也不敢夸下海口,出嫁之后,一定能嫁给良人,婚后过得不自在的女人太多,便也习惯了自我安慰,就像她,青年丧夫,中年离子,不也是骗着自己,把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吗?
    再想想裴玉琢每日,都私下练武艺的积极模样,她没犹豫多久,便也答应了下来,要人将荒废了挺长一段时间的演武场重新整理清楚,又安排了两位师傅的住处,除此之外,为了避嫌,还要求秀玉每日陪同好,若是有事,就让其他丫鬟轮换。
    给裴玉琢的那封,则要简单得多,又写了些近来边疆发生的大小事情,并大概画了个完全想象不出来本来模样的边疆风景,一并送来,最后轻描淡写地补了句,她想要的,都已经准备完毕,练武学兵法,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不要轻易放弃。
    于是,裴玉琢便这么在自己父亲的保驾护航之下,练起了武,她确实很有天赋,进展极快,一日千里,连王不二都夸个没停,在兵法上,她也有很多角度不同的想法,和老参谋两人上起课来,对答如流,时常针锋相对,却又很快达成共识。
    王不二又重新打了一遍枪法给裴玉琢看,他才做出起手式,整个人的状态便全然不同,明明是矮胖的身材,却绝无半点滑稽之感,同样是短枪,在他手中,就像一把能够杀人的利器,只是挥舞,便像是隐隐有枪风飘荡而出,要人心生胆寒。
    他很快讲解完,又恢复了那老好人的模样,笑呵呵地,直说小姐今天练习已经足够,剩下的且等明天再来,毕竟裴玉琢年纪尚小,哪能一蹴而就。
    “小姐,丞相家的二千金,送了张帖子来,说是下午要来拜访。”不远处有亲卫过来,他先行礼,而后将拜帖交给了秀玉。
    “丞相家的二千金又要来了?”裴玉琢皱着眉,事实上打去年起,那顾玉娘便三不五时地上门造访,时常和她各种闲聊,没话找话,若不是冬天时对方去祭祖,恐怕她连冬天也没个消停。
    这倒不是因为裴玉琢看不上人丞相千金,只是她隐隐感觉,那顾玉娘的心并不诚,偶尔两人相对而坐,对方带着些打量、评估的眼神,要她只觉得自己是浑身不适。
    裴玉琢对自己的认知挺清晰,她父亲虽身处高位,可不像是别家有个大的氏族,平日又常年不在京都,说实话,就算是为了利益,也没什么必要和他们多做来往,再说了,文臣武臣,少做勾结,这道理,连她这年纪都懂。
    只是对方送了拜帖,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颔首,等兵法课后,便去沐浴更衣,午后招待。
    ……
    顾玉娘牵着丫鬟的手,踩着下马凳,小心地下来,她的马车,是直接被安排着,从角门进来的,旁边已经有裴家的马夫,帮着过来,一起要牵着马到后头去,顾玉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很快又镇定自若起来,纵然已经看了许多次,每回看到裴家的瘸腿马夫时,她依旧有些不太自在。
    “小姐,今天得早点回去。”旁边的丫鬟紧跟着她,小声嘱咐,她真是想不明白,二小姐,怎么也是丞相家的嫡女,现在顾丞相在朝里可算得上是风头无俩,平日里丞相门前车如流水,多的是人想要攀附,哪有像二小姐这么傻的,还天天往外去主动见人,也不看看,就连庶生的三小姐,都交了不少其他大臣家的庶女呢!
    “行行行,我知道了。”顾玉娘瞥了瞥嘴,完全没听进去,她心中冷哼,隐隐有些看不上,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后世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在做的,可不只是为了救自己,还为了救活整个顾家。
    丫鬟头低低,心里无奈,自打上回,二小姐被三小姐推着摔下了石阶,再醒来时,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对三小姐是越看越不顺眼,动不动就得挤兑或是使些手段,而且还像迷了心智一样,非要到丞相的书房里,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夫人哪敢要她随便去打扰丞相的事情,只得吩咐了丫鬟和嬷嬷,一定要将小姐看好,再然后,便是小姐,死活非得要来裴府结识裴姑娘了,也不知道是为个什么。
    顾玉娘自是没打算和她们解释,她心中也是在筹谋打算,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她和裴玉琢建立了初步的情谊没有?
    要知道,顾家的辉煌,也就这十年了,她的好父亲,不知为何,像是被太子迷了心智,一心只知道什么叫做太子才是顺天继承,占嫡占长,甚至还非得把她的哥哥,都送到东宫做个伴读,结果呢?顾玉娘冷笑一下,谁能知道,现下名声斐然的太子,那层皮下,却是暴虐的心,也就十年的功夫,便被养得极大,私底下欺辱宫人,滥用刑罚,哥哥和父亲单单为他擦屁股,就疲于奔命,还为了他的任性,损失了不少父亲的弟子,不断损兵折将,到了最后,竟搞出了独木难支的效果。
    然后,被众人看好的太子,就被废了,她父亲、哥哥,两个标准的太子党,被牵连,锒铛入狱,什么贪污受贿、买官卖官,什么都能往两人身上推,最后出来,一个死了,一个半死,树倒猢狲散,她和姐姐都被休回了家,唯有她那心机深的三妹妹,躲开了这些,在家那段时间,实属难熬,怎么都看不见未来的路,本要是这样,那一切还好说,太子再次起复后,更是心思阴险,非得算计死两个亲弟不成,顾大郎没有父亲,富贵险中求,掺和了进去,最后等二皇子和裴玉琢杀回京都后没多久,被判以午门处斩,她们这些女眷,则被赶出了顾宅,到仅剩的庄园里,艰难求生。
    按照常理来说,杀人偿命,她能重活一次,怎么都得找二皇子算账,可上辈子她足足磋磨到了三十多,才在干活时一脚踏空,失足离世,那时的她,已经想得明明白白,归根结底,一切还要怪罪在太子的头上,若是太子稍微靠点谱,事情至于如此吗?再者,当日,他们顾家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了,若是太子没让长兄参与弑君、杀皇子的事情,最后顾大郎也不会死。
    不过说到底了,还是因为她怕。
    顾玉娘依旧记得,她和姐姐,在人群之中,看着裴玉琢和父亲并肩,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银色铠甲,身后披风烈烈,杀气凌然进城的模样,她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京都的百姓一样,都是听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传闻睡着的,在传闻里,裴玉琢杀人无数,在马背上使的是枪,下了马后用的是剑,那传闻绘声绘色地,活像是在当场观看一样,说她是如何,一挥手落下一颗头颅,那头颅都到了地,还合不上眼,嘴巴大张,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人首分离……
    总之,类似的传闻格外地多,听得她们这些终日里待在府邸里的小姐瑟瑟发抖,可那些传闻,又和那时她在马上看到的女人搭又不搭,对方干净利落,可看起来并没有这么狠厉惊人,究竟事实怎么样,也无从求证了。
    顾玉娘才重生没多久,第一件事,便是想要劝着父亲压宝二皇子,别再继续捧着太子,可她连和父亲私下交流的机会都没,哪能说服对方?重生之事,太过惊人,她只怕无人会信。第二件事,便是想和裴玉琢打好关系,对方还只是个小娘子的年纪,很好哄,只要能成为闺中密友,以后起码能保住自己的家。
    “小姐,到了。”那丫鬟再度开口,她看着前方带路的裴家丫头,很不好意思,总觉得小姐在人府邸上丢了丑,没回就这么一小段路,小姐总能走神。
    “嗯。”顾玉娘点了点头,整理了一番心情,一进屋,便笑开了,冲着裴玉琢,就是一阵打趣,“玉琢,几日不见,你又高了,生得也……”她刚想夸对方皮肤白皙、身形纤细,却发现,不知为何,对方在这一个冬日,似是变黑了不少。
    “你也是。”裴玉琢没犹豫,立刻夸了回去,她现在已经明白和顾玉娘交往的技巧,反正只要她赶快接话,就能换到下一个话题。
    “我之前和家里去祭祖,给你带了礼物。”她手一挥,让后头的丫鬟把礼物拿了出来,时隔多年,事实上她也不太知道要如何和这年纪的姑娘相处,只知道多说点好话、多送点礼。
    “……谢谢玉娘。”裴玉琢在心里叹气,很是无奈,明明气氛已经尴尬到了这个地步,可对方却还是能一如既往,坚持不懈的每天到此,她也很无奈啊。
    “对了,过两天,我们顾家在城外有个游船会,你去吗?”顾玉娘发出了邀请,她随身带着邀请函,她们家每个姑娘都有这么几张,若是她不邀请,像是裴玉琢这样的武将家姑娘,是掺和不进去的。
    “这就不了。”裴玉琢回答得很快,“我过两年,得到我外祖母家,去小住一下。”
    “去你外祖母那?”顾玉娘下意识地撇了撇嘴,很快正色,恢复了常态,可心里依旧很是不屑,要知道,上辈子,最惨的,当属国舅爷家了,当朝皇后,是皇上登基后,续娶的继后,没能生下皇子,可还是给了国舅爷家不少照顾。
    裴玉琢的亲生母亲,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她也当喊国舅爷一声舅舅,虽然两家有这样的关系,可往来时,感情并不算好,这都是因为在裴玉琢年少时发生的一桩事,顾玉娘只不过有所耳闻,她听说,那时裴玉琢每年都要去国舅家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对方出于对她年少丧母、父亲又不在身边的关怀,体贴备至,结果引发了林淑娘的嫉妒,对方在自家的后院,装作失手直接退了裴玉琢下河,听说那时她小病了一场,国舅很是愧疚,把林淑娘送到城外庙里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是那府邸之中哪位姑娘,心有沟壑,便这么一不小心地把这个消息传了出来,后头林淑娘听说婚姻受阻,最后草草嫁了个外派官员,便也没再听过消息了。
    一想到这,顾玉娘立刻坐正,这正是她发挥的好机会:“玉琢,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既然你觉得不当说,那就别说了吧。”裴玉琢一脸和气地看了回去,看上很关心人。
    顾玉娘一顿,尴尬地笑笑,她可不像小年轻脸皮薄,便也硬着讲了下去:“没什么不当说的,其实我就是怕说了你介意。”她顿了顿,观察了下裴玉琢的反应,只是对方挺镇定,脸上看不出不安,“你这表妹……是叫淑娘对吧?”
    “嗯。”
    “那就没错了。”顾玉娘演得尽心尽力,手掌一拍,“我听我家姐妹,都讲过她,这位林淑娘,以前在外头说过你的坏话,你也知道,我们家姑娘参加的宴会挺多,多少听到过这么一次,我没上心,就也忘了和你说。”她郁闷极了,这裴玉琢竟是半点不好奇,也不生气。
    “可能是误传吧,我表妹挺好的。”
    “那就不一定了。”顾玉娘忽然袭击,抓住了裴玉琢的手,一时有些愣,她怎么觉得对方曾经滑嫩的手,最近也粗糙了不少,隐隐还能摸到茧子呢,只是这也不是要紧事,她便接着往下说,“她可是直说了,她心里头嫉恨你,觉得你占了她家的便宜,玉琢,你可别怪我大惊小怪,可你人单纯,我就怕你不小心,被她欺负了,那可怎么办。”
    “好,玉娘,还是你对我好,我会小心点的。”裴玉琢笑着搭回了手,难得热络。
    顾玉娘心里一喜,觉得这步棋走对了,就算父亲非得跟着太子走,她也不怕!
    两人又胡乱地聊了些话,能聊的东西不算多,很快便也结束了,裴玉琢送走了顾玉娘,便回屋落座,她皱着眉,有些想不通最近的事,说到底,这年头再早熟,也终究是个孩子,她只是凭借她简单的直觉,看出别人的喜恶对不对劲,她刚刚清楚地注意到,自己在和顾玉娘热络起来的时候,对方特别的激动。
    是因为顾玉娘太想和她交友,还是和她交友,别有用心呢?
    裴玉琢思索着,眼神落到了压在桌上的信纸之上,这段时间,她又和父亲来往了几回信,现在,她时常会笨拙地发表些幼稚的观点,和父亲讨论排阵用兵之道,又诉说生活遇到的种种事项,算得上是父女两人坦诚心扉了。
    她素来不喜欢把不开心、担忧的事情告诉别人——因为她也没人可告诉,父亲远在天边,又终日作战,很是辛苦,奶奶呢,则身体不好,用这些事叨扰怕她难受。
    只是现在,她和从前不同,有可以依靠的人,想来想去,她要秀玉进来磨墨,提笔就写——这算不得什么大的烦心事,只不过是有些奇怪,就全当和父亲撒撒娇、分享心事吧。
    ……
    东宫之中,摆设陈列无一处不是华美到了极点,太子正听着熟知的下属汇报:
    “殿下,今日顾丞相家的二千金,又拜访了裴将军府。”他心里想不通,太子为何在昨日之后,突然吩咐他要好好地关注裴将军府,裴将军府总共也就一位老夫人、一位小姐,哪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只是他素来忠诚,便也没多做质疑,无条件执行。
    “顾丞相的二千金?”太子挑眉,手放在茶杯上摩挲,神情诡异。
    到底是上辈子,他没关注裴家对外的交流,身边出了内贼,还是有什么变数?
    第86章 (古代)女儿身边的人都重生了(七)~(十)
    大夏朝的边疆, 向来处于高度警备的状态,平日里,镇守于此的守军,都不敢放松警惕, 时时轮岗,瞭望台上的小兵,也肩负重任,若是打个瞌睡、发个愣被发现, 那便是一顿重罚。
    尤其是西城,这座归属大夏朝的边陲小城, 城墙上总是满目疮痍, 看得出多次修补的痕迹, 不同颜色的砖石堆叠在一起, 若是靠近,还能看到有的砖头表壳脱落, 上头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指甲划过的痕迹,还有些许暗红色的印子,让人不寒而栗。
    出现这些情况的原因很简单,西城是位于大夏朝和宁朝交界处的第一座城市,每回但凡边境被入侵,他们都是首当其冲, 可由于户籍的原因,除非发生战争,他们很难落户到其他边境城市, 便也不得不一直留下来,和西城“同生共死”,几乎每回战争,百姓都得做后援,久了,便也民风彪悍起来。
    可在近段时间以来,这西城之外,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
    只见原本荒芜,全是黄土带着杂草的土地,现下撑起了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帐篷,顶上用的是厚实的布和毛皮,下头则垫着毯子,前半段是货物,后半段许是住房,看不清楚,原先的瞭望台,往外又拓展出十几里,原来包围圈似的兵营,现在则呈环形散开,再往前去,则是各式样的沟壑荆棘,只留下一条小路。
    “兵爷,我们是葛浪拉部落的,能进去吗?”操着一口奇怪口音的女人,带着男人、儿女,大包小包地来了,他们皮肤黝黑发黄,穿着毛皮混粗布的衣服,身后各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他们脚踩的地方,是靠近兵营的巨型沟壑,这上头,用的是一块拼接成的巨石木板,下头则是尖锐的碎石,很深的沟渠,若是掉进去,估计是九死一生,旁边有两台投石机对着这,一旦有外敌入侵,立刻发射,断了这木板,想继续往前都难。
    “嗯,葛浪拉部落的,有什么讯息吗?”军营里,没多少个识字的,这是特地从西城里征召来的识字的夫子,他拿着本本子,正做着记录,“姓名、籍贯、性别、所带的东西……”他手下这本本子,是裴将军特制的,以表格的形式做着登记,是用的粗制油墨印刷的,基本每天都能染一手黑回去,等记录完了,就到了下一个关站,那有专门画画像的画师。
    那女人唯唯诺诺,很是紧张,同丈夫孩子,一起老实交代,恨不得连昨天晚上吃的什么都一起说出。
    而在旁边,像这样的过路人,还有很多,他们均是奔着同一个目标——他们想留在西城外,然后通过考核,做个西城人。
    边疆外,有诸多大大小小的部落,虽说宁朝也自称大宁,可其实说到底,那就是个松散的联盟,它联结了边疆的几个大型部落,至于那些小的,便也无暇管了,边疆之外,辽阔荒芜,他们也不习惯聚居在一起的生活,近来大宁朝屡遭败绩,已经又回到边疆深处去休养生息了,他们一路过去,掳掠了不少小的部落补充自己,只留下一路混乱和不少流离失所的民众。
    裴闹春在后世,看过很多相关的书籍和调,虽说是个小说世界,可也参照了现实的历史背景,当下宁朝和大夏朝,屡屡发生争端的原因也很简单,归根结底,就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的争端,事实上,哪怕是这些边疆民族,他们中也有许多人,生性里不喜欢劫掠、伤人,勉强着进行着自己的生活。
    因此要彻底遏制战争的第一步,便是归化。
    他在得知宁朝部队回撤时,干下的那点事情,便立刻当机立断,从城里找了好些个从部落嫁过来的女人,又要求小队士兵陪着她们,到边疆转悠,转到个破碎的小部落,便去游说,告诉他们现在有个加入西城的机会。
    这事实上是双赢的事情,一是减少了宁朝部队来往时的“流动补给站”,二是连年征战,西城人口骤减,劳动力不足,需要补充,三是,对方某种程度上,也带来不少的情报。
    当然,同时筛选和登记,也变得格外重要,裴闹春制定了一整套的筛选、问话记录,来人分开登记,同部落的互相询问细节,就算经过筛选,也还不能进城,要在城外足足待够六个月,才能获得入城资格抽选,就算被抽选中了,也还要有相应的保证财物。
    具体有一份相应的细则,会由城外负责管理的人员隔日宣读,其中还有加分项,那就是举报——当然,这不包含带着恶意的举报,只是凡有亲属朋友在宁朝生活、或和宁朝有所勾连的,一律不许进城,经举报后,立刻驱逐,其他的并不会做什么;还有,若是在边疆,干过什么杀人放火强、奸大事的,也视同处理,一律驱逐。
    同时,负责筛查的人员,除却文职,基本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他们大多对见过血的人很敏感,基本在他们那一关,就能筛出个七七八八。
    即便如此,裴闹春也没彻底放下戒备,他将军队分为几股,每日外城,都能被巡查个千八百遍,确保绝对的安稳,事实上,他做的这事,有的参谋挺疑虑,总觉得是冒了太大的风险,可裴闹春心里门清,这只是把该做的做完,否则裴家人又不是韭菜,割完一茬又长一茬,总要死上一代又一代,才能守住边疆。
    前头被审完、做了登记的家庭已经进去,后头的又紧跟过来,向着他们心里的希望之地,前仆后继,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冬了,边疆的冬,很冷,凭借他们刚被宁朝部队劫掠完剩下的物资,是度不过这个冬的,他们本和宁朝人也没什么纠葛,只是和所有百姓一般,有同一个愿望,活着。
    战争中,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草民活得就像猪狗,任人驱赶,生死由天、由人,不由己。
    “裴将军,今日审核登记入外城共二十户……”裴闹春的亲卫是识字的,早就被抽调去做统计工作,他翻着本册认真汇报,“护营沟又往外拓了一圈,入冬前,应该就完工。”
    这些被招纳到外城的边疆人,大多力气挺大,他们带着仅剩的一点财产到这之后,还没能找到谋生的手段,便以工换钱,负责到兵营外,修筑防御设施,为了针对宁朝的铁血骑兵,裴闹春是掏空脑子,和几位工匠把从前他听闻过的什么绊马索之类的东西,尽数准备完毕,单单城外这些防御工事,就够宁朝骑兵头疼个几天了。
    “很好,内城粮草充足吗?”裴闹春随口又问。
    “充足。”这儿的县令,早就是半个裴家人了,毕竟西城的官员,可不是好差事,吏部恨不得找到一个人,就将他按死在这,“之前按照将军您说的,我们收购了外城的皮草,去换了不少耐存储的粮食来,现下已经装满。”
    “兵练得怎么样了?”裴闹春喝了口水,又问。
    负责练兵的参将立刻汇报:“这些新兵表现都很不错,只是没上过战场,多少缺些狠劲!”在裴闹春的组织下,又征了两轮兵,按理来说,这是该要向上汇报的,只是军队这几年来,死伤甚多,有的还没上报,便只是自行招了了事,招收到了不少。
    又讨论了两轮,便将这几天该说的事情都讨论完毕了,等屋内众人散去,风尘仆仆地亲兵便避开人眼走进了屋,行李后开始汇报,裴闹春特地安排他去做的其他事宜:“将军大人,现下京都,着实风云诡谲,正如大人预料,将军府外有暗卫巡逻,我令人跟随,发现那些暗卫隶属……”那亲兵声音沙哑,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太子。”
    他想象不到,那日知道此事后的惊涛骇浪,太子为何莫名监视着将军府?难不成是将军在边疆这功高震主,引圣上疑心了?可若是因为此事,也应该是圣上宫中人手,怎么会是太子呢?
    “嗯,我了解了。”裴闹春镇定自若,自打女儿主动和她倾诉周边发生的事情,他又托着人去细细观察之后,已经拼凑出上辈子事情的全貌,他几乎可以肯定,出现在女儿身边这些和从前不太一样的人,并非穿越,而是重生,而这些人,有的是想抱大腿,有的则是还没决定,要如何处理他的女儿。
    只是倒是没人关注到他这头,毕竟在小说的剧情里,他这个做父亲的就像是打酱油般,受到了女儿的召唤,便跟着女儿一路杀回了都城,这倒是给了他不少机会。
    “还有……”那亲兵吞吞吐吐,不知是不是自己逾越,“我们在跟踪那暗卫时发现,总共有好几股,分别监视着二皇子、三皇子、顾丞相府。”他们本该忠于职守,只关注好裴将军家人的安危,皇家的事情,多关注了,是逾越,可在发觉太子疑似有要对裴家动手的行为后,他们便也替将军愤愤不平起来,甚至脑子一热,连反跟踪都干了出来。
    他立刻跪下:“是我等逾越,请将军责罚。”他们这些亲兵,大多是自小在裴家培养下长大的,基本都是战争孤儿,虽说是大夏朝的子民,可更仰仗、信赖的是裴家,他们知道裴将军忠心耿耿,别无二心,若是皇上在裴将军身边埋了钉子他们没准都忍了,可竟然对裴将军的家人都虎视眈眈,这简直是忍无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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