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快乐地跑出屋去寻找正在收菜的奶奶。
    一惊一乍的,烦人得紧。
    他深重地蹙了眉。
    他头痛着,伤口未愈,身体疲惫而虚弱,但这些尚且都能忍受。但可怕的是,当他试图回想一路来到这个鬼地方时的记忆,他发现——
    他完全记不起任何与之相关的回忆!
    他掀掉盖在身上破布棉絮一样的“被子”,沉着脸下床。低头一见到床下脚边,眉心又拧了拧。
    床边摆着双破破烂烂的就运动鞋,地面凹凸不平,既不是地板也不是地砖甚至不是水泥地,而是硬实的土地,扬着灰。
    几乎无从下脚。再看看身上,换上了一身过大的烂t恤和布裤,显然是别人穿过的,还破着洞带着脏斑。
    他无法控制地干呕了两下,缓过劲后深吸两口气,忍着恶心趿拉起那双破鞋,走出屋。
    室外日光明烈,照着山坡上的这几间木头房子。旁边是农具,木栅栏,泥土地,青色高草,绿山林,还有再远处云雾里的山峦起伏。
    “小七哥哥,小七哥哥!”
    聂双双跑出去叫了奶奶爸爸,又忙不停地跑了回来,“小七哥哥,你要不要喝水啊?”
    她笑眯眯的,已经自来熟地叫上了家里给男孩起的名字。
    小七根本就没理她,望了片刻四周围原始的风景,扭头就往外走。
    “小七哥哥,你要去哪里呀?快要吃午饭了,爸爸今天会带河里捉到的小鱼回来吃!”
    大抵小孩子都喜欢追着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尤其聂小七长得又干净又好看,聂双双一见到他就有好感,想接近他。
    可是聂小七却依旧不理人。他知道自己不该待在这儿,他不属于这个落后的另一个世界。可是他却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聂小七踢踏着鞋皮在半山坡的草埂间转悠了半天,聂双双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一面还不断聒噪地说着话。
    “小七哥哥,你都睡了好几天啦,你现在饿不饿呀?”
    “小七哥哥,我爸爸姓聂,他说你叫小七,住我们家。以后你是不是就住我们家不走了?”
    “小七哥哥,以后你是不是就能陪双双一起玩了?”
    聂小七听得头疼,猛地刹住脚步一个转身,冷着脸问出下地后的第一句话,“洗手间在哪里。”
    聂双双没懂“洗手间”这么文明的说法,以为他要去洗手,就高高兴兴带着他回了家里院子的生锈水缸旁,指着一大缸清水说,“用勺子把水舀出来就能洗手啦!”
    聂小七脸黑了:“……”
    最后是聂双双的爸爸聂大福带聂小七去的洗手间——所谓洗手间,也就是一个土坑一块塑料帘子拉起来的地方,要不是实在憋得肚子都疼了,聂小七根本不会将就。
    有了第一次将就,便有了以后的无数次将就。
    第一次喝山里的水会吐,第一次吃所谓丰盛的午餐,对着馒头红薯根本食不下咽,第一次在露天的水桶旁给自己冲凉……
    聂小七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记得自己来自何方,更不记得自己因为什麼而来到了这个破落穷困的山区,他回不去,走不了,便被聂家收留了下来。
    有这么好的小哥哥在家里,聂双双可开心了——有人和她一起玩啦!
    可聂小七永远是一副对她爱搭不理的冷酷模样。
    不仅不爱搭理聂双双与村里那些小屁孩,也不爱搭理大人,每天要不就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养病,要不就拿着村长家的几张旧报纸旧书翻来覆去地坐在太阳下看半天。
    聂双双时不时就想方设法想拉着聂小七一起玩。
    这天她从另一个小屁孩那里弄来一个自行车上的破铃铛,像找到一件宝贝似的举着跑回家,一边穿过院子篱笆跑向屋子一边喊,“小七哥哥,快出来玩吧!”
    小七哥哥会看报纸会看书,一定嫌弃她平常玩的太幼稚无聊,今天这个铃铛看起来可有趣了。
    聂双双跑进屋子,聂小七正坐在床沿拆开布条,检查腿上伤势的痊愈情况,听到她声音,头都没抬一下。
    可能是没注意到她吧?
    聂双双迈着两腿小腿蹦跳着上前,把手伸到聂小七眼皮底下,“你看!这是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宝贝,摁一下这个铃铛还会响呢!”
    锈迹斑斑的破铃铛大喇喇出现在视线里,聂小七烦不胜烦,抓着她的手一把往旁边甩开,“滚远点!”
    聂双双被掀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重心往后一倒,一屁股摔在地上,破铃铛骨碌碌滚在旁边,发出吱哑吱哑的金属声。
    “呜呜呜……”摔疼了屁股,聂双双直接坐在地上哭起来。
    聂小七不耐烦的朝她看过去,半大的小女孩穿着跟他一样的劣质廉价的旧汗衫,一头细软泛黄的头发被扎成两个软软的辫子,小鼻子皱着,眼睛里全是泪水,哭得特别伤心。
    聂小七被她哭得头都要炸了。
    可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更加烦躁地扔了手里带血的布条,气势汹汹的下地蹬起鞋子,走去捡了落在地上的锈车铃,又面色不善的走到聂双双跟前。
    “再哭揍你。”
    他想按着自己性子照着她小腿踢上一脚,最后却只是磨了磨鞋底——生硬地把车铃塞到了女孩的怀里。
    聂双双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当然不是被小七威胁的。而是因为惊喜于小七头一次主动捡了车铃给她。
    然后她就忘性很大的把屁股上的疼痛和刚刚的不开心全都忘了个光。
    聂双双擦擦眼泪,抱着车铃铛站起来,又献宝似的把东西拿到小七眼前,吸着鼻子瓮声瓮气给他讲解,“小七哥哥,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玩这个?就是扳一下这个地方,它就响啦!……”
    旧车铃早就生锈的不成样,铃声吱吱嘎嘎像被掐了嗓子的大鹅,还掉着棕红的锈灰。
    可铃声一响,聂双双就笑了,“是不是很好玩?”
    小七哥哥这次没有不理她,一定是喜欢玩这个。
    好玩个屁。
    聂小七看了眼车铃又看一眼聂双双。
    小姑娘正在换牙阶段,嘴里两颗犬齿乳牙掉了,一笑就露出两块小小的缺口,特别滑稽可爱。
    “丑死了。你别笑了,笑起来像你奶奶一样丑。”
    聂小七看着聂双双的笑容。
    聂双双扑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为什么呀?”
    “你和你奶奶一样,都没牙齿。”
    聂小七恶意地指指聂双双笑起来的嘴。
    聂双双赶紧抿了唇,又想说话又怕变丑,只能偷偷小心地张口,“可是他们都夸双双长得好看的啊。”
    小姑娘的眼眶红通通的,鼻尖也红通通的,小脸明明又白又嫩,却因刚刚的玩耍而在脸蛋边沾了点尘灰。
    聂小七别扭地拧开目光。
    切,他怎么可能会承认,他居然觉得这村姑很可爱?
    第103章
    可即使聂小七态度再怎样恶劣,聂双双还是打心眼里觉得小七哥哥在主动跟她示好。
    她很小心地说话不露牙齿,再次把她那宝贝似的破铃铛晃到聂小七眼前,“那双双不笑了,我们来玩吧。”
    小女孩子不太懂,就是想亲近讨好这个平常不爱搭理人的小哥哥。
    可他似乎不再给她面子,冷哼一声,撇下一句“要玩你自己滚去找别人玩去”,便趿拉着运动鞋走出了门。
    半山坡的木屋附近有一大片高草茂盛的平地草甸,旁边放着聂家养的山羊,聂小七在走去在草甸旁的阔叶乔木下躺下,谁知没多久,那缠人精又跑来烦他清静。
    “小七哥哥,那我们不玩铃铛了。王叔家的大猫养小猫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聂小七眼一闭,身子一翻,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聂双双撑着脸蹲在旁边,心里终于有点觉得奇怪。
    为什么别人都夸她可爱,小七哥哥就要说她丑?
    为什么别的小孩都爱玩,小七哥哥就老不爱跟他们在一起?
    小七哥哥是不是不喜欢玩他们玩的那些?那他爱玩什么呢。
    聂双双蹲着看了会聂小七闭眼睡觉的冷淡模样,最后等得没什么耐心,终于跑开去找别的小孩玩去了。
    聂小七听着女孩跑远的声响,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在长满青草的小道下渐渐消失,才又合上了眼。
    这天过后的后来两个礼拜,聂双双还是会粘人地总去找聂小七。
    “小七哥哥,我们去田里吧!我看到有小青蛙,超有趣的!”
    “小七哥哥,李家的二狗说想跟你一起玩。”
    “小七哥哥,你会不会游水啊……”
    一次两次三次下来,面对聂小七冷漠的态度,迟钝的聂双双经其它小伙伴的提醒,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哦,小七不喜欢玩。她老去叫他,他不开心了。
    于是聂双双回过神来,便很贴心的再也不去打扰小七,自己又蹦蹦跳跳的去找原来的小伙伴继续疯着去了。
    没了那只跟屁虫样的粘人精,聂小七清净了不少。
    山村环境艰苦但风清水秀,自然风光优美,时间悠闲,他身体素质原本就好,因此即使医疗条件落后,他进山时受的那些伤还是很快便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整日里无所事事,不用去学校上艰深的课程,不用在课后接受家庭教师的补习,不用去学一大堆没用的乐器书法马术,更不用维持表面礼仪装成一个看起来有教养的小绅士。
    其实另一种程度上来说现在也是很惬意的生活了。
    只是聂小七的潜意识里还提醒着他,现在这样懈怠是不对的。他生来就有需要承担的责任,有要回去的地方。
    可是聂小七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像现在这样,他坐在河岸边百无聊赖地盯着河里的游鱼一看就能看半天,夏风吹过水面,岸边芦苇晃了两晃,他又懒洋洋抬起眼皮去看对岸在高草堆里扔石子玩的一群山村孩子。
    聂双双穿了个鹅黄色的小短袖和一条深蓝色的布裤,在对岸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跑,细嫩的脸蛋带着玩耍弄出来的泥印,两条软软的小马尾在奔跑时晃啊晃。
    聂小七瞧着聂双双的蠢样撇了撇嘴,轻声而不屑地嗤了一声。
    低智商的山里野小孩都凑一块去了。
    他才不跟他们一起。
    但这么想着,聂小七的目光还是下意识地追着甜甜笑着的小女孩。
    他不明白为什么聂双双这阵子突然就不来找他了,也不明白那种无聊幼稚的游戏她为什么会玩得那么开心,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能那么快就跟别的男孩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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