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强大的。
    最开始聂小七在大湖村这穷乡僻壤吃不管住不惯,处处看这个落后贫瘠的山村不顺眼,再到现在对自己身上粗糙老旧的衣服习以为常,对三餐的红薯土豆白馒头习以为常,前后也不过半年的时间。
    最初他想的是养好伤,尽快离开大山,寻找回城市的方法。
    而现在,这个念头却一天比一天淡了。
    聂家爸爸入土后的又两天,周末学校放假。
    大清早的聂双双起床去院子里洗脸,用旧毛巾擦脸时目光不由自主往隔壁聂小七的小木屋瞟去,接着发现聂小七这么一大早的,人已经出门,不在房间里了。
    她立时马虎的把脸擦干,跑去找在厨房生火的奶奶,“奶奶奶奶,小七哥哥呢?小七哥哥今天不上学,他去哪里了?!”
    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奶奶这两天明显又苍老不少,整个人的动作都暮气沉沉。
    她听到聂双双的声音,从碎柴里掀起沉重的眼皮,一双浑浊的眼看了看自家孙女,道,“小七往西山跑去咯,他说要进山。”
    聂双双一听,神经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小七进山了?还跑去西山?
    那里很危险的!
    爸爸就是因为在山里乱跑,才不小心去世了的!
    “奶奶!小七哥哥他,我们去找人把他找回来......!”
    小小的聂双双根本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哀愁全写在一张脸上。
    奶奶一眼就猜到这孩子在想什么,不悦地又看她一眼,把一根柴木扔进火堆,“你这娃瞎想什么呢,小七是个好娃娃,他过一会就回家了!我都留了最好的红薯给他!”
    小双双听出奶奶言语里的不快,被斥责得没敢再多问。
    “哦......”她看着锅里蒸着的几块白面馒头小声点头,“那我就等小七回家......”
    奶奶从小对她就很凶,但是只要好好听话,奶奶就不会再骂她。
    听话不再闹腾的小女孩终是让年迈的老人心软,奶奶堆完最后一块柴枝,佝偻着背从灶火前走到聂双双身边,盯着她的脑袋。
    “双,你这娃,头发咋真么乱?这么大岁数的女娃娃,早上起来怎么头发都不梳?”
    聂双双摸摸自己的一头毛,恍然想起来。
    哦,刚刚洗完脸赶得太急,都忘掉去梳头了!
    “奶奶,我忘记了。那我先回去梳头再来吃早饭。”
    可奶奶只让她待在厨房看着锅,自己却迈着不利索的老腿走回了居住的房间。
    没多久,奶奶从房间里拿来一把缺了好几个齿的旧木梳,还有两条松松垮垮的橡皮筋。
    聂双双看到奶奶手里的东西眼睛顿时亮了亮——呀,奶奶要帮她梳头了。
    聂双双最喜欢奶奶给她梳小辫子,梳的头发可漂亮,别的女孩子都羡慕。
    聂双双跑过去,来到奶奶跟前,撒娇般地喊了声,“奶奶~”
    奶奶点了点头,眉眼间沉重纠结的皱纹似乎也随着这声称呼而被稍稍抚平。
    如同过去无数次,老人家轻轻抓起女孩软软泛黄的头发,一下一下慢慢整理着。
    奶奶的手指苍老带茧,擦过耳朵额角的时候会有很明显的摩挲感,可是聂双双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会让她感到很心安。
    灶上锅里温度渐渐升高,淡白色蒸汽飘向空中,蒸馒头红薯的淀粉香味散开来,奶奶一边梳头一边唠唠叨叨,“双啊,你是女孩子,得多学着点......梳头发,做家务,要不然以后嫁去婆家什么都不会做可咋整......”
    “嗯,哦......”小双双闻着食物香气,似懂非懂的应一声。
    她头发被奶奶梳理着,心里头爸爸过世的伤心悲痛也总算没那么浓厚。
    奶奶给聂双双梳了两条她最喜欢的双马尾,小女孩发质软,两条辫子软趴趴地从脑袋后垂坠下来,皮筋处还编织了一圈麻花,像春天里的花环。
    聂双双跑到外面,把水缸当成镜子,左照右照臭美了半天,然后便满心期待小七赶紧回家。
    待会小七哥哥回来一定会夸她好看。
    等了许久,等到聂双双和奶奶吃过早饭,聂小七才姗姗来迟的从外面回来。
    他向来爱干净,回家时衣服却有些泥渍灰尘,然后聂双双就发现了聂小七左手里拎着的一只还在挣扎的小动物。
    ——是一只毛绒绒的淡黄毛色的小兔子!
    “小七哥哥!”聂双双也像只小兔子一样跳过去,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聂小七手里的小黄兔,“你是出去抓小兔子了吗?”
    聂小七拎着兔耳朵,眼睛却注视着聂双双脸上的表情,“前两天我不是跟你说会给你整两只兔子来么?你爸以前编的那些兔子我不会弄,就给你捉了个活的。”
    聂双双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兔,伸手很小心翼翼的往受惊的兔子身上摸,“那这个小兔兔是送给双双的吗?”
    “嗯。”聂小七言简意赅,随后把兔子往聂双双手里一塞,“别让它跑了。很难追。”
    聂双双摸着手里小动物毛绒绒的触感,一下子就笑弯了眼,“嗯!谢谢小七哥哥!”
    她眼底有两道浅浅的卧蚕,笑起来的时候便会变得十分明显,让笑容又亮又甜。
    聂小七没说话。可见到女孩欢喜,他不知怎的也跟着舒展了冷峭的眉宇。
    因为追逐奔逃如箭的兔子,他在山坡上摔了跤,裤子下膝盖上的伤口此刻还在火辣辣地疼。
    但是这一刻,看到女孩的笑容,他想那点小伤也是值得的了吧。
    聂小七当然也兑现了他会带聂双双去上学的诺言。
    学费自然是出不起的,可但凡是个做校长教师的都会有惜才的习惯,况且聂小七又跟校长说过聂双双的书本文具全用他的,聂双双这才勉强地入了学。
    小学一共两个班级,聂双双被聂小七强行从低年级拉到了他高年级的班里。
    班里都是些大孩子,聂双双一个小不点坐在当中就像只大鹅群里的小鹌鹑。
    老师讲的内容除了算术也听不懂,那些汉字她都没认全呢。
    聂小七这个时候就如同聂双双监护保护者一样,坐在班级后排时不时就看看坐在最前排的聂双双,反正他不怎么听课,也闲着没事。
    有聂小七这个校长老师都偏爱的“天才”,其他小学生也不敢随便欺负聂双双。
    然后上学,放学,聂小七都跟聂双双一起。
    让聂小七有些意外的是,聂双双这个平时看起来蠢兮兮的白痴小孩,学习起来却没他想象的那么笨。学拼音识字那些,老师课后给她稍稍讲了几次便很快学会,背书背古诗也能应付下来。
    但也仅仅只是能应付而已。
    在聂小七眼里,所有人都很笨,聂双双这小丫头只是没那么笨了而已。
    日子无波无澜地过得飞速。
    眨眼过了两年,聂小七从小学毕业上了镇上的初中,聂双双则依旧在山村小学里上课。
    双双和小七都长了个子,女孩发育得更快些,聂双双身高像抽了条的枝芽不断长,脸上的婴儿肥在两年间退了点,眉眼间的稚嫩也没过去那么浓重,头发丝似乎也比以前乌黑了些。
    但相较下来,在身高方面,还是聂小七长得更高,比聂双双高了小半个头,脸庞轮廓也在慢慢成长。
    成长中的小孩最喜欢比身高,聂双双每天都会做的一件事就是两只手撑着聂小七的肩膀往上跳,让自己的头顶高过他的脑袋。
    “小七哥哥,你能不能慢点长,等哪一天我就能比你高了。”
    聂小七把聂双双的爪子从自己肩头轻轻打下来,微微蹙了眉,面有责难,“都说了别对我动手动脚,都不听。”
    聂双双就“嘻”地厚着脸皮冲他笑。
    她都知道呢,小七哥哥嘴上凶她,可是他从来都不揍她。
    “小七小七,今天老师选我做语文课代表......”
    因为一个在初中上学,一个在小学,所以聂双双和聂小七现在只有在家里的时候才能见着面。
    给对方汇报一天内容几乎成了聂双双的每日必须。
    在两个孩子说话的时候,越加年迈的奶奶偶尔也会咳嗽着插两句话。
    奶奶这两年的腿脚越发不利索,面目也像迅速枯败的菊花,一天比一天更加委顿,除了做饭洗衣,其它重活的担子全都落到了聂小七的肩上。
    然后在这一年的冬天,奶奶终于撑不住,病倒了。
    她虚弱无力地躺在屋里床上,双眼浑浊,眼珠深陷,面色嘴唇毫无血色,口中因为内脏的疼痛而偶尔发出浑浊痛苦的呼吸呻吟,更让人心颤的是,她每一次咳嗽,咳出的是斑斑血迹。
    聂双双急坏了,把所有厚实的被子全都盖在奶奶身上,生怕她受凉。
    大湖村虽然处在南方,可一到冬天,山里头还是冷到人打颤。
    奶奶,奶奶一定是受凉了!
    可依旧没用。
    实在没法,聂双双和聂小七偷偷拿了奶奶藏在最里屋桌板夹缝里的钱——那是家里小半的积蓄,然后两人冒着寒冷下山,让同路的村民骑着摩托载他们去镇上,请了医生回来给奶奶看病。
    医疗设施匮乏,诊治结果不明确,医生只依照情况说,奶奶有可能是肠癌晚期。
    聂双双听到后立刻就站在院子里,绷不住眼泪的哭了。
    她听人说过癌症的,很难治好,而且治病要很多钱,很多很多很多,是个天文数字。
    聂小七比聂双双冷静的多,送走医生,便开始盘算家里的积蓄,钱,奶奶走后他们该怎么办,赚钱的方法。
    就在思考的时候,聂双双拉着他的袖子,一边哭一边晃,“小七哥哥,我们去借钱。我们去求求村里其他人,让他们帮帮奶奶好不好?......”
    聂小七没说话。
    在他看来,延长奶奶的生命只是徒劳,甚至只是增加奶奶的负担与痛苦。
    聂双双依旧在哭着央求,“......爸爸当年走了,我不要奶奶也离开我们......奶奶还能活很久的......她说她要在我嫁人的时候给我梳辫子呢......”
    “如果我不去求人借钱,那你就会自己一个人去?”聂小七望望冬日下午灰秃秃的木屋,又看回哭得肝肠寸断的小小少女。
    “......嗯...!”聂双双吸吸鼻子,用力点头。
    “那我就跟你一起。”
    求人借钱对于小七来说是件极为丢脸的事。
    而且极有可能不成功。
    但很多事,你明知道结果并不会好,但你仍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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