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冯碧落摇头。
    “那你怎么有勇气应征副厂长?”
    “华先生,你还记得我啊!”冯碧落高兴起来。
    “当然,印象很深。”
    “华先生,既然她不会车衣,就应该解雇她,免得浪费一台缝纫机。”黄副厂长插话。
    冯碧落扭头向黄副厂长做了一个鬼脸,看着华雍城道:“我确实不会车衣,但我有做好副厂长的能力,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但你还年轻。”
    又是这个理由,冯碧落真感到泄气,难道老才是才华吗。华先生长得帅,但是眼光真不咋的。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位穿着波点连衣裙的女子,那女子十分年轻,雪白的肤色,大波浪卷发,耳轮上坠着两枚硕大的耳环。
    她一进来便用英文和华雍城说话,英文不标准,有浓浓的口音,偶尔还会夹杂中文。冯碧落听他们说话,这女子应该是华先生的朋友,口气熟稔,说的是晚上去参加朋友的聚会。
    冯碧落翻白眼,堂堂中国人,在中国的地盘彪英文,关键这英文说得又不地道。
    忽然女子眼波一转,恰好看到冯碧落的白眼,知道她看不起自己,顿时心里火辣辣。“你翻什么白眼?”这句用的中文。
    “我最看不起一些说洋泾浜英文的,中国人在中国还是说中文好。”
    那女子最忌讳别人说她是洋泾浜英文,没想到被一名女工当着华雍城的面说她,这脸益发挂不住。“你有本事说英文给我听。”
    “我干嘛要说给你听。”冯碧落本也想炫一下英文,但转而一想没这个必要,这女子是华先生的朋友,还是给华先生留点面子吧。
    “你根本就不会说。”女子咄咄逼人。
    这时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黄副厂长也添油加醋,道:“琳达小姐,她一个乡下村姑怎么和你比,自然一个是天上月亮,一个是地上的萤火虫,给你提鞋都不配。”
    说的琳达也得意了,看冯碧落的着装也就是乡下村姑,灰头土脸,遂又用英文讽刺冯碧落。
    看着琳达和黄副厂长一唱一和,冯碧落瞅了华雍城一眼,华雍城也正在看她,冯碧落觉得自己不能忍了,总之不能在华先生面前丢脸。
    帽子有点遮挡视线,冯碧落将帽檐往上推了推,很好,光线很亮,每个人的模样都看得清清楚楚。
    站在冯碧落身畔的白咏梅感到不安,她悄悄拉着冯碧落的袖子,但冯碧落却甩开她的手。
    “黔地本来没有驴,有个多事的人用船运来一头驴,运到后却没有什么用处,就把它放置在山脚下。老虎看到驴是个庞然大物,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躲藏在树林里偷偷看它。有一天,驴忽然长叫一声,声音十分响亮。老虎吓了一跳,以为驴想吃掉它,回头转身就跑。”
    “老虎又躲起来观察驴,觉得它似乎没什么特别厉害的本领。又过了几天,老虎渐渐习惯驴的叫声,于是它进一步和驴接触,以便更深入了解它。老虎终于走到驴身边,围着它又叫又跳,有时还跑过去轻轻挨一下驴的身体再跑开。”
    “但是驴除了叫,就没有其他办法对付老虎,老虎终于明白了,原来驴统共也只有这么一点伎俩。老虎非常高兴,嘲笑驴是个没用的大家伙,然后老虎扑上去,咬断驴的喉管,吃光驴的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冯碧落直接将《黔驴技穷》的故事翻译成英文,噼噼啪啪说了几大段。
    整个车间寂静无声,除了华雍城,所有人都被冯碧落骇住了,谁也没想到一名女工竟能说出这么流利的英文,这是多么少见。
    琳达半吊子英文水平,而冯碧落的语速较快,她一句都没能听懂,一时也不敢再开口。她听得出来,面前的这个女工说英文和那些外国人没差别,绝对比自己标准多了。
    华雍城凝视冯碧落的面孔,他的眼神没有惊奇,反而很平静。他听出来冯碧落用《黔驴技穷》的故事讽刺琳达是头驴,空有大嗓门,却没有真本事。
    两人的目光相遇,忽然华雍城转向一旁呆若木鸡的魏厂长,道:“魏厂长,安排她做记件员,不用她车衣。”
    魏厂长还在发呆,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周边有人扯他的衣角才醒悟过来。“好的,我明天安排她做记件员。”
    华雍城瞅着冯碧落唇边露出笑意,但仅是瞬间,他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琳达赶紧追上去。
    冯碧落双手握拳,兴奋坏了,果然,知识改变命运,老天不会辜负有实力的人。看吧,自己就快要步步高升,副厂长的职位指日可待。
    欧耶!
    伫立一旁的黄副厂长脸胀成猪肝红,仿佛便秘似的,哼了一声提脚便走,此刻他终于感受到威胁,所以必须想个办法把冯碧落赶走。
    005嫉恶如仇
    魏厂长给冯碧落安排了记件员的岗位,但是原来的记件员却转到其他岗位,相当于是得罪了人。冯碧落没在意,能者居之,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质检员张大海倒对冯碧落很感兴趣,三番两次找她教自己英文,冯碧落便教了他几句日常用语,张大海本来发音不标准,他还颇有勇气去教其他人,于是服装厂里经常听到四不像的英文,连冯碧落都听不出他们说的什么。
    这日刚下班,冯碧落和白咏梅结伴出门,只见黄副厂长带着两名穿着白制服的公安赶来。“她就是冯碧落,半个多月前来到临湘镇,身份很可疑,怀疑是潜伏的特务。”黄副厂长指着冯碧落。
    “黄副厂长,你少恶人先告状。”冯碧落骂道。
    “同志,请你现在和我们去一趟派出所,我们要核实你的身份。”
    白咏梅吓坏了,拽住冯碧落的手不放,“没事的,我过会就回来,咏梅,你先回家吧。”冯碧落安慰她。
    来到派出所,冯碧落马上被带到审讯间,负责审讯的是派出所的周所长。“
    “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家庭成员。”
    冯碧落侃侃而答,解放前乡民四处逃荒,这种情形非常普遍,只是到1954年后,才有介绍信这种东西,因此想要查出真实身份非常困难。
    “为什么来到临湘镇。”
    “家里遭了灾,我一路逃难来的。”
    “你既然逃难,为什么会说英文,你的英文是在哪里学的?”周所长目光直逼冯碧落,一个乡下姑娘怎么能说出一口流利的英文,这是非常可疑的。
    “我自学的啊,当时住我家隔壁的是个英国人,就是跟他学的。”
    周所长问不出来,但没放弃对冯碧落的怀疑。
    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敲门声响起,周所长去开门,一名公安进来和周所长耳语几句,然后两人关门出去。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门又打开,周所长进来道:“你回去吧,华先生给你担保,保证你不是潜伏特务。”
    冯碧落走出审讯间,便看到一脸微笑的华雍城,以及他身后的白咏梅。
    原来,白咏梅在路上看到华雍城的汽车,她当即把冯碧落的情况告知华雍城,因此华雍城才赶来派出所为冯碧落作保。
    “华先生,你又帮了我,我想请你去我家吃饭。”冯碧落心情激动。
    “这不太方便吧。”
    “方便,华先生,你一定要去,不然我会不安。”
    “那好吧。”
    到了住处,华雍城在门前驻足,一间摇摇欲坠的夯土房子,屋檐上长着一片茅草,门槛的台阶也塌下来。进入屋子,家徒四壁,映入眼中的是一间黑乎乎的灶台,他走过去,灶台上放着一小袋土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食物。
    没有椅子,冯碧落便请华雍城坐在卧室的床上,让白咏梅陪他说话,自己则在厨房烧水做饭。
    尽管只有土豆,但冯碧落觉得华雍城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白咏梅和华雍城在房里说话,冯碧落想要偷听,但灶膛里噼噼啪啪的柴火燃烧的声音掩盖其他声音。
    一个小时后,冯碧落做出几道菜,她将一张小桌子端到床上,再摆上热气腾腾的菜。
    这时天色黑下来,冯碧落点燃油灯,华雍城借着灯光看,烧土豆、酸辣土豆丝、烤土豆片、土豆饼。他转过脸,瞧着冯碧落,道:“你将所有的土豆都做了菜,以后你还有吃的吗?”
    “天无绝人之路。”冯碧落笑道。
    “好,天无绝人之路。”华雍城也抿嘴笑起来。
    冯碧落递给华雍城筷子,又递给白咏梅一双,华雍城独坐一方,冯碧落和白咏梅坐另一方。三个人边吃边聊,将盘中菜吃得丁点不剩。
    华雍城瞅着窗外的夜色,道:“很感谢你的款待,我就不打扰,告辞。”
    “华先生,有一句我一直想问你。”冯碧落忍不住叫他。
    “什么话?”
    “你说相信我有做副厂长的能力,却又说我太年轻不合适。”
    “太年轻了,所以你盛气凌人,锋芒太露,因此才会给你招来今天的灾难。中国人信奉中庸之道,你明白吗?”
    “那是旧时代的思想,新时代的人应该是激流勇进,毫无畏惧。”
    华雍城笑起来,道:“你的思想很先进,很少女性会有你这种思想,但是在现在还不能。”
    “中国已经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这些人民中也包括女性。在以后的年代,女性还能撑起中国的半边天,像科学知识这些不能只掌握在男性手中。”
    华雍城点头,伸手在冯碧落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道:“我相信你会做到,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那你会解雇黄副厂长吗?”冯碧落昂起头瞧他。
    “不会。”
    “你为什么要留下这种人在厂里?”嫉恶如仇的冯碧落无法理解。
    “黄副厂长家里还有七口人,给这些人活路,否则……”没有说完,华雍城大步离去,冯碧落凝视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溶溶的夜色中。
    “碧落,你们说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白咏梅拉着冯碧落的手臂。
    “没事,以后你会懂的。”
    进入卧室收拾小桌子上的碗碟,白咏梅发现被压在桌脚下的纸币,她尖叫起来。“碧落,这里有钱。”
    冯碧落接过来数了一下,是100块钱,这是服装厂工人4个月的收入。“一定是华先生留下来的。”
    送走白咏梅后,冯碧落背着镰刀走出镇外,今夜的风很轻,冯碧落心头有丝莫名的快感。摘了束紫菀,冯碧落走近墓园。
    墓园的门开着,有个男人的身影伫立在墓碑前,大约听到脚步声,他迅速回过头。
    月光映着他的脸,冯碧落瞬时呆住了,脸颊上火烧火燎,甚至红到脖子根。奇怪,看到他总会脸红,心跳加快。
    冯碧落看着怀中的那束紫菀,张着嘴,不知要说什么,完了,他肯定是误会了。
    “我,我,我不是来偷吃你太太的供品,真的,我不是来偷吃的。我发过誓,以后都不会偷吃你太太的供品,真的,请你相信我。”
    她结结巴巴说着,越说越慌,她感觉到那双眼睛一直瞅着自己,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006脚长在你身上
    两人一直站着,冯碧落拼命地解释,急得脸红脖子粗。冯碧落不断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来的这么不是时候,早点或者晚点都行,现在说不清了吧,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相信你。”华雍城笑起来。
    “你相信我?”冯碧落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要他相信自己不是来偷吃他太太的供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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