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一点,还是儿童的时候,关于母亲的记忆就很多很鲜活了。母亲把她抱在怀里,亲昵地蹭她的脸;母亲带她出去放风筝,去游乐场玩;她闯了祸,母亲严厉地命令她站军姿思过;后来母亲为了工作和她聚少离多,可只要有时间就会给她打电话、回来看她,给她带小礼物……
    别的孩子曾经所拥有的母爱、温暖,她也都有。
    至于父亲?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所以后来,十岁时,在母亲因公殉职的追悼会上,尤明许比眼前的少年哭得还厉害,气都喘不过来,尖叫着厮打着世界昏天暗地。
    追悼会之后,她就很少哭过了。
    ……
    尤明许递给少年一张纸巾,和一瓶水。他已经没哭了,只是眼眶红着,人看着木木的。
    “你昨天去哪里了?”
    少年低着头:“一直在网吧。”
    “最近,觉得周围有什么不对劲的人或事吗?或者你大姨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没有,我不知道。”
    “你大姨和大姨父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吧……”
    没多久,李必冉的父母,还有谢惠芳的丈夫曾强,都赶到了。
    曾强是个四十多岁、相貌普通的男人。有些木讷,穿得也很朴素。进来时眼眶红红的浮肿着,等他看到三具尸体,那么大个男人,软倒在地,嚎啕大哭,甚至发出一声声变调的、不像是人类倒像动物的嚎叫。
    这样的嚎叫声,尤明许他们听到过几次,都是失去亲人或者爱人,悲痛至极的受害人家属发出的。一众警察站在旁边沉默,到后来曾强眼前一黑,晕倒过去。手还死死拽着两个儿女的手,警察们废了半天劲才把他的手掰开。
    死者谢惠芳的妹妹、妹夫,也就是李必冉的父母,在停尸房里也哭得很伤心,尤其李母,看着亲姐和一对外甥,更是哭得呼天抢地。后来她就抱着李必冉哭,说:“我的儿啊,差点以为你也出了事……你大姨这是遭了什么孽啊……哪个畜生做的哦……”
    李必冉这时已不哭了,任由母亲抱着,跟个木头人似的。李父说:“你没看到孩子都吓坏了?先带他回去,别让他看了!”
    ——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案件调查的路子,却越走越窄了。
    首先,之前排查过的,平时和谢惠芳有过冲突的人际关系,经过进一步确认,确实都没有充足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初步排除仇杀可能。
    对于谢惠芳和丈夫曾强的夫妻关系,未发现有任何不和睦之处,也没发现感情纠纷。谢惠芳遇害时,曾强人在外地,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更何况他看到尸体后的反应,也令警察们觉得他没有嫌疑。
    甚至连李父李母,警方都调查过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他们确实也在外地,很多人可以作证,并且也没有动机。
    至于李必冉,尽管他在学校过得很不如意,也被那些权贵子弟瞧不上。但没人和他有什么大仇。而且事发当天中午,学生们都住校。
    李必冉在校外也混不开,不认识什么社会上的朋友,所以也不会是冲着他来的。有邻居听到,案发前一晚,李必冉和谢惠芳大吵一架。从那晚,直到警察找到他,他就一直锁在那家网吧里,只早上出去买过快餐。网吧里调来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嫌疑。
    案件调查,彻底陷入僵局。
    案发第三天,丁雄伟召集所有人开会。因此案件性质极为恶劣、上级极为重视,丁雄伟脸上亦是乌云密布。他下达指令,调整了新的侦破方向:重点排查入室盗窃惯犯和近期刑满释放的犯人。仇杀这条线,算是中断了。
    宣布这条指令时,尤明许觉得丁雄伟还瞥了自己一眼。有点幽深的样子。尤明许心想:当时斩钉截铁说是仇杀的人,又不是老子,是殷逢。瞪我干什么!
    铁打的人,也得喘口气。这晚,丁雄伟放所有人回家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一早到警局报到。
    这几天,尤明许根本就顾不上殷逢。倒是陈枫乖觉,每天趁着午饭晚饭时间,让殷逢拎着饭菜水果之类,送到警局外。尤明许在警局的话,就出来接了。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顶多摸摸殷逢的脑袋,或者说一句:“谢了。”殷逢大概也被陈枫教育过,没有纠缠,就是乖巧站在警局外,目送她好久。
    想到这一点,走下公交车的尤明许笑了笑。此时天色已黑了,她抬起头,就看到公交站有个熟悉的人影。
    他今天又穿了最爱的那件绿色阿童木,下身是牛仔裤。双手插裤兜里,隔着五六米的距离,望着她。
    几天没看到他,尤明许怎么有种他长大了一点,看着好像懂事成熟了一点的感觉?
    第43章
    然后殷逢就冲她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眼睛里全是光。
    尤明许挎着背包,走到他面前去,问:“等多久了?”
    “一个小时。”
    “下次不许等了。”
    他不说话,也不说好。
    两人并肩往家走,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殷逢说:“阿许,我的影子比你长。”尤明许笑笑。他伸手放在她头顶,然后比到自己肩膀,低声笑了,然后接过她的背包。尤明许说:“我自己来。”
    “我来吧,不然你更加长不高了。”他说。
    尤明许:“喂,我166。”
    “我有186呢。”
    快走到小区门口时,尤明许停下脚步。殷逢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路旁停着辆商务车。一个高大斯文、穿着西装的男人,靠在车旁。身后还站着四、五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西装男盯着尤明许,似笑非笑,顺带还瞟了眼殷逢。殷逢很不喜欢他看尤明许的眼神,脸上立刻没了笑,嘴也抿起来。
    尤明许就跟没看到罗羽似的,领着殷逢往小区大门走。这时罗羽开口:“明许,几天没见,我出个差,你身边就有人了?”
    殷逢一下子顿住脚步,尤明许却根本不想理这个疯子,轻喝道:“不要理他,走。”
    “听说还是个傻子,真没想到,你好这一口。还是说看他脸蛋长得好,就行。尤明许你当我是死的?养个男人在家里?”
    尤明许深吸一口气。自从罗羽在她跟前露了黑底,行事就越来越乖戾。俨然以她的男人自居?社会败类的脑子都这么有坑?
    突然就觉得忍不下去了。
    她转过身,刚要爆发,突然就被人往后一扯,殷逢那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尤明许一怔,望着他乌黑的后脑勺,居然觉得颇新鲜,被他保护了?
    殷逢说:“阿许养我,管你什么事?”
    尤明许:“……”
    饶是罗羽,也被殷逢这反应弄得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身后的喽啰们也笑得前仰后合。从尤明许的角度,能看到殷逢的耳朵根红了,垂落的手紧握成拳。
    “够了。”尤明许说。
    罗羽不笑了,那双眼幽幽沉沉,给手下们递了个眼色,他们立刻把殷逢包围住。
    “明许,站一边去。”罗羽淡淡地说。
    “殷逢,站一边去。”尤明许也语气平淡地说。
    罗羽脸上闪过几分恼意,眼睛盯着尤明许,抬了一下手。
    “知道吗?”尤明许忽然说,“罗羽,我到现在也没看透,你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喜欢我。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罗羽没说话。
    一个喽啰率先出手,挥拳朝殷逢打去。殷逢以前也是健身达人,还练过一段时间散打,一身修韧的肌肉,要不之前也不能和尤明许交上手。他紧抿着唇,正要扑上去和人对打。冷不丁尤明许从旁边挡上来,不躲不闪,“嘭”一声,那一拳正正打在尤明许的脸上。
    这下,打拳那个喽啰傻了,旁边的打手们也一片肃静。罗羽抬起阴晴不定的眼睛,看着尤明许的一侧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殷逢只感觉到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一声肉响,仿佛打在他耳朵边。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尤明许居然被人打了,在他眼里,她从来都是所向无敌的。他的脑子里忽然什么都不剩下了,他只想和他们拼命!他刚要爆喝一声扑上去,衣领却被人轻轻一拎,推到了一旁。
    “啊,袭警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仿佛还带着破碎的血腥味。殷逢抬起头,却看到女人肿着脸蛋,嘴角却勾起个轻蔑的笑。然后她出手了。
    动若脱兔,翩若蛟龙。莫过于她。
    只见她一步上前,双手抓住袭击她那人尚未收回的胳膊,一个转身,那人“啊”一声惊惶地叫,人已被狠狠砸倒在地。“咔嚓”一声响,那人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疼疼……”关节已经被尤明许崴断。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一拥而上。殷逢如同头小黑豹似的,突然撞向其中看着最高大凶悍那人,两人厮打在一起。那人本来见殷逢一小白脸,脑子又好像有问题,没有放在心上,只想早点把他解决,去替老大抓女人。哪里晓得这小子拳脚凶狠得很,就算被揍了也继续扑上来,简直不要命似的。那人心里竟有些怵了,这一怵,殷逢就感觉出来了,打得更凶。到最后这大汉竟被他压着打,最后摔倒在地,殷逢直接骑上去,狠狠几拳落下,打得那人昏昏沉沉,哀嚎求饶。
    这边,与他们二人的拳拳肉搏不同,尤明许的身影轻灵无比,身子一闪就出了包围圈,先从背后拦腰抱住,那人打架时哪里被人这么有技巧地抱过,整个人一愣。尤明许已往后退了两步,退出包围圈,一个快如旋风的侧身摔,就把这人狠狠摔在路面上。那人同样嚎叫不已。尤明许原地弹起,避过两人的拳头,往前直冲,直接将一人撞倒在地,膝盖往他胸腹一压,只疼的那人“哎呦呦”叫唤。尤明许身体都没起来,一个侧肘击在另一人肚子上,这是搏击术。那人吃痛,还想还击,尤明许就地一个滚身,就避开袭击,到了他身后,站起来,嗤笑一声。那人瞬间心头一凉,都没来及转身,就感觉到身体腾空而起,仿佛被一股极柔极韧的力量牵引,失去平衡,双脚都不知道怎么离地的,脸朝下重重砸在地上,听到两声轻响,牙齿被磕掉了两颗,满嘴的血。
    就这么一两分钟功夫,罗羽带来的五个人,全部被放倒了。就算是罗羽,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追尤明许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头,知道她是很厉害的女警,但从没见过她出手。所以今天带足了人。哪里想到,她拍拍手就解决了,根本都不够上她的手。
    罗羽又看向正从地上爬起来的殷逢,地上躺着一个手下,被他放倒了。罗羽的脸色更阴霾。之前不管他怎么使手段,尤明许都不理不睬,更不会着他的道儿,怎么惹都不会冲动冒失。现在好了,为了这个傻子,她不惜生生挨了一拳,只为一个“袭警”的名头,然后顺理成章把他的人全揍了一通!这个女人,狡猾也就罢了,难不成对个傻子动真格的了?
    罗羽冷冷笑着。尤明许就站在原地,两人对视一眼。殷逢跑到她身边,看着两人对视神情,那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了。
    罗羽:“走!”几个喽啰踉跄着爬上车,车子飞驰而去。
    尤明许心里清楚,这下只怕彻底把这疯子惹毛了,还会有后患。但打都打了,她都忍很久了,也觉得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全身筋骨都松了松,她舒服地又活动了两下,就是脸还火辣辣的疼。刚想伸手捂住,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
    尤明许抬眼看他。
    殷逢那白皙的面皮因为搏斗,还染着潮红。嘴唇紧抿盯着她。
    “以后不许你再挨打。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行。”他说,“可以让我挨打,你照样有理由出手,对不对?”
    尤明许想,他居然能看明白,她是故意挨那一下的,有长进。不过,这是什么语气?“不许”?小屁孩还想管老大了?
    尤明许笑笑,说:“你管得了我?”
    她往前走了几步,他才跟上来,嗓音闷闷的:“我管你,就管你。管定了。”
    第44章
    殷逢的“你管我就管你”的赌气腔调,尤明许根本没当回事。不过当她推开家门的一刹那,却愣了愣。
    客厅天花板垂落下来很多条细细的灯带,一闪一闪。餐桌放在正中,上面铺满蜡烛,摆成笑脸形状。两份餐巾餐具各放一端。餐桌周围呢,还插着很多束鲜花。整个空间,都洋溢着一种光影朦胧、浪漫温馨之美。
    尤明许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场合,瞟了殷逢一眼。可这家伙精心布置了这么多,现在还在生气,一言不发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脸趴到手臂里,不理她了。
    尤明许失笑。
    这时陈枫端着几道前菜,从厨房走出来,含笑致意:“尤小姐,这是为了庆祝你连续加班四天回家,殷老师专门设计安排的。一会儿饭后还有蛋糕。”
    尤明许感觉太阳穴跳动了那么几下。现在她不仅觉得殷逢不正常,陈枫也有点……脱线。她活这么久,头一次看到有人为加四天班大张旗鼓搞庆祝活动的。
    陈枫很快又龟缩进厨房里了,不愧是中国好助手。殷逢还趴着不动。尤明许走过去,戳戳他的脑袋,他还是一动不动。
    尤明许说:“你不是要替我庆祝吗?”嗓音比刚才稍微温柔了一点,这家伙终于慢吞吞直起身子,一眼看到她还肿着的脸,立刻站起来,说:“先送你去医院!”
    尤明许忍了忍,说:“这点小伤,去什么医院。我去洗把脸上点药。”说完先去了洗手间,把脸小心翼翼洗干净,对着镜子看了看,是肿起来了,样子丑极了。
    尤明许把毛巾一丢,走回卧室,就看到殷逢已经坐里头了,手里拿着个冰袋。尤明许接过,轻轻按在脸上,又爽又痛地“嘶”了一声。殷逢的唇角飞快扯起一丝笑意,但立马又绷起气鼓鼓的俊脸。
    尤明许忍着笑,不搭理他。他又从旁边桌上拿起棉签和碘酒,说:“拿开,我给你上药。”
    尤明许伸手:“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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