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知这叫一个气啊:“都说女儿家心思细腻,你怎的跟三爷也差不离。男人喜欢听什么你能不清楚?无非是夸他赞他,喜他悦他,这还用教么?”
    眼里划过一丝狼狈,花月抿了抿唇角:“当奴婢的,还是做奴婢应做之事为好。”
    这话说得如一潭死水,波澜不起,温故知看了她两眼,欲语还休,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三爷还是没福气,连婚姻大事都只能为人傀儡。”
    花月觉得好笑:“公子爷天生尊贵,本事又过人,还得无数上位者的青睐。这般人物要都只能做傀儡,那这世间能有几个鲜活人?”
    “你个小丫鬟懂什么。”温故知跨进茶房,扫了一眼四下无人,拎起两个空茶壶往她面前一摆,“真以为韩李两家的婚事是门当户对?不过是长公主用来拉拢李将军的法子罢了。”
    一根茶匙横在两个茶壶中间,搭起一座桥,他指了指茶匙,撇嘴:“三爷就是这个。”
    花月拿起那根茶匙擦了擦,放进一边的托盘:“公子只要与门当户对的人成亲,就难免要为维系两家关系而付出。”
    “可眼下情况不同呀。”他又拎来一个茶壶放在旁边,努嘴道,“太子殿下同三爷示好多年,早有将他纳入麾下之意,既如此,又哪里肯让三爷顺了长公主的意。今日这番闹剧,不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想同三爷结姻亲,是都觊觎着三爷背后李将军的兵力,一旦三爷应了谁,便是等同拉着整个将军府站了队,将来若有不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手指在三个茶壶上头敲了敲,温故知惆怅地道:“三爷可怜呐——”
    花月听得怔忪了片刻,可旋即就恢复了从容,仔细将茶水倒进三个茶壶,一并端起来往外走:“主子再可怜也是主子,我一个奴婢,帮不了他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温故知跟着她走,碎碎叨叨地道,“你常伴他身侧,总是能寻些法子让他开心的,他眼下就喜欢听你说好话,你哄他两句又何妨?”
    哄两句,然后给他嘲笑?花月摇头,这事做一次是脑袋不清醒,做第二次就是傻。
    “温御医。”有丫鬟提着裙子跑过来,“韩小姐醒了,请您快去看看。”
    温故知闭了嘴,终于是跟人走了,花月端着托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长公主和大皇子在李景允的屋子里吵了足足两个时辰,花月端茶都端了四个来回,最后两厢各让一步,太子殿下先将似水安置在别处,李景允也没点头应下与韩霜的婚事。
    主屋里不欢而散,花月进去收拾残局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内室的方向蹭。
    大皇子的遗物应该还藏在他房里,昨儿有似水在,她没机会来找,眼下外头沈知落和李景允正说得欢,那她也能趁机踩踩点。
    不动声色地将内室里洒扫一番,花月翻开两个抽屉,皱眉合上,又去翻一边的柜子。她动作很轻,不敢发出声响,一边翻还一边透过窗户往外看。
    庭院里,两道身影相对而坐。
    桌上天青色的茶盏溢出缕缕苦香,沈知落伸手捻来嗅过,不入口,倒是盯着杯盏上的花纹看了看:“公子爷已是弱冠之年,身边没个人可不是好事。”
    李景允慵懒地倚着后头假山,长腿随意地往旁边的空凳上一伸:“大司命还要做媒婆的活儿?”
    “倒不是在下多管闲事,而是命盘有言,公子若在年内添个喜事,对将来大有好处。”
    李景允恍然,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屋里那探头探脑的人:“那添她如何啊?”
    沈知落顺眼看去,眼里划过一丝恼意,不过稍纵即逝,一转眼就失笑开来,紫瞳泛光间容色惊人:“强扭的瓜可不甜,她心里有无公子地位,旁人不清楚,公子如鱼在水,还能不知冷暖?”
    “大司命所言甚是有理。”李景允抬手撑了下巴,满脸苦恼,“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伸手就能扭到的东西,爷管她甜不甜呐,扭了放在自个儿篮子里,那别人也吃不着。”
    沈知落不笑了,俊俏的脸沉了下来,如暮如霭。他回视面前这人,声音放得很轻:“此女生来带厄,克父母克兄长,将来也必定克夫。”
    此话一出,面前这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
    沈知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顺势劝慰道:“公子爷还是考虑考虑太子送来的人吧,那姑娘八字好,是个旺福的命,有她入门,家宅可……”
    “这话你同她说过?”李景允突然开口。
    沈知落一顿,没明白:“跟谁?”
    “她克父母克兄长还克夫,这话,你同殷花月说过?”
    没料到他还在想这茬,沈知落垂眼:“她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数,不劳公子操心。”
    眼里墨色翻涌,李景允看了他半晌,慢慢收回腿坐直了身子。
    “先前撞见过不少回她与你亲近的场面,我还以为二位是什么陈年故交,情意知己。”他凑近他些,眼底的嘲弄清清楚楚,“没想到大司命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可怜我那丫鬟还夸赞大司命皮相,也是个为色所迷的无知人。”
    他这神态过于讥讽,一字一句也跟生了刺似的,听得人不舒坦极了,饶是冷静如沈知落,也架不住有些恼:“公子这话未必太过武断,我与她相处十几年,怎么也比公子来得熟悉亲近。”
    “大司命所谓的熟悉亲近,就是对着个孩子咒人克天克地,让人了无生趣?”李景允不以为然,“您这十几年,还不如不处。”
    从我出生开始你便说我不吉,再大些断我祸国,后来我终于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你又说我命无桃花,注定孤老。沈大人,我是做错了何事,招惹您憎恨至此?
    脑海里响起花月的声音,沈知落呼吸一窒,一股凉意从心坎生出,直蔓指尖,他想捏紧手里的乾坤盘,可一捏,才发现这东西更凉。
    无措的罗针打了几个旋,怎么也停不下来,沈知落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它死死摁住。
    “你懂什么呢?”他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与她这十几年的相知相守,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知道她生下来是什么模样,又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救过她的命吗?被她崇拜过吗?她半夜被雷惊醒,第一个去找的人是你吗?你知道她六岁写的字是什么样子、知道她十岁画的什么画吗?”
    越说越激动,可说完,沈知落反而是冷静下来了,他看着他,半晌之后,淡淡地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知道她现在是你身边的一个丫鬟。”
    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将桌上袅袅的茶烟陡然吹乱,假山上的野草跟着晃了晃,一颗碎石被挤落掉入下头的鱼池,池水晕开,泛起清寒的水纹,原本雅致精巧的院子,不知怎的就孤冷幽寒了起来。
    沈知落起身,抚着乾坤盘漠然往外走:“您还是早些将似水纳了吧。”
    似叹似嘲的语气,被风一卷,吹在茶里散出了苦味儿,李景允没应,半张脸映在茶水里,被浮起来的茶叶一搅,看不清表情。
    花月找完柜子还是一无所获,抽空再往窗外看出去的时候,就见外头只剩了李景允一个人。他侧对着她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没动也没说话,背影冷冷清清。
    “殷掌事。”就在花月以为他会静坐上许久的时候,这人突然开口了。
    微微一愣,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几个还没查看的抽屉,然后拿了屏风上挂着的东西便往外走。
    “公子有何吩咐?”走到他身侧,她抖开手里的披风给他系上。
    纤白的手指几个翻飞,就打出一个漂亮的结,李景允低头看着,眼里神色不虞:“替我传个话,让柳成和过来一趟。”
    “是。”她应了,将他的披风整理好,然后扭头就去跑腿,灰色的老鼠褙子从背后看过去,当真是又老气又粗糙。
    他安静地看着,食指在桌沿上轻轻一敲。
    柳成和过来,两人关着房门就开始议事,花月安静地在门外守着,盘算着等晚膳的时候,她借着换被褥的由头,就能将床上那两个抽屉也找了。
    结果不曾想,里头两人商议良久,晚膳直接在主屋里用,然后柳成和离开,李景允懒洋洋地往软榻上一趟,抽了书来看,丝毫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花月拿着帕子擦拭房里的花瓶,眼角余光打量着他,犹豫片刻,还是笑道:“今晚月色不错,韩小姐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公子若能去观山湖边走走,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景允头也没抬:“不去。”
    “那东边庭院里的烤肉宴呢?”她眼眸亮亮地提议,“您晚膳也没用多少。”
    手上的书翻了一页,李景允打了个呵欠:“要下雨了,吃不了一会儿。”
    “哪儿啊,月亮还那么……”花月笑着指天,结果就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云遮住了皎月。
    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低头,老实地擦着手里的花瓶。
    李景允瞥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看:“怎么,想把爷支开?”
    心里一跳,花月连忙摇头:“没,哪能呢,爷爱在哪儿就在哪儿。”
    “那你这躲躲闪闪的是干什么?”他将书卷起来,往脸侧一撑,“又想你的老相好了?”
    被挤兑多了,再听这种话已经丝毫不会难过,花月放下花瓶,从善如流地道:“老相好那么多,您问的是哪一个?”
    脸颊鼓了鼓,李景允“刷”地展开书挡在自己面前,嗤道:“爱哪个哪个,有爷在,你别想得逞。”
    花月笑了笑,看一眼内室床上的抽屉,不着痕迹地将准备好的被褥抱进来:“这床来过外客,奴婢替您换一换。”
    “不必。”李景允闷声道,“爷不嫌弃。”
    “可是……”
    “爷的客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来了气,沉着眉眼道,“说不用换就不用换。”
    脸上的笑意有点僵,花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被褥,遗憾地伸手抚了抚。
    这条路行不通,那可怎么是好?
    眼前的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李景允擦着书边儿抬眼,就见那人磨磨蹭蹭地站着,琥珀色的眼瞳直往内室瞥,瞥一眼又飞快地收回去。
    眉梢一抬,他眼里划过一道暗光,稍稍一思量,便放了书道:“今日累得很,爷想早些就寝,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不情不愿地退下去带上门,花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屋子里灯熄了,眼眸又是一亮。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寻了一截安神香来点上,顺风放上李景允的窗台,花月捂着口鼻看着香烟往屋子里飘,就蹲在外头等着。
    夜里下起了雨,还越下越大,花月瞅着,心想雨天最是安眠,再加上安神香的催眠功效,应该是万无一失。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她“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公子?”小声喊了一句,她抱着被褥轻手轻脚地道,“下雨了,奴婢怕您着凉,特来给您加床被子。”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外头传进来的雨声,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花月一喜,凑近内室又喊了一声:“公子?”
    李景允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呼吸均匀。
    心下一松,花月无声地上前,假意将被褥展开给他盖上,手却趁机伸到床里头,摸着抽屉上的铜环,轻轻一拉。
    一团黄锦露了出来,里头裹着的东西纹丝未动。
    眼眸一闪,她连忙想伸手去掏,结果床上这人突然就朝外一翻身,胳膊伸出来,眼看着就要碰到她的腿。
    殷花月反应极快,凭借自己苦练多年的轻功,一个后仰翻就从地上翻到了床内,落点无声,姿势轻巧优美。
    李景允手落了空,横在床沿边,人没醒。
    偷偷松了口气,花月又想动手,谁料外头突然一声惊雷轰顶。
    “咔嚓——”震耳欲聋的响动,伴随着花窗都被照了个通亮。
    花月吓得浑身一僵,床上的李景允也似乎被吵着了,嘴里嘟囔了一声什么,翻过身来胳膊就搭住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按在了旁边的枕头上。
    闪电像是劈在房梁上一般,天边春雷阵阵,窗外大雨倾盆,花月一动不动地瞪着双眼,眼睛能看见的是床帐顶上的寿山纹,耳边传来的是李景允温热的气息。
    怀里抱着了个人,这位爷似乎也没有察觉,呼吸平缓,睡意浓厚。他胳膊很重,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可也正因此,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小时候总怕打雷,一打雷她就爱往沈知落的房里跑,因为大家都说他知天命,雷肯定不会劈他。没想到如今躲在个不知天命的人身边,她竟然也觉得挺安心。
    她侧头往旁边看,电闪雷鸣之中,睡着的李景允没有白日的戾气和乖张,一张轮廓较深的脸,眉目端正极了,长长的眼睫垂着,看起来温和又无害。
    这样的人,就算做傀儡,也是浓墨重彩、最为打眼的一个傀儡。
    雷声持续了一炷香,花月也就盯着人看了一炷香,一炷香之后,她清醒过来,想把他的手挪开继续去掏抽屉,结果刚一用力,旁边这人就像是要醒一般。
    花月吓懵了,双手举在自己耳侧,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景允动了动身子,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似乎觉得很舒服,又沉睡了过去。
    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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