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月连忙去给她拿。
    小姑娘年纪轻轻,做起事来却是干净利落,将药方与那一大簸箕的药渣一一比对,就旁花坛里捡了树枝来分拨,一埋头就是半个时辰。
    温故知也不催她,大袖一拂就坐在旁边看,还给花月端了茶来。
    花月觉得不太对劲,侧眼打量他:“这当真只是您身边的一个医女?”
    温故知垂眼:“嗯,也算半个徒弟,她入行便是我在带,望闻问切的本事不怎么样,就对这药材还算亲近。”
    说得漫不经心,但怎么听都有点自豪的意思。
    花月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温故知说的,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娶回去,身处危险,就不能连累人家姑娘。当时她以为说的是三爷和韩霜,可眼下一瞧,得,算是她会错了意,正主多半在这儿呢。
    “夫人。”分拨规整了,筠儿一脸凝重地过来道,“原先的药方里的确也有折肺膏那几样药材,但剂量不对,药渣里的剂量已经是每副都加了折肺膏的程度,病人长食,不但不会好转,反而会心肺摧折而死。”
    花月一震,脸庞霎时雪白。
    “这奇就奇在,药方的剂量写的都是对的,可这药熬出来不对劲。”筠儿板着脸,十分严肃地道,“药不对方是行医者的大忌讳,这其中有什么缘由,还请夫人细查,严惩不贷。”
    温故知捏了折扇往她脑门上一抵:“夫人做事,用得着你来指点?说话温柔些,别吓着人。”
    “我也想温柔,可这事儿太大。”捂着脑门,筠儿直皱眉,“要是别的也就算了,里有还有您开的方子,若真给谁吃出了问题,不是也砸您招牌么?不能轻饶。”
    眸子缓慢地转了转,花月声音有些抖:“我对这药材的事不太擅长,若当真来查,也只能查查府里熬药的丫鬟婆子,很多时候药还是我自己熬的,可否请二位帮帮忙,帮忙查一查是哪里不对?”
    温故知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不妙,点头想应,筠儿连忙道:“师父您出宫的时候就同人说了下午便回的,御药房那几个人可不好对付,您若真是放心不下,那把我留这儿便是,我替您查,查出眉目了您再来接我回去。”
    她说着,笑盈盈地问花月:“夫人可能包吃住?小的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揣钱。”
    花月僵硬地点头,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起身便往前头走。
    筠儿打量着她的背影,小声道:“师父您要不说实话吧,这位夫人才是那主母亲生的对不对?这难过劲儿,瞧着就让人心疼。”
    白她一眼,温故知哼笑:“我可提醒你,将军府就算不是什么外地界,你嘴上也不能没个把门的,将那夫人照看好,你这医女受箱也能早些。”
    受箱便是由司药房亲发问诊的药箱,大梁宫里的御医院,小童医女一开始都只是给御医打下手的,只有正式受箱,才能开始挂牌问诊。
    筠儿渴望受箱可太久了,一听这话当即就精神了起来:“我办事您放心,好说也是十岁就出来闯荡江湖的人,这点场子还是能镇住的。”
    温故知最不喜欢看她这装老成的模样,眼眸一深便单手擒住她的双腕,将人拉过来垂了眼皮问:“十岁闯荡江湖?”
    筠儿一个哆嗦,周身气焰熄灭大半,但还是答:“是、是啊,睡过山神庙,遇过流氓地痞,我这儿没什么会怕的,您只管把我当男孩儿养。”
    御医院里别的大夫的徒弟都是男孩儿,只她一个女孩,所以筠儿最不喜欢穿裙子,老跟别人一起穿长衫,说话粗声粗气,生怕谁因着这身份说她闲话。
    温故知眼眸里深沉似海,他打量着眼前这小丫头,突然手上用力,似要将她揽进怀里。
    筠儿脸一红,急急忙忙挣脱开他的手,退后了几大步。
    “你瞧。”温故知终于乐了,“你还是个女孩儿,当不了男孩儿。”
    神色慌张,黎筠想再找补一番,可师父已经施施然起身,笑着往外走了,背影带着一种拆穿她之后的痛快,走得潇洒万分。
    “……”
    她的师父真的很讨人厌,黎筠咬牙切齿地想。
    花月将平日里照顾夫人的丫鬟婆子统统叫到了东院,说这些日子辛苦了,要给发银子。
    有这等好事,人来得很齐,花月一个个地给着钱袋,顺便细声细气地询问功劳。
    “少夫人。”前头一溜串过去,到半途出来个精瘦精瘦的奴仆,朝她拱手道,“奴才罗惜,没在主院里伺候,但那主院里用的药材都是奴才去扛回来的,算不得辛苦。”
    他说完就跪下去伸了手。
    花月不动声色地看着,将钱袋放进他手里,朝身边的霜降点了点头。
    罗惜领了赏,欢天喜地地告退,也没察觉到什么。他是个喜欢赌的,难得主人家发赌资,这会儿赶着就要出门爽上一把。
    不曾想刚走到西小门,旁边就出来个姑娘,笑着同他道:“大人,我是府上新来的医女,您这是不是要出府去买药材啊?捎带我一程,我想去看看铺子里有没有大点的人参。”
    罗惜一打量,见她长得水灵,心倒也软:“捎带你可以,我将你送过去,但我有别的地方要去。”
    “成。”
    两人一起出门,罗惜带她去了平日拿药材的地方,将她领进门就走了。
    黎筠倒是懂礼,亲近地与他道谢,目送他走远了,才迎上来招呼她的掌柜。
    “您也是将军府上的人呐?”掌柜的笑问。
    黎筠笑道:“哪儿能啊,就是沾了沾罗哥的光,被他带着讨口饭吃。”
    这架势,掌柜的看看她又看看那走远的罗惜,连忙套近乎:“罗哥是常来咱们这儿拿药的,都是好药材,您来看看?”
    黎筠道:“也没什么好看的,罗哥今日忙,让我来抓他六月廿那天抓的那副药材,还是这方子,您按照先前的吩咐给。”
    说着,将之前温故知写的药方递了过去。
    掌柜的一看便会意,转头去开抽屉,一边抓秤一边道:“这方子咱们熟,府上吃许久了。”
    他抓好放在柜台上,黎筠扫了一眼,摇头:“不对啊,好像少了点什么,罗哥先前吩咐——诶吩咐什么来着,瞧我这脑子,但这东西是少了点。”
    “哦——”掌柜的一副明白了的模样,又添了几味药单独装了一包,轻声与她道,“是这个吧?罗哥的娘亲老咳嗽,他回回都要捎带这个走的。”
    采买的人,多少都会为自己捞点油水,这小包的药材不过分,掌柜的也乐意替人瞒着,送个人情。今日见她是罗惜亲近的人,掌柜的也就顺手递过去了。
    黎筠将两包药一并带回去,放在了花月面前。
    “单这一包没什么要紧,可这两包若是混在一起熬了,和着原本就有的芥子、细辛和冰片,便等于加了折肺膏。”她沉声道,“手段挺高明,药堂里的人不会觉得抓错了药,问起来也不会说漏嘴。”
    花月定定地看着这两包药材,嘴唇上一点血色也不剩。
    她以为庄氏这一辈子已经够苦了,可没想到最后她的命是在她手里折了的,她没防着药里会出蹊跷,就这一个疏漏,竟是直接害了庄氏。
    “少夫人。”霜降在旁边,声调突然急了,“您冷静些。”
    花月觉得奇怪,她还有什么好不冷静的呢?她只是坐在这里而已,什么话也没说,霜降急什么?
    可下一瞬,霜降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身子,花月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几乎要坐不住这凳子,牙齿间磕得嘎巴作响。
    黎筠飞快地拿出一截软木来塞进她嘴里。
    “这东西咬着,防止咬着自个儿舌头。”她看了看花月的脸色,安抚紧张的霜降,“这是急火攻心,一时没缓过来,不是病。但话说回来,少夫人您别这么急,再急也没用,有人使坏心眼咱们就把人逮回来便是。”
    抓一个罗惜多容易啊,可坏人抓回来了,庄氏呢,她沉冤未得昭雪,死得不明不白,谁给她出这口怨气?
    “奴婢觉得,罗惜这一个奴仆,没这么大的胆子害主母,更何况他与夫人又无冤无仇。”霜降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道,“咱们冷静冷静,这背后肯定还有别的事儿,您不能乱,您乱了,这事更没人管。”
    花月闭眼,渐渐平缓下呼吸。
    黎筠连忙递了茶过来。
    饮下一口热茶,花月回过神,声音低哑地问:“罗惜懂药材么?”
    回忆一番,黎筠答:“他时常帮着抓药,一些寻常药材是认得,但他不懂药理,未必就知道这折肺膏有什么功用。去的路上小的套过两句话,发现这罗惜好赌,家里一穷二白,但最近一直在赌,若说有人给他银子让他使坏,也是说得通的。”
    花月应了一声,扶着霜降的手站起来,身子直晃。
    “夫人,要不小的给您也把把脉?”筠儿唏嘘,“您这模样要是给三公子瞧见,还不得来找我麻烦?”
    “无妨。”花月摆手,“你歇着便是。”
    她抬步出门,瘦削的身子被外头的秋风一吹,薄得像是要被吹走似的,黎筠看得忍不住感慨,这府里主母去世,少夫人又是个柔弱的,可不得被人欺负么?幸好三公子是个有本事的,熬过这一道坎,他们许是就好了。
    出了小院的门,花月挺着柔弱的小身板,冷声吩咐霜降:“备上车马。”
    霜降很是担忧:“三公子还没回来,这府里还挂着丧,您身子骨最近又不太好,就别出门了。”
    花月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得像当初西宫里她与她见礼的时候。
    霜降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原先好歹也是个小郡主,在一堆来给西宫请安的郡主里头,就她最不服气这小主,因为不知道小主到底算个什么身份,凭什么就得她跪下?
    可后来山河破碎,花月同她一起在宫里相依为命,又一起辗转到了将军府,她反而服了这主子了,别的小丫头都只会哭,她在宫里哭过一场之后,出来都是顶着梁的,哪怕身边人都觉得她是个靠不住的,她也有自己的章法。
    顶着这眼神,霜降叹了口气,去给她备来最稳当的马车,扶她上去坐。
    花月去的是京华里有名的极乐坊,这地方赌钱庄大,赌客络绎不绝,可以上桌下注,也可以开桌与人对赌。
    上一回来这地方,还是来抓李景允的,三爷混账事没少干,赌自然也赌过,那一次李景允死活不肯回去,还是她坐上了桌子,用一个筛盅赢完了他身上的银子,将他逮回了府。
    殷掌事什么都会,包括赌钱,小时候从沈知落那儿学来的技巧,就指着这个赢过可恶的大皇子。
    眼下再进这地方,花月没再上桌了,只找来了管事的,关着房里吩咐了两句。
    罗惜拿了赏钱就站在这极乐坊里不动了,他觉得自己运气好,一上来就赢了五两雪花银,于是跟着继续下注,可好事没个长久的,他那点赏银连着赢回来的银子,不到半天就都输了。
    “管事的。”他扭头道,“我想赊几个筹子。”
    这地方的人都知道他是老赖,一般是不会赊账的,但今日掌事许也是心情好,直接让他按了手印,拿走了五十两。
    罗惜就着这五十两在赌场里玩了三天,三天之后,身无分文地被赶了出来。光是赶走也就罢了,他还欠了钱,几个打手围着他,要他五日内将银子补来,不然他这胳膊腿都别想要了。
    他先前欠银子,也就三四两,头一回欠上五十两,知道是要完蛋了,连忙回府去求管账的少夫人。
    府里这少夫人心肠软,罗惜觉得有戏,跪在她面前哭了个昏天黑地,结果不曾想少夫人端着茶道:“将军府上不出坏账,你干多少活儿就拿多少银子,没有预支这么多的道理。先前给赏银,是念着你照顾夫人也算有功,如今你这可就算是得寸进尺。”
    罗惜灰溜溜地出来,啐了两口,不过眼珠子一转,倒是想起了另一茬。
    他去市井茶楼里递了话,求见了一个面白无须的人,又是行礼又是磕头,连威胁带哄骗地让人拿银子过来。
    倒不是他胡搅蛮缠,先前他替将军府抓药,这人亲自上门来给了他个红封,让他多抓一个方子云云。罗惜也不傻,这些大人做阴损事,肯定算个把柄,再换来五十两银子他就封口,也算不白忙活。
    面白无须那人沉默地听完,应下了:“这么多银子,你跟我回府去取吧。”
    罗惜大喜,当即就跟着走了,结果越走越偏,到了个无人的地儿,旁边突然蹿出来几个人,举起棍棒就把他往死里打。
    杀人灭口可比给银子封口爽利多了。
    花月在暗处瞧着,看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招了招手。
    另一群人也蹿出去,将这些个打人的打手和那面白无须的领头人一并抓住,带回了将军府。
    日落收网,花月不慌不忙地往主位上一坐,听得下头的人嚎:“你们这没有王法啊,怎么滥用私刑抓人呐?快把我们放开!”
    将茶盏一合,她望着下头,严肃地道:“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打伤我将军府的人,还跟我说王法?”
    领头那个脸色一变,眼珠子转了转,道:“误会,误会,认错人了。”
    罗惜被打得只剩了一口气,趴在旁边的担架上艰难地道:“不是误会,请少夫人做主,他们欠钱不还,还要对我下狠手——这个人叫德胜,咱们认识的。”
    德胜脸色几变,转眼瞧见这屋子里就两个娘们,当即动了狠心,挣开背后捆着的麻绳就想抓了那少夫人过来当质,好离开这地方。
    然而,他刚起身上前,那柔柔弱弱的夫人就一脚将他踹得跪了回去,咚地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
    “力气还不小。”花月点头,“给他换个锁链吧,脚上也戴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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