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新生儿家长满怀喜色,也有中年人悲怆的送走自己父母,一夜白头。
    救护车鸣笛呼啸而来,几个护士推着病床,匆忙小跑着上前抬人。
    人生百态都聚集在这栋白色的楼里。徐扣弦跟邵恩隔着一米的距离站着,用手机消息互通心意有无。
    ****
    排队的时候,岁今回了邵恩一条消息。
    岁今:[排队挂号吧,今天老人跟孩子太多了。]
    邵恩:[嗯,带她排着呢,一会儿挂你的号?]
    岁今:[今天临时换了班,我在一二楼主要接老人跟孩子,你一会儿给弦弦挂个专家号,姚敬的,我等下跟他说一声。]
    岁今非常自然的把徐扣弦归到了弟妹的位子,连带着称呼都改了叠字小名。
    姚敬是岁今丈夫,邵恩亲姐夫。
    只是岁今依然不习惯邵恩叫她姐姐,所以拿名字称呼。
    邵恩:[知道了,辛苦姐姐了。]
    过了几分钟,岁今才回了个短句,只有五个字,可她硬生生的盯着屏幕,输入了很久。
    岁今:[没事,应该的。]
    今天忙的脚不沾地,岁今是在卫生间蹲厕所的时候才有空给邵恩发消息的,踌躇了很长时间,岁今还是把“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都是一家人,怪客气的。”
    这句话从输入框里删掉了,旧事并不是她的错,可她也没什么资格去奢求邵恩原谅自己父母。
    岁今回去之前先拐到了姚敬的诊室,让门口的护士喊姚敬出来。
    姚敬正在给病人开单据,迟了几分钟把病人送走后才出来,他看到岁今的时候明显愣了下。
    两人成婚十年,都是医生,相濡以沫这些年来,对方的分毫变化都能一眼看出。
    岁今的脸上挂着笑,可眉目里载满了哀愁。最初当医生的时候,病患离世或者宣布放弃治疗,总会哭上一场,难过一阵子。
    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人生生来死去,留不住,医者尽足了心,无愧于天地就够了。
    所以姚敬非常不解的问岁今,“怎么了?”
    岁今晃晃头,把自己从愧疚中解救出来,打起精神,冲姚敬笑笑,“我有个朋友一会儿挂你的号,叫徐扣弦,小姑娘做胃镜,她挺恐惧做胃镜的,你多关照点。”
    “徐扣弦是谁啊?”姚敬皱眉好奇道,他们二人是研究生同学,同一家医院实习,毕业后也都留下工作,交友圈重合度基本上一致,姚敬对徐扣弦这个名字极陌生,所以多问了一嘴。
    “邵恩女朋友,但你别多嘴,反正多关照她就好了。”岁今讲完最后一句,得到了姚敬肯定的回应后,手插在白大卦里转身快步往自己诊室走。
    姚敬边喊下一位患者的名字,边目送岁今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岁今的家事,道不明,说不得。
    四十多分钟以后,姚敬在电脑排位病例上看到了徐扣弦三个字。
    十五分钟后,穿着水蓝色长裙的漂亮女孩子跟穿了深蓝色长风衣的邵恩并肩携手出现在姚敬面前。
    邵恩见过姚敬几面,友好的点了下头,姚敬坐着点头回应,开始问诊,前序的病例是岁今写的,医院电脑能同步看到。
    “无痛的还是普通的?”姚敬循例问,并且解释道,“普通的痛苦一点儿,可能会剧烈呕吐,无痛的顾名思义,痛苦会少一些,但需要全麻。”
    “做无痛的。”邵恩开口,于是姚敬直接领着徐扣弦去做胃镜,邵恩拎着女包跟在后面。
    徐扣弦坐着喝盐酸利多卡因胶浆,眉头紧皱,捏着鼻子吸了一口,舌尖开始麻木,到后来遏制不住的恶心想要往外吐,停下喝药,泪眼汪汪的望着邵恩。
    邵恩站着,用手指勾她的下巴,把剩下的药液往她嘴里倒,最后轻柔的让她的嘴唇合拢,徐扣弦终于咽完。
    麻醉室规定了只能徐扣弦一个人进,邵恩站在外面等她,姚敬没走,而是跟邵恩一并倚着墙等徐扣弦出来。
    “不忙?”徐扣弦进去以后,邵恩的声线又恢复了如常冷清,恍惚刚刚那个温柔低哑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一般。
    姚敬摇头道,“还行吧,今天多半是感冒发烧的,年轻人不太多,你姐那边诊室忙。”
    “嗯。”邵恩低声回了下,就再无下文。
    ****
    姚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对妻子岁今这个弟弟的印象多来自岁今的叙述。
    交往时候闲聊,岁今同自己讲。
    “我其实不是独生女,我有个弟弟,小时候我妈带着弟弟坐火车回老家探亲访友,那时候火车不比现在有什么广播喊到站不到站的,都是乘务员拿着喇叭挨个车厢喊。卫生间也简陋没有放置婴儿的地方。我妈委托邻座的大婶帮忙看一下孩子,只去了个卫生间的功夫,火车到站停车,有人趁着大婶不注意把孩子抱走了。”
    “我妈自己说,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候,就总觉得哪里不对,还冲着门口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往座位走的时候火车开动了,大婶站着,从火车另一头厕所的门口跑过来,差点儿绊倒,急得焦头烂额,说孩子不见了。”
    “火车已经开了,没办法停车,我妈听完当场就晕过去了,那是九十年的事情,大家用传呼机交流,报警依靠人力,我父母找了二十几年,也没有放弃过。”
    又三四年,他们已经结了婚,有一天岁今忽然特别兴奋的跟自己讲,可能找到弟弟了。
    岁今毕业于北大协和医学院,闲暇时间回母校做志愿者,那天北大组织献血。
    在献血的人群里,岁今看到了一个手腕内侧有颗痣的男孩子。
    抬眸发现男孩子眉眼同自己有七分相似,在给他抽完血以后,岁今抓住男孩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几乎是拖拽着他到一边问话。
    世界上也许真的有血脉相连这种说法,岁今抬眸那一霎那,几乎就肯定了邵恩是自己亲弟弟。
    后来的亲权报告也证实了岁今的看法,受检人邵恩与被检人岁今之间亲权概率大于99.99%,“支持”存在直系亲属关系。
    本来被拐多年的弟弟突然找到了,是件极为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这一切也只是对岁今一个人来说值得高兴罢了。
    邵恩婴儿时期被拐,真相大白无异于晴天霹雳,多年来生存的地方并不是家,喊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其实是个拐卖犯。
    就连自己的生日都是所谓“母亲”编造的,其实自己并没有25岁,只有22岁。
    小半生所相信在乎的一切,忽然被打破,邵恩的反应倒是很平常,起码岁今跟姚敬都没能没见到邵恩崩溃,他只是淡淡的说“既然如此,那就同亲生父母相认吧。”
    岁今兴冲冲的把亲权报告跟弟弟找到的事情告诉父母,并且说了弟弟就读于北大法律系,还在读硕士,岁父岁母十分激动,可岁今没注意到父母激动之余又有几分躲闪。
    七年前,邵恩见到岁今父母的时候,姚敬也在场。
    邵恩望着岁父岁母愣了几秒,忽然变了脸色,摔门而去。
    下一秒,岁母跪倒在地上,掩面而泣,哭着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岁父面如铁青,冷着脸不言语,岁今追出去,姚敬留下照顾两位老人。
    岁今回来的时候,面如土色,拉着姚敬往外走,没多看父母一眼。
    姚敬一脸茫然的问岁今怎么了,岁今答,“邵恩说他见过爸爸妈妈,在他高中的时候。”
    刚刚岁父、岁母的神情也无言证明了这一点。
    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结果,而是找到过了,却不想相认。
    发现亲生儿子被拐到山村,就读在十八线县城的普通高中,穿洗的泛白的校服跟发黄的胶鞋。
    看起来就没什么前途的样子,并且十几岁已经定了心性。
    他们不愿意相认,不想去打破现有生活的宁静,也害怕管教不好儿子。
    岁家算得上大户人家,世代都是北京人,夫妻二人名下两套四合院放着等拆迁,他们不知道私下合集商量过多少次。
    既然已经有了漂亮出息,毕业于北大医学院,就职于三甲医院的女儿。
    时刻可以拿出去炫耀吹嘘。
    人到中年,又为什么还要去认回没什么感情基础,要重新管教,并且极大概率不能成器的儿子呢?
    他们夫妻二人也许挣扎反复过,所以才在那个北风呼啸,黄土纷飞的小县城里住过大半个月。
    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落荒而逃,回到了北京,把这件事情埋在心底,对女儿闭口不言。
    趋利避害,人性使然。
    大家都是第一次为人父母跟子女,有时候真的没有那么多的伟大光环,邵恩对此了然。
    可岁父、岁母当年选择放弃过邵恩,如今自然也没资格脸面去同北大法硕在读的邵恩相认了。
    ****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邵恩突然发问。
    姚敬愣了下,回应道,“我跟护士打个招呼,让你进去吧。”
    “谢了。”邵恩简短答,他对岁今跟姚敬以朋友关系相处,不咸不淡惯了,姚敬也不觉得有什么。
    麻醉室里,徐扣弦已经签完了知情书,侧躺注射完麻醉药物,嘴里咬着护士给的塑料环,视线开始渐渐模糊,在遁入梦乡之前,她听见邵恩喊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温柔的说“宝宝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们看个小说,别问我为啥还不到四十是专家号。
    讲道理现实里二十出头白手起家执行总裁也是不存在的【。
    第42章
    徐扣弦胃是一直都不太好, 还喜欢闷声作大死。
    刚出国时候, 她在国内医院开了大半年份的胃药,一边吃胃药一边吃不太正宗的四川火锅。
    从前她也被家里人逼着做过几次胃镜, 体验都是要死要活, 不论是无痛的还是普通的,从开始喝药就反胃干呕,难过到不行。
    可是今天有邵恩陪着,徐扣弦对难捱胃镜过程最后的印象就是邵恩喊的那句,“宝宝不怕。”
    她做了一个非常香甜带着奶味的美梦, 梦里自己还是十几岁, 站在二十出头的邵恩面前, 手心捧了一瓶热牛奶,踮脚高举要着给邵恩喝。
    邵恩端着纸盘, 纸盘里盛着草莓夹心的奶油蛋糕, 鲜艳的草莓缀在纯白的奶油上面,综合了奶油的甜腻。
    邵恩一口一口的喂,她就一口一口的吃。
    吃完了蛋糕以后, 他们像学生谈恋爱一样去电影院看电影, 左手爆米花,右手冰可乐。
    梦里徐扣弦跟邵恩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做了很多很多情侣间该做的事情。
    学生时代没有过恋爱的体验, 徐扣弦在这个美梦里都完满的七七八八,……
    “徐扣弦。”忽然有人把她从美梦中叫醒,她睁眼就望见了护士跟邵恩。
    徐扣弦揉了揉眼睛, 不解地问,“已经做完了?”
    身体很沉,头还因为麻药上劲儿而昏昏欲睡,一时之间难以分别出究竟是还没开始做胃镜,还是已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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