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蝉衣从卖莲灯的小贩间穿过,走回正街,刚在一条深巷拐弯,就撞上了正好杀完人的应天。
    他满脸寒霜,眸色阴沉,却勾着唇角,鲜血溅了几滴在他脸上,衬得他愈发邪戾,他的左手轻握匕首,右手拿着巾帕擦拭匕首上的血迹。
    蝉衣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见他,眸底瞬间浮起一丝惊慌,她愣了下,赶忙迎上去,“大人……”
    “谁让你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应天虚起眸子睨她,一把匕首抵上她受伤的肩膀,声音低沉缓钝。
    匕首一寸寸地推送着方才柔然少女刺入她肩膀里的暗器,蝉衣不敢妄动,咬紧唇急促地呼吸。
    应天将匕首推入蝉衣的肩,又缓缓抽出,再徐徐滑至她的唇角,偏头挑眉道,“还是你想和银月一个下场?”
    “大人,蝉衣知错……”她额间冒着冷汗,却兀自定神,不敢惊慌乱动,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把匕首即将要划破她的唇角。
    应天敛起笑,静静地睨着她,良久。
    直到她额间一滴汗顺着她的鬓发流至下颚,他才温柔地抬手用拇指为她拂去。就在她心下松了一口气之时,应天猛地将匕首插在她的肩骨处,不动声色。
    鲜血汩汩,蝉衣疼得抽气,泪水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这次饶你。”应天漠然转身,却没有立刻迈步。
    蝉衣怯弱地抬眸去看他,只见他蹲下身,悉心地将脚边不知何时被谁打翻的糖油果子一一捡入油纸中,而后仔细地折起来,一片片地将油纸按照折痕重新包好。
    灯火葳蕤的深巷中,昏黄的光洒在他的侧脸,垂于左肩的青丝蜿蜒蜷在血泊中,光影散乱,却勾勒出他柔和的下颚线,这个男人,此时此刻,温柔得摄人心魄。
    第98章 大型捉奸现场
    这厢, 锦笙一边低头把玩莲灯, 一边沿着河岸走, 揣摩了片刻后, 若有所思道, “顾勰, 其实你方才不该搬出世子的身份压她。据我所知, 柔然的公主,也叫茹茹。”
    “我管她是不是公主,如此刁钻, 瞧着就让人不喜,我就拿身份压她了,她能怎么我?”顾勰甩手不屑道, “不是我说, 就那个脾气,以后她要嫁给君曦见了够她在后宫里受的!不, 光是东宫的后院就够她受的了。”
    锦笙面无表情地转了转手里的莲灯, “今日一见, 我倒觉得, 她是不愿意就这么嫁给太子爷的。距离柔然使者正式觐见还有几天, 他们姐弟两个若是真这么听话, 就不会提前进城。”
    顾勰提唇笑,吹燃了手中把玩的火折子,“她不愿嫁, 君曦见也未必愿意娶啊。”
    “你是这么想的?”锦笙挑起眉, 忽然笑道,“他不愿意娶,你竟然这么高兴?”
    顾勰没明白她话中深意,愣了愣,“什么意思啊?我惯是看他不顺眼的,他要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为妻,我为何不能高兴高兴?我不光高兴,我还要在他面前嘚瑟呢。”
    往伤口上撒盐一直是顾勰的特长之一,他就愿意看着一向顺风顺水顺命理的君曦见吃个瘪什么的。
    “没什么,你先高兴着罢。别太得意了,小心他一气之下又哄得你娘关你抄书什么的。”锦笙不作解释,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仔细将莲灯的花蕊点燃,蹲在岸边将莲灯推了出去。
    那莲灯花纹较之其他莲灯的都精致些,十分引人注目,泊着水漾着风顺顺当当地往河央飘去,是最明亮别致的一盏。
    “那白衣女子和你认识吗?”顾勰与她并肩蹲着,单手撑着下巴回看她,看仔细了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小星星。
    “不认识。但我大概猜出来她的身份了。”那人的武功路数和蜃楼十三舵如出一辙,又愿意把费劲争抢了半晌的莲灯给她。是义父身边的人罢。
    顾勰侧蹲着,微微颔首凝视着她,也不继续追问下去,只轻轻地“喔”了一声,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看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被锦笙头发里那一撮引人出戏的毛给吸引了,这撮他笑了一晚上的毛,此时在烂漫的灯火下瞧着竟分外可爱。
    没有听到顾勰回话的声音,锦笙把眉心挑高了些,狐疑地转过头去回看他,恰好两相对上了视线。
    周围的风声带着喧嚣飘远,两个爱闹腾的人一下子静下来,都觉得颇有些不适应。
    两人就蹲在岸边对视,一个认真,一个懵圈,身前是绚烂的烟火莲灯,身后是宽敞的河道和熙攘的人群,以及循着人流步步走近的……
    顾勰忽然露齿一笑,一把伸手按在了锦笙脑袋顶的呆毛上,使劲碾揉了一番,手指不自觉就钻进了她的发丝中,“阿笙,你这个真的好好笑。”
    人流之中,那原本毫不迟疑的脚步停滞了下,在他们不远处顿住了。
    似乎二人余光都有感应,同时回头往人流之中看去。
    周遭绿野遍地,青草味甚浓,锦笙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口就被自己的唾沫呛住,“太、太子爷……!”
    君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好似能发烫,盯得她面红耳赤,顿时生出一种被人抓了奸的错觉。想了想,她又惊恐地发现,好似不算错觉……自己今天确实骗他来着,确实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出来幽会来着。
    “子渊弟弟,才从御史台被放出来,手抬这么高不痛么。”君漓缓缓走近,站定在他们面前,紧紧盯着锦笙,一把折扇却不动声色地拿开了顾勰的手,他声音极淡,永远也分辨不出情绪的淡,“举这么久可累坏了罢。”
    “……”顾勰撇了撇唇,犟嘴道,“我就才出来玩儿了这么一会儿,你又要告诉我娘我不务正业?我可跟你说,五天前我就和娘说好了要来找阿笙玩的,你威胁我也没用。”
    君漓微挑左眉,别有深意地看着锦笙,道,“五天前……就约好了?”
    “是啊。”见锦笙莫名蒙起脸不说话,顾勰索性帮她回答了,“我早就和阿笙说好了的,阿笙最愿意和我一起玩啦,是不是?”
    锦笙心底只想一巴掌把顾勰拍地上:你少说两句罢大哥,求你了!!
    君漓手中的折扇轻开,“锦阁主不是同我说幼时看了许多回灯会,已然觉得甚是无趣了吗?既不喜欢来看灯会了,却还要如此强求自己,看来子渊这个朋友很重要。”
    她能明显感受到,那“重要”二字,咬重了令人窒息的字音。
    “……”锦笙抿了抿唇,登时噌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无地自容地抬眸瞟了他一眼,却不敢与他直接对视,便赶忙又低下头,心虚地捋了捋呆毛,“太子爷……来、来散步看灯会的吗?”
    话题转得太过明显,好在她跟太子爷的聊天本就是从来都不需要逻辑的。
    果然,君漓微垂眸凝视她,接话道,“我来找我家那只不太乖的猫。”
    锦笙的脸烧得更红,红得几乎要和一池莲灯连成一片。她低着头,心砰砰地如同被捉了奸一样地跳。
    “太子府什么时候养了猫?”顾勰挑眉,缓缓站起来,双手环胸睨着君漓。
    他知道他们在打哑谜,只不过不想总是他们两个说话,就把他晾在一边,所以才存心问出口的。
    自君漓出现以来,就一直没看过顾勰,此时竟然破天荒地瞥过去看了他一眼,声音极其冷淡,而又富含深意,“早得很,你不知道罢了。”
    稍作一顿,君漓又转过头看向锦笙,却依旧是对着顾勰道,“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
    锦笙尬笑了几声,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敢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故作关切地问道,“那猫找到了吗?”
    “你说呢。”君漓睨着她,声音带了一丝不明显的浮动,把反问硬生生压成了陈述。
    还没等锦笙开口,顾勰便抓住了锦笙的手腕,头一回如此厉色道,“不就是一只猫吗?我送你一只更好的,你便不要再挂念从前那只了。你说我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还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呢。”
    这句话说出来有点儿没底气,他私心里觉得,君曦见是不可能知道阿笙是女子的,但又觉得君曦见打的哑谜其实就在暗示他,他知道,知道很多……
    阿笙瞒了他很多东西,可他感觉阿笙瞒他的东西,都告诉给了君曦见。
    锦笙下意识把手腕从顾勰的手中抽了出来,低声急道,“你先别说话了大哥。”
    “锦阁主,猫可是你弄丢的。”君漓不打算接顾勰的话,只看着锦笙,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别人赔的,我都不要。”
    “……”锦笙抓着脑袋上的罪魁祸首,那根令人心烦的呆毛,险些哭出来,脑子一抽,她居然道,“太子爷,猫不是我弄丢的……那猫它、它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是自己走丢的……不能怨我……”
    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锦笙已经后悔了:神特么那猫可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是个杠精吗?!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凉吗?!就赔个礼道个歉说就是自己骗了他又能怎么样?!
    果然,这句“猫有它自己的想法”很有想法,委实把从小没受过什么气的尊贵的太子殿下气得不轻。
    君漓盯着她的脸,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轻收起折扇,又漫不经心地摊开,道,“那现在你且要如何?”
    锦笙抿了抿唇,看了眼站在一边明显有些失落的顾勰,思忖了片刻后,小心翼翼道,“我和子渊逛完灯会之后,就帮你找猫去……找到了我直接给你送回太子府。”
    君漓垂眸凝视着她,静默不言。
    周遭的风好似都凉了几个度。片刻后,一池的莲灯被风吹灭了一大片。
    锦笙心惊肉跳,实在被看得越发心虚,她躲闪着目光,瞧了眼顾勰,然后嗫嚅道,“那我还是现在就去找猫罢……世子,你今天先回府,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玩儿?”
    “不,我就不!”顾勰挑眉,“凭什么不管什么事都要将就君曦见!?”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君漓身旁不知何时窜出了青崖、墨竹两人。两人上前一步,拱手给顾勰行了一礼,青崖一本正经道,“世子,长公主殿下让世子立即回府见客。”
    顾勰冷笑,“真的假的?”
    锦笙默默看了一眼君漓:同问,真的假的?
    君漓轻开折扇,不冷不热地睨了他一眼,凉声道,“柔然王族上门拜访。子渊若是不信哥哥这一遭,放任不管继续玩便是,且看看回去是个什么下场。”
    顾勰皱紧眉,“柔然?!”他狠狠咬住后槽牙,终于明白了锦笙方才说的那句“他不愿意娶,你竟然这么高兴”是何意,他握紧拳,瞪着君漓,“君曦见!你、你要是真敢把婚事推给我,我就……!!”
    “世子,快走罢,别让长公主等急了。”墨竹适时插了一句嘴,恭恭敬敬地催促道。
    顾勰咽下了没出口的话,转身疾步离去。青崖和墨竹便也匿去了。
    锦笙鼓了鼓脸,盯着脚尖,心底拔凉,“太子爷,我……”
    第99章 项城覆灭
    周遭的静谧将君漓浮动的气息衬得格外明显, 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 心气得紧, 睨着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谦顺卑躬的神情, 气得更紧。
    好半晌, 受不得窝囊气的太子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尊贵, 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不能回头, 这回说什么也要等着她先老老实实地来认错长个教训才好。
    锦笙盯着脚尖没反应过来,察觉到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才慢了一拍抬眸望去。她跟了两小步, “殿下,你等……”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两道人影窜出, 俯首禀道, “阁主,项城生变, 请阁主立即回天枢阁与诸位长老会晤!”
    锦笙的脚步猛地顿住, 每天狠狠一皱:项城生变?诸位长老都介入了?!
    她记得长老们上一次插手天枢阁的事宜, 出面收拾残局, 还是在义父撒手丢下天枢阁的时候。如今项城究竟是生出了什么变数, 才会让天枢阁的长老都介入其中?
    刻不容缓, 锦笙望了一眼君漓远去的背影,咬咬牙,背向他朝着天枢阁的方向去了, “走。”
    诸事分个轻重缓急, 既然项城之事牵连至此,太子爷回府后必然也会知晓,应当能够理解她的无奈。
    ***
    此时此刻的项城正下着瓢泼大雨,天枢阁的高座也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踏入天枢阁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阴霾将她笼罩,沉重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预感到事情将会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她的一颗心不禁跳得隆冬作响,如鼓声般震着她的耳膜,嗡嗡地延绵着、渲染着。
    三七眼中带着可怖的血丝,正站在房间门口等候她,她上楼的声音一步步踩得他眼皮微跳,当看见她的时候,神情就变得颇为伤感。那是一种无言的悲伤,夹带着刚烈的恨意,不知道对谁的恨意。
    “阁主放心,”三七缓了缓心绪,用沙哑的声音同她说着,前四个字才说完,他的喉头就哽咽起来,“你的计划很顺利。只是,你做不到像他那样狠心。谁都不会怪你的……”
    好似被插了温柔一刀,莫名,却又觉得应得,痛意正绵延地席卷着,包裹着心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跟着难受起来。
    不难想到,三七口中的“他”,就是义父。
    “是阁主回来了吗?”长老年岁已高,先帝在世时便伴君左右,向来稳重,声音也秉持着端庄,“回来了就进来吧。”
    三七向她稍一颔首,为她开门。
    门内毫不意外地背身站着五位长老,意外的是跪在他们下首的还有两名兵奴。
    “几位长老安好。”锦笙拱手施礼,无论如何,礼数须得周全。
    为首的老人便是方才说话的那位,依旧是他带着几人起手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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