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秉容负手站在正堂外院内,望着枝头的嫩叶,似乎出了神。
    奉茶的婢女将茶水沏好,摆放在汉白玉桌上,退至一旁。君漓上前来,却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青崖,墨竹,去府门外候着。”
    两人不解其意,相觑一眼,才迟疑着退至院外。
    “安伯父。”君漓躬身行礼。
    安秉容抿唇,收紧掌心,却没打算给他施臣下礼,“今日臣来,是有要事想要请教太子爷。”
    君漓颔首,“但说无妨。”
    “太子爷年幼时,臣曾兼任教习太傅一职,不知殿下还记得否?”安秉容看了他一眼,挑眉问。
    君漓再次颔首,“安伯父教导期间,曦见受益颇多,终身不忘。”
    “终身不忘?”安秉容冷声一笑,“好,那今日臣便来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没忘。”
    君漓垂眸,对他方才的冷笑抛之脑后,依旧恭顺道:“伯父请讲。”
    “臣教过你,朝堂上尔虞我诈,你将来若是称帝,应如何对付?”安秉容神色沉稳,负手立在他面前,却背过身看向了虚空一边。
    君漓浅颔首,“安伯父说,尔虞我诈实乃常事,唯有朝臣如此才可以维持朝局平衡,一朝盛世并非一味地两袖清风、正直刚毅可以成,只要朝局无腐朽之气,枢纽正常,便不可多加干涉,也不可坐视不理。”
    “说得好。”安秉容转身,逼视着他,“那若是遇上了跳头,该如何克化?”
    “对待阴险谨慎之人,当以手段拉拢克化;对待胆大妄为之人,当以权术打压克化。万变不离其宗,拉拢与压制并济,方为帝王之道。”君漓的手微握,道。
    安秉容点头,笑得有些讥讽,冷声问道,“那若是遇上既阴险,又胆大之人,该当如何?”
    君漓垂眸,深知他意,却依旧恭谨地回答道,“安伯父如是说:君子之仪不可不要,城府手段无可避免。当为帝者拉拢,为辅者打压,先纵其猖狂妄为,再设局将其引入,联合辅臣当机立断,一举拿下。”
    “好,殿下都还记得,想必将来会是个好皇帝。但也请殿下记得,这些都只是朝堂上的龌龊手段。”安秉容故作一顿,一双手已经紧握成拳,臂上青筋好似要爆开,他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我现在再教你,若身边真有阴狠狡诈还胆大妄为的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你的君子之仪便可以不要!若此人还仗势欺人、妄自尊大,教人子女痛不欲生,那便连城府手段都可以免了,不如直接上手打来得最痛快!”
    语毕,他一拳揍了过去。他知道君漓不会避开,所以这一拳他下了狠手,极重。
    “你骗我你与阿笙有了肌肤之亲,我这才顺了阿笙的心意同意你娶她,你骗我倒也罢了,我谅你是真心喜欢她,可你为何从未对她说过求娶之言?!”安秉容说着来气又打了一拳,这一拳砸在君漓的嘴角,顿时磕破出血,他睨着那血冷笑,“明明是你百般算计着要娶她,却弄得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
    被连揍了两拳,君漓没有闪避,甚至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任由嘴角的血渍滴落,直到听见安秉容说“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他的眉才微蹙起,抹掉唇角的血渍,“伯父,未对她言说此事,是我误了,可我的确是真心想娶。宴会前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也句句发自肺腑。她如今身份作阻,我只能按兵不动,且那日柔然使者在场,并不宜节外生枝,否则她必定受到牵连。”
    安秉容咬牙冷笑,“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若非我知道你是认真考量过的,就凭你占完便宜转头定亲这条,今日落在你身上的就不是老子的拳头,而是老子的刀了!”
    说完他又是一拳砸在君漓嘴角,仿佛瞧着他嘴角出血就真的畅快淋漓似的,他捏紧拳恨声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只一条,你答应定亲前专程跑来与我商量,却为何不与阿笙商量?!你为何不告诉阿笙你要娶她?!就因为你不说,她便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倘若今日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等到娶进洞房了才跟她坦白一切?!她昨日、昨日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回柳州。老子今天知道的时候恨不得弄死你……”想到这里安秉容眼眶都气得猩红,双眸熠熠间潋滟着光芒,他哽咽着,“我自己刚到手的女儿自己还没揣热和,你就已经把便宜都给占尽了……?行啊你君曦见,老子教了你这么多年的龌龊手段你全拿来用我女儿身上了?”
    说完一长段,安秉容气得愈发厉害,手都打起颤,怒不可遏间又冲过去揍了一拳,这一拳揍在他眼角,他只闭上眼,仍旧没有躲避,退了几步站定。
    想起今晨从锦笙房间走时云书说的那些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此,果真是他活该。
    她想回到柳州去,那个没有他的柳州。眼不见为净。
    不知如何辩驳,他以为自己可以解释。因为他也是在情爱上走的头一遭,不知道一个承诺有多重要?还是解释他高高在上惯了,不经意就伤透了她?或是解释说,他其实也只是气她没有想过他们的以后,气她从不信任他,所以故意不说出口?
    可这些理由都在安秉容那一句“她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要回柳州去”脱口时烟消云散。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辩驳和解释,一切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身上的疼远不及心脏骤然涌出的疼,蔓延四肢百骸,浸透了失去了血与肉的残躯枯骨,还是在疼。
    倘若安秉容揍他一顿能让阿笙好过些,他也宁愿直接用刀来得痛快。
    从前他不说,以为她懂,她拿所有的耐心与他耗,如今他想说了,想亲口给她一个承诺,让她知道自己从前并不是没有想,而是以为她没有想过,所以自己气了她,也不愿意说出口,他想亲口解释,亲口对她承诺的时候,阿笙却并不想给他机会了。
    明明是他活该的,可又如此不甘心。
    “那日你故意让我撞见她留宿在你府中,我纵然气得发狂,但我也欣赏你算计好了一切,只为将她娶到手。阿笙的性子和她娘年轻的时候一样,若非真心喜欢、也不管你有多喜欢,只要她喜欢了就会义无反顾,所以我顺了她的心意答应让你娶她。”
    安秉容顺了些气,眯着眸看他,“你让她伤心不假,是真心也不假,你算计一切要娶她不假,诱她为你肝肠寸断也不假,林林总总算起来倒也姑且让你两相抵消。可……”
    他话锋一顿,厉声斥道,“可我今日偏就是要揍你一顿!你可服气?!”
    君漓拭去嘴角淌下来的血渍,点头恭谨道,“服气。”
    他一个“气”字还没完全落下,又是一拳打来,这一拳砸在肩上,安秉容片刻未停,一手掐住他刚被砸出淤青的肩膀,另一手抡拳狠砸,基本是往死里揍。
    第115章 给你认错来了(末尾高能)
    安秉容从太子府出来的时候, 并没有因为将太子爷揍了一顿而神清气爽, 他依旧阴沉着脸。
    驾马车的车夫看见安秉容双拳猩红, 感到匪夷所思, 但瞧着安秉容这板正的神情也不敢多问, 只依照着安秉容的吩咐, 驾马离开。
    君漓坐在汉白玉桌前, 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在给另一只手的腕上缠着一圈圈地白色布条,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虚空一点上,神情淡然从容, 好似方才被揍的不是自己,现在也不是在给自己包扎似的。
    待到目送安秉容离去的青崖和墨竹从府外走回来看到嘴角的淤青和血渍时,纷纷惊慌地跪下了, 墨竹低声惊呼, “太子爷,您这是……?!”
    青崖拽了他一下, 截断他的话, 冲他打了个眼色, 才道, “属下失职。”
    “无碍。墨竹, 去拿药来。”君漓抿了口茶, 待墨竹离开后,才对青崖吩咐道,“今日之事, 谁也不准说出去, 下面的人也不可多言,若是让我听到谁乱嚼舌根胡言乱语,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只是……”青崖蹙紧眉,“陛下那边,该作何托词?”
    因着君漓的嘴角淤青尤为严重,眼角的痕迹倒是轻,想来安秉容也是注意了他的仪容,没有照着脸上招呼,基本上是往身上揍,怕不是想着给他来些内伤。
    只是光嘴角和眼角这两处就难以向陛下解释清楚。
    毕竟太子爷长这么大就没挨过打,从来都是从容地站在一旁看别人挨打以及打别人。关键是,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外,也没人敢打他啊,再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也向来是以太子爷为傲,太子爷这二十年以来顺得不可思议,头一回被人揍到挂彩,青崖表示自己有点儿承受不来。
    不是说好安丞相为人忠诚,向来稳重得体的吗?究竟为何会如此胆大包天?
    “明日上朝时抹些细粉遮住便是。”君漓不以为然,思忖片刻后,为保证万无一失,又嘱咐道,“若是不慎被察觉,你便直言请罪。”
    “???”青崖猛地抬眸,向来聪颖的他也领悟不了太子爷的深意,反应须臾,试探着问道,“属下……该如何请罪?”
    “与我比武切磋,不幸失手。”君漓淡声道,“明白了吗。”
    “……”青崖有一点儿不愿意,青崖还想多活几年……他颔首,“属下明白。”
    君漓神情淡漠,试着活动肩膀,似是觉出疼意,他微蹙了蹙眉,“不必担忧,我会保你无恙。”
    青崖颔首应是,抬眸见他活动不便,又急忙起身脱衣察看,顿时惊得脑袋犯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太子爷,怎么会……”下手这么重?!
    他本以为太子爷受伤的程度顶天了也就是嘴角淤青那般无二,却不想他褪去衣物一瞧——安丞相根本就是往死里打。
    淤青遍布倒也罢了,这被生生砸到渗出来的血意是不是就太过分了?若只是拳脚倒也还好,不至于如此,可这样子,分明就是动了棍棒。
    青崖不知道的是,安秉容没拿刀来都算好的了。
    太子爷这是得罪了安丞相什么,才能挨打至斯还要倒给安丞相遮掩罪行?
    待到墨竹拿了上等的伤药,涂抹过身上的淤青和血痕后,君漓穿好衣物,“拿些细粉来,然后备马车,去天枢阁。”
    都被打成这副模样了,还去天枢阁?墨竹瞠目结舌。
    青崖却暗自腹诽,太子爷怕不是高招,趁着被打得遍体鳞伤尚未愈合,去锦阁主面前博取一下同情……?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青崖大人能在太子爷面前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了。
    天枢阁内,顾勰正在给锦笙削苹果,一边削得起劲,一边和她摆谈昨日带着一帮公子哥儿去霍府上看望霍斐的事情。
    “你就别给我削苹果了,我吃这些东西从来不削皮的。”锦笙趴在床榻上,一边摇晃着脚丫子,一边啃上一个顾勰给削好的苹果,包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诶你接着说,霍斐如今怎么样了?”
    顾勰闻言仍是认真削着手里的苹果,他笑道,“本来呢,霍家人为了避免外面说闲话是不准我们进去的,可我顾勰是谁啊,我要进去他还敢拦着不成?最后我们从侧门进去,没看见霍斐,只听到他在里面摔碗砸瓶的声音,听府里婢女说他如今脾气暴躁,且不肯吃饭,生生瘦了一大圈,想来,差不多就是每天卧在床榻上吊着等死的样子。得知我们来看望他,他还一连砸了十多个上好的瓷器,怕是给他气得不轻,哈哈哈你说解不解气?”
    “解气。”锦笙啃完最后一口,将苹果核丢进已经吃干净了的空碗里,笑眯眯道,“这种上赶着人家痛处还带一帮摸爬在花街柳巷里的公子哥儿探望的事情,也就只有你做得出来了。”
    摸爬在花街柳巷里的公子哥儿自然是日夜享受女人福泽,环肥燕瘦、温香软玉,霍斐再也享受不到这些,自然气急攻心。顾勰可谓是将这个痛楚,戳得不露痕迹又甚是走心。
    他们正笑着,一名婢女敲门进来,支吾道,“阁主,太子爷他……求、求见你。”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别扭——求见?太子爷说求见?滑天下之大稽的求见?
    然而彼时太子爷的原话的的确确就是——君漓求见锦阁主。
    顾勰削苹果的动作凝滞住,回头看了眼锦笙,后者只迟疑了下,便轻声道,“不见,你就说我在休息。”
    他这才放心地转过头来继续削苹果。
    “是。”那婢女退身要走,又被锦笙喊住,“阁主还有什么吩咐?”
    锦笙斟酌着,“若是太子殿下有要事非见不可,你便让云书走一趟。”
    婢女退身应是。
    顾勰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中,在她床边坐下,佯装不知情般关切地问道,“你和我哥怎么啦?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没什么,他这不是要成亲了吗,怎能还带着他稀里糊涂地鬼混?想来他如今荒废奏折公务之类的恶习都是我给他带的,所以我须得避嫌才是。”锦笙随口解释。
    虽不是实话,但也差不离了。
    知道她不想和盘托出,顾勰不多做勉强,只低声一笑道,“你若是想打发他走,何必那么麻烦?我还不了解君曦见么,你就算说了,他也会站在楼底下一直等着,打着‘不信你不出来’的心思。我出去说一声,保准让他立刻走。”
    没等锦笙说话,他已经起身往门口去了,回过头咧嘴一笑,给她眨了个眼,投以放心的眼神。
    他人生得俊俏,这一眨眼直教锦笙看得愣住了。倘若说太子爷是清风来时云开雾散遗出的明月光,那么顾勰就是拨开树叶时那一片最灿烂的烈日艳阳。
    分明都是一脉相承的皇室子弟,怎么就能生养出这般不同来?
    倘若她喜欢的不是明月光,而是艳阳就好了。
    她诧异自己竟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诧异一瞬后也抛之脑后,垂眸乖巧地啃苹果。
    这厢顾勰悠哉悠哉地下楼,步调轻快,手里还抛着一个没洗没削的苹果,走至门口时他将苹果在衣服上随意揩拭了两下,张口就啃。
    听到声响,君漓抬眸时注意到了他,神色未变,眸底倒漾起不易察觉的冷凝,他轻轻摩挲着指尖,气息有些颤动。
    “你别这个眼神看着我啊,我只是被派来传些话的。”顾勰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一笑,啃了一大口苹果,含糊不清道,“阿笙说她要开窗户看风景,可是她那窗户正对着后门,而你又刚好站在后门,她又不想看见你……太子哥哥,她大病初愈,你是不是应该让着她点儿?”
    君漓面无表情,声音也无波无澜,“她不可能这么说话。你编得太离谱了,子渊弟弟。”
    顾勰的笑意敛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屑道,“你知道?”
    君漓稍偏头,侧眸,挑眉看他,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比你了解她。”
    纵然仗着自己是已经得了阿笙的令下来驱他走,听到这里,顾勰难免底气不足,眸光黯然了片刻,又冷声一笑。
    “笑话,你若是真的了解她,怎会不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想不想见你还需要动嘴说吗?”顾勰双手环胸,“你既然了解她内心想法,就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因他环胸时抬手的动作,指甲上那一抹嫣红在青衣上格外被突显,君漓的视线落在他的小指,手上摩挲的动作狠重了些。
    他昨夜给阿笙擦拭身上冷汗时,自然也看见了阿笙小指上的蔻丹,是胭脂色的,比顾勰小指的颜色浅一些。他彼时还有些许疑惑,阿笙怎么会涂抹蔻丹,如今……
    君漓微眯眸,波澜不惊的面容逐渐阴冷,眉宇间好似缭绕起无形的阴霾般,一层寒霜在他眸底蔓延,最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在顾勰的侧边停住,用唯他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轻道,“我说的了解,除了心,还有身。”
    语毕时,太子爷的眸中浮出讥讽之意。不知是讥讽顾勰的无知,还是讥讽自己。
    讥讽自己居然能被顾勰激怒,也讥讽自己竟然会因为顾勰的插足而慌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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