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龙那样聪明又紧迫的人,为了夺到实权,都用了两年多的时候来做准备。唐平章哪能一时兴起就莽撞动手?而且靠着罢朝威胁来展示硬气就更可笑了。
    一个错误的开端,只会让他走向一个错误的终点。
    不过现在叫邱季深担忧的,并不是唐平章尚不自知的错误举动,而是叶疏陈从宫中给她带过来的消息。
    叶疏陈先前担心楚歌的突然出现会是一种阴谋,毕竟这实在是太过巧合。
    任谁遭逢骤变,都有变态的可能,楚歌这几年的日子显然过得极其窘迫,他不禅以此进行猜测。
    只要楚歌心生歹意,凭她如今的身份,自有千百种可以杀人的办法。即便不亲自动手,在唐平章耳边蛊惑两句,也无法确保唐平章不受影响。
    于是叶疏陈叫宫中旧时的兄弟帮他多留意。有了什么消息,告知他一句,好早做准备。
    不过楚歌毕竟是后宫美人,即便是千牛卫也不得随意会面,那人多有顾虑,不能帮他太多。
    迟了好几日,对方才来给他透露口风,说是太后正在查楚歌一切相关的事。楚歌原先所在歌坊的所有管事,都被查问过了。
    这是绝对不行的!
    叶疏陈知道这家人的事根本不能深挖,不定以什么方式就能牵扯出陈年往事来。
    必须得提醒楚歌注意,免入了太后下的套。
    邱季深琢磨道:“我是要自己再进宫一趟,去提醒她……”
    “你可别了!你进宫就能见得到她吗?陛下根本不会给你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你要记得,你与她只是普通的臣子与妃嫔的关系。”叶疏陈说,“若只是捎带句话,我让人帮你试试,应该是可以的。你最好早做防备,我觉得那个楚歌出现得不简单。你要做得下决定才好。”
    邱季深点头。
    ·
    年轻的千牛卫目视前方,听着身后传来的笑谈声无奈地闭上眼睛。他不知怎么就被叶疏陈拜托了这件苦差事,烦恼不已。
    陛下的确经常来楚歌的院落,他也经常遇上这位美人,却从未有过近身或独处的机会。自古侍卫与后妃就是叫人生疑的对象,他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在后宫走动频繁,自然更加害怕这样的传闻。
    若是可以,他一定一辈子绕着这些女人走。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该如何状似无意地上前提醒楚歌。
    他真是不应该答应叶疏陈那厮的请求。
    千牛卫微微偏了下头,听楚歌抱着木琴,开始弹唱地方的民谣。
    殿内只剩下她婉转的歌声。
    诚然来讲,若要比对的话,楚歌长得不算国色天香,琴技比不过宫中最出色的琴师,才华比不过从小锦衣玉食的贵人,歌唱的声音不算多动人心扉,也已过了少女最可人的年华。
    这是一位美人,却不是一位可以叫人颠倒疯狂的美人,偏偏陛下对她痴迷得很。
    真是不明白。
    大抵后宫中所有人,都同他一样不明白。她们或许正坐在自己的殿中,嫉恨地咬着牙怨怼不平。
    如此一来,楚歌被人深查,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吗?不是太后也会是皇后,不是皇后还会有四妃。哪里需要什么人去提醒?
    那就……那就算了吧?
    千牛卫说服了自己,自我安慰地笑了一下,此时宫人小步跑来,通报道:
    “陛下,项寺丞在宫外求见。”
    殿中的琴声夏然而止,似是受惊后手指用力按偏了琴弦。
    唐平章偏过头,困惑道:“朕并未宣召他啊。”
    宫人:“奴婢前去回禀项寺丞。”
    唐平章想了想,又叫住宫人道:“罢了,你叫他进来吧,去书房等朕,朕也回了。”
    宫人立即小跑着过去传令。
    ·
    项信先已经被指引抵达,等在书房外了,唐平章才赶回来。
    项信先远远便躬身行礼道:“陛下。”
    唐平章走到他身前,抬手虚扶,笑问:“项寺丞前来,是有何事要禀?”
    项信先答说:“父亲身体不适,请臣将公文代为呈上。”
    唐平章拉着他一起入内,笑说:“既然恰巧你在这时来了,说明你有口福,外邦新上供了一些水果,你稍后可带回家去与项卿一道享用。”
    项信先忙道:“谢陛下恩赏。”
    既然没有正事,唐平章便将舍人屏退,与项信先私下闲聊,想从中试探项父的口风。
    项父是尚书左丞,位同六部侍郎,还曾任过别州刺史,对朝廷风向把握一向准确。唐平章拿捏不准,想从他这里得个参考。
    可项信先比唐平章更为圆滑。他为人虽有些一板一眼,却是在项父手把手教导下成长起来的,绝不愚钝。说话滴水不漏,关键处都敷衍了过去。
    唐平章觉得没意思。
    正想就这样散了,门外又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唐平章喊人进来一问,才知道是楚歌非要入内,与门口的侍卫起了争执。
    唐平章冷下脸,训斥道:“楚歌,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莫非不知朕在商议政事?缘何打扰?”
    楚歌快步上前,跪到他的面前,只低声啜泣,不发一言。
    唐平章见状,又软了下来,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项信先也识趣道:“臣告退。”
    “项寺丞!”楚歌却止住哭声,突然出声说:“请项寺丞留步。妾有冤情要诉。”
    唐平章说:“你这是怎么了?”
    楚歌抬手擦着眼泪。
    唐平章叹说:“你要伸冤,不是大理寺的事。”
    楚歌:“就是与项寺丞有关。”
    唐平章的目光狐疑在二人之间转动。项信先忙道:“臣是第一次见到贵人,以往并不相识!”
    唐平章烦躁地挥了下手:“尔等都先退下。”
    宫人与侍卫如潮水般退出了房门,顺手将屋门掩上。只剩下两位千牛卫,还守在唐平章的不远处。
    唐平章问:“你如此有失礼数,究竟所为何事?”
    楚歌站了起来,朝着项信先步步走近。
    众人皆是不明所以。
    “所为……”
    楚歌唇中刚吐出两个含糊的字节,就突然发难,抬手抽出了自己的发簪,刺到项信先的颈边,并用力顶住。
    项信先头微微后仰,避开角度以免让她,同时用余光打量着她的脸色。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反倒是项信先显得最为淡定。
    侍卫当即想要上前,被项信先一个眼神示意,迟疑地顿在原地。
    唐平章说不清楚是惊讶多一分还是惊吓多一分,他愤然拂袖,上前道:“楚歌!你疯了罢!你这是死罪!”
    纵然项信先不是一个魁梧大汉,楚歌站在他旁边依旧显得瘦弱单薄。手中捏着的发簪更是不住发颤,没有丝毫威胁的魄力,甚至神情看着比项信先还要害怕,似乎此时被扼住喉咙的人其实是她。
    项信先始终不动声色。
    他心底也觉得这女子出现得太过蹊跷,直觉叫他觉得对方的眼神中总带着些奇怪的情绪,远不如她表现得这般单纯。
    且从她出现之后,陛下就开始变得偏激冲动起来。力排众议选拔官员,屡次驳回各部奏章,同太后争持生隙……种种举动,都与以往低调优柔的唐平章有所异常。
    此时楚歌抵住他的脖子,也根本没有用力,只要他稍加挣脱,就能马上逃开。
    对方分明是故意在做样子,项信先就故意不做声响,想看她之后要如何应对。
    “陛下!”
    楚歌先哭了出来。
    “陛下早问过我,是何来历,我却只说了一半。楚歌出身卑贱,自幼与父母离散,至今不知双亲身在何处。本该早早饿死街头,幸得老爷夫人垂怜,将我领回府中。他二人不弃我出身,待我如亲女,赐我楚姓,教我识字,是真真品性高洁之人。克己奉公,德厚流光,是楚歌的在世恩人。”
    唐平章:“你是说你歌坊的……”
    “不!”楚歌大声打断道,“是前江南道观察使,楚使君!他一家满门……如今满门皆亡。我侥幸逃出,被卖入了歌坊,才苟活至今日。如今楚家,恐怕只剩我一人。我残喘度日,就是为有一天,能将真相公之于众。不想,有朝一日,竟真遇上了陛下。不知该说是,上天垂爱?”
    唐平章倒吸一口凉气。
    楚家覆灭已经是他上位之前的事了。当时他不过是个无人关心的落魄皇子,并不了解天下形势,不知道这位观察使是什么人,有什么地位什么职权,是犯何罪而死。
    在他登基之后,所有的案情都被按下,无人提及,更无人为之伸冤,所以他并不知晓发生过什么。
    楚歌激动起来,手中的发簪也握得紧了一些:“当初冤我楚家的人,就是老爷亲自提拔上来的,项刺史。就是他父亲!”
    项信先瞳孔放大,快速反驳道:“这不可能!”
    楚歌说:“怎么不可能?你尽可以回去问你父亲!叫他扪心自问,当初都做了些什么!”
    项信先浑身僵硬,再不复之前的淡定:“你胡说!”
    唐平章嘴唇张了张,不知该如何评判,只能道:“你莫要做傻事。无论如何,此事都与项寺丞无关!”
    “我知道……我也知道……”
    楚歌手臂渐渐脱力软下,几要泣不成声。
    “陛下,当初我不敢言明,是怕叫陛下误会,以为我是别有所图。也怕叫陛下知晓我的身份,就会论罪于我。敢有欺瞒,自知重罪,唯对陛下有愧,日夜难安。可如今我不怕了,这命是老爷救我的,能还与他,也是应该。亏欠陛下的,只能等楚歌来世再报。我眼见仇人之子站在面前,却不该罔视……”
    她说着高高举起发簪,却不是朝着项信先刺下,而是对准了自己的脖子。闭着眼睛,决心赴死。
    唐平章吓得神魂聚散,叫道:“楚歌!”
    项信先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摔到地上。
    那根发簪终于摔远而去。
    唐平章又用脚踢了一把,匆忙过去把她扶起。
    楚歌摇着头道:“我这般……这般无用之人,总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欺瞒了陛下。陛下一定厌恶我了吧?”
    “朕勿需你来揣测朕的心意!”唐平章说,“朕就明白地告诉你,不是!”
    楚歌反手抓着他的手臂,犹如抓着落水时的支撑。
    “我骗了您陛下,纵然未有恶意,依旧欺骗了您。若太后知晓我的来历与作为,定然不会允我留在您的身边。那楚歌了无生趣,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楚歌看着他的眼睛,恳求说:“陛下,请您给我留个最后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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