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燃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楚歌抬起头,发现唐平章在。皇后先前被太后强留在殿中暂住,此时也坐在一旁。
    楚歌盈盈一礼,分别向几人问候。
    太后不做应答,她只能那样低着头继续屈膝站着。
    唐平章笑了下,说:“太后,何必再将她叫来?缘由孩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早向我坦白过,并无所谓欺瞒的事。若真要追究,该是孩儿有意隐瞒才是。主要是怕太后受不必要的惊吓。”
    “陛下担忧老身会受惊吓,说明陛下心中其实知道不妥。”太后微阖着眼,不温不火道:“楚氏当年可是犯了谋逆之罪,先帝亲令从严惩处,所有亲信一律斩杀。虽说已过多年,故人已逝,可陛下也不能忘记先帝口训。楚歌如此来历,岂能留在宫中?”
    唐平章说:“太后也说那已是陈年旧事,她当初尚且年幼不说,还只是一位婢女,与楚氏一案又有多大关联?十多年漂泊在外,已经是受够了她的惩罚。太后向来宽仁慈悲,想来不会追究她这样一个小姑娘的错处。”
    太后:“只要是为我大梁安稳,老身愿做这残暴之人。毕竟人心险恶,疏忽不得。”
    唐平章:“何劳太后操心?孩儿心中谨记。”
    二人对话的针对意味愈浓,殿中四人都察觉到了各自情绪正在缓慢失控。
    皇后用力攥着手指,紧张地与楚歌对视了一眼。楚歌垂下眼皮,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唐平章与太后又争辩了两句,皆是不肯想让。
    太后不由严厉起来,怒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你为何非要维护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歌姬?”
    唐平章说:“太后这话说得不在理。天下百姓更是万万,难道我想杀谁就可以杀谁吗?大梁自然是按律法行事的,楚歌无罪之有,孩儿自然帮她说话。”
    太后厉声道:“危我大梁社稷之人,你说是该何罪?”
    唐平章:“何来证据!楚歌不过一柔弱女子而已,真有那本事危及我大梁江山,我大梁又如何存至今日?”
    太后愤而站起来:“陛下!”
    “陛下!”
    楚歌突然出声,将几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她深埋着头,语气决绝道:“妾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可若要叫陛下为难,唯有以死明志!”
    唐平章还未对她的话回过味来,那道身影已经朝着最近的一根柱子飞奔而去。然后便是一声巨响,楚歌被撞击的力道冲击,后倒在地,连侍卫都阻止不及。
    “楚歌!”
    唐平章脸色瞬间煞白,快步过去查看。
    太后终于有了一丝慌乱,喊道:“宣太医,快命人去宣太医!”
    皇后连忙跑出门去,令宫人宣召太医,然后回来,将大门紧闭。
    太后自然不是因为担忧楚歌的性命,只是如果楚歌今时因她逼迫而死,那她与唐平章之间,就真成了死结,再无转圜余地了。这不是她的本意。
    只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这样的代价太不值得。
    唐平章用胳膊垫在楚歌的脖子后方,将她小心护在自己怀中,低声叫唤她的名字。
    楚歌睫毛微颤,然后睁开了眼睛,只是视线迷离,眼中蒙着一层水雾,不知在看向哪里。
    她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陛下……”
    “是我。”唐平章声音干哑道,“你先休息,不要说话。”
    楚歌软软抓着他的手臂:“叫您失望了。我真是连死也做不好。”
    唐平章替她把碎发挽去而后,看她这般模样止不住地心疼:“不要说这样的话。楚楚,你不知我心中对你该如何愧疚。”
    “陛下。”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说:“老身还有话与你说,先同我去后面细谈。皇后,麻烦照看着楚美人。”
    唐平章回过头,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她,手背上被楚歌轻轻拍了两下,最后还是低头安慰几句,然后将人平躺放下。
    太后见他反应,只觉得脑袋眩晕,用手扶了下额头,恼怒之余夹杂着可笑。
    男人,总以为女人天真,却不知道有些女人的算计,他们就是修炼多少年都无法窥破。
    太后转过身,带着唐平章去了后殿。
    皇后迟疑片刻,上前查看楚歌的伤势。
    这一撞确实不轻,她不忍见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别着脸问:“你没事吧?”
    “没事。”楚歌低着头说,“我知道,后宫就是这样的。纵然受再多的宠爱,也不得不受一些委屈。就如今日这般,多年前的往事,罪责已经以命相偿。最伤最痛的人是我,最慌最气的却是别人。因为这不是能讲道理的事,他们才不在乎你心中如何难过。”
    皇后闻言不由看向她。
    楚歌抬手将快要流入眼睛的血液拭去,额头上留下一道猩红色的擦痕,叫她原本柔弱的面庞多了一丝明艳。
    楚歌笑了下,说:“不过,只要有陛下的宠爱,我就还能伸冤,能解释。在这个人人惊羡却冷漠残酷的后宫里,有一份可怜的自由。哪天陛下厌弃我,不喜欢我了,那才是真的委屈。无人再体会这一份委屈,一切都成了活该。”
    皇后木愣愣的,不知该如何出声。
    楚歌半依靠着柱子,说:“皇后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想必,不会明白我的可怜。”
    皇后心说自己明白,该是她不明白自己的可怜才是。这样一想,心中便是无比的悲怆。
    楚歌再可怜,还有唐平章为她抵抗太后,她相信那是因为真情。而自己落水时,唐平章可以为她说谎,却不能触怒太后。
    楚歌的可怜尚有那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同情,自己的可怜,却从不会被人理解。连她自己都大为厌弃。
    怎会这样呢?
    皇后未失神太久,里面两人就出来了。
    看表情谈得并不愉快。
    “将她带走。”太后语气生硬,又瞪着楚歌不善道:“你莫以为就这样算了,若有一日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出格之举,别问我对你为何狠下死手!”
    皇后想将她扶起,楚歌虚手推却,自己站了起来。看着摇摇欲坠,面色苍白地朝太后行了一礼。
    “谢太后宽赦。妾当铭记太后恩情,今后谨言慎行,不叫太后为难。”
    唐平章又过来扶她,楚歌却推拒了下,用眼神示意太后,说:“陛下,妾无碍,撞得不严重,已经能自己走动了。”
    唐平章不信:“你这样的伤,如何能说不严重……你莫要强撑。”
    太后心里明白,楚歌是在同她玩把戏,这样的腌臜手段,她年轻时见过不少回,偏偏回回有效。此事的关键早已不是楚歌,而是唐平章了,所以纵然她心中不快,也狠狠忍下。
    真是……多少年,不曾体会过这样憋屈的感觉。
    她嘴里的“滚”字也圆润地一圈,最后改成僵硬的“退下!”。
    唐平章带着楚歌缓缓离开,太后余怒难消。她一扭头,发现身侧皇后受惊般得缩了下脖子,然后又恢复了那副默不吭声的模样。
    当初觉得这姑娘娴静可人,配上唐平章内敛怯懦正好,如今看来,不就是没出息吗?
    “人人都要叫你一声皇后殿下,可你竟叫一个歌姬爬到你的头上去!你莫非真要跟她姐妹相称?”
    太后忍不住斥责道,“你来我这里多少日了,陛下可曾因为想念你而过来看过你?你可是后宫地位最尊贵的皇后,却是这般手段,今后该如何管理其他妃嫔?拿不出皇后该有的魄力来,谁人还会再听你的话?”
    皇后连声点头应是。
    太后:“如今陛下还念着你生育皇子,可若是那楚歌也留下子嗣要怎么办?皇后啊皇后,你是该反思了!”
    皇后眼眶发红,忍着点头。
    太后是真的怒其不争,重叹一声,将外面的宫人招进来,转身回去休息。
    ·
    邱季深听闻楚歌受伤,已是一个月之后了。毕竟是后宫的消息,能传出来的还是鲜少。受伤的确切缘由不知,宫中都传是被太后罚了。
    听闻时邱季深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担心楚歌会因为想要报仇而迷了心智,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可提心吊胆几个月,未听见什么奇怪传闻,楚歌就安静地待在后宫中,做一位恬静美人。仿佛之前的事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众人也当是一场闹剧很快略过,连闲谈都不想提及。
    楚歌能保持理性,邱季深自然欣慰。可是邱季深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风暴下蕴藏的平静,如果是,风暴又会在什么时候来?
    不过,邱季深的确闻到了一点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或许是她杞人忧天,但楚歌受伤的事,似乎撕破了帝王与太后多年来的虚假和平。那二人关系明显冰冷起来,最主要的利益矛盾,也渐渐显出端倪。
    唐平章甚至开始小心翼翼地以“寻常调动”为名,动太后扶持起来的外戚。虽然几次都是无足轻重的调任,还是惹了太后不快。
    邱季深试着与人委婉打探,众人皆是避之不及,这样的反应更叫她确定,自己的猜测多半为真。
    她不知道楚歌在里面贡献了多大的功劳,但推波助澜一定不少,不由感慨一句,耳边风的力量,实在是太伟大了。
    第68章 解释
    对帝王与太后的这一段争锋,朝臣们也很无奈。
    如果可以,他们还是希望二人能继续共处,毕竟太后得势多年,在朝中根基稳固,两人互生嫌隙绝不是家事那样可以轻松解决的局面,必然会生出一些变数来。
    他们能做的不多,就是站队。
    既然是站队,那当然是要讲道理的。
    楚歌的身份并未传开,毕竟太后也不希望当年的事再引人注意,所以众人只隐约地知道太后责罚了唐平章的一位美人,猜测是因为那女子出身低微,不得太后喜欢。
    若是如此,他们实在很难帮太后说话。
    唐平章毕竟姓唐,大梁是他的天下,如今他长大了,众人自然是要偏向他的。于是对唐平章背后做的手脚,皆是默契地选择地无视。
    这一态度,无疑给唐平章增加了莫大的信心,同时也令相关的几位官员异常恼火,连太后也受到迁怒。
    邱季深觉得,唐平章如果是想维持这样的态度,以达到慢慢蚕食的目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旦触及对方重要利益,肯定免不了要碰上正面对上,他要是不事先做好准备,恐怕会挨痛击。
    可是到目前为止,没听说他联合了哪位握有实权的官员,更多都是在隔山观虎斗,静待时机。
    邱季深还在难得地忧国忧民,关心国政,不想这茶余饭后的谈话焦点竟然落到了自己头上。
    那是一个平静的……不大平静的早晨,一阵铜锣声敲到了他们家门前。
    邱季深跟叶疏陈昨夜因为要分析高吟远寄来的信件,顺道在院子里造作烧烤,睡得较晚,早上被锣鼓喧天给惊醒的时候,还躺在各自屋中。
    邱季深先是被子裹住脑袋,想等对方过去,结果声音越发响亮,仿佛就停在耳边,徘徊不去,邱季深忍受不住,终是起身披上外衣,出门查看情况。
    果然,一个百戏团就停在他们院前,热烈表演赚着吆喝。
    那演出的队伍长长排开,足有四五十人,甚至蔓延到了街口。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大早起来做生意的货郎们,直接簇拥到了这个人多的地方,说不出的喧嚷。
    一位领班模样的中年男人见她出来,从右手侧离队而出,一挥衣袖示意,唱谈的或耍把式的手艺人纷纷收声,等着听他开口。
    现场立马安静。
    中年男人笑着朝她一礼:“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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