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亮光,有很大的雾。
    ——雾里有人吗?
    ……有。
    他看到了陆叙的影子,朦朦胧胧,在浓雾散去后,少年清隽瘦削的身形显露出来。
    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带着疏离和冷漠,唯有在面对他时,才会带上些许暖意。
    他忘了今夕何夕,只觉还在年少时。
    喧闹和放学铃声同时窜入耳里,他远远望见了那道身影,抬手打了个招呼:“哥。”
    陆叙就等在青石板小路的尽头,书包规规矩矩背在双肩,冬季校服厚重,穿其身上却不见臃肿,甚至一丝褶皱都没有,瞥见他身边一大堆同校的坏学生们,皱了下眉:“阿衍,跟我回家。”
    不学无术的少年们笑起来:“衍哥,晚点我们打完架,万一被教导主任抓了,周一那份检讨是不是还要你哥帮忙写?”
    闻言他倒是没有觉得被冒犯,虽然是双生子,晚了两分钟出生,但做弟弟也有好处,从小学开始惹的祸总有兄长帮忙收拾。只是上了初中后,他渐渐觉得陆叙愈发严苛,明明才十二岁的年纪,眼睛里却暗沉瞧不见底,心思深得可怕。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道不同,不相为谋。
    即便是亲兄弟,在生活作风上差异太大,那就不要绑在一块了。他想着,便把里头没装几本书的包甩给了陆叙,不以为意地道:“你先回去,我们还有点事儿要处理。”
    至于什么事儿,很简单。有外校的来挑衅,看不惯,打一顿咯。
    陆叙单手抓住书包背带,聪慧早熟的少年,早就能猜到弟弟要去干嘛,漆黑的眼瞳里满是冷冽。
    “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
    这种口吻愈发显得他没面子,家里被父母训不够,在外面还要在这么多兄弟面前被孪生哥哥训,他不耐起来,直接绕开对方,甩下一句:“你别管太多,到家就说我被老师留堂了。”
    几个嘻嘻哈哈的跟班也凑上来,一伙人勾肩搭背地朝约定的地点走,他年少时顽劣,但是没怎么和陆叙闹僵过,这是头一回同其有了嫌隙,不免有些心烦,离了几步远,又回头望去。
    陆叙还站在原地,一双眼里冷冷淡淡,张开唇,说了几个字。
    离得不算近,他当然听不清,但是口型能分辨出来——【我不会替你撒谎。】
    他笑了笑,压根没怎么在意,直接背过身潇洒地挥了挥手。
    到了三中附近翻修的操场里,天色近黄昏,整片红云翻滚,残阳如血,映得那几个赴约的外校混混们面上愈加猖狂。
    “喂,姓陆的小屁孩,今天把你打哭了可别回家喊爸爸喔!”
    他听着挑衅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懒懒看了眼,人数比他们这边多了三个,年龄嘛,兴许大上一两岁,应该是初中毕业生,不过也无所谓了。
    这一场架当然是以他们这边的胜利作为结局,从小到大混惯了,就算没怎么学过格斗,也知道打击哪个部位能叫人最痛,躲开哪些下三滥手段能再撑久一点,甚至,他都没挂彩,就这么轻轻松松回家了。
    做好了要被念一顿的准备,然而父母竟然出去了,唯有书房灯敞亮,他没敲门,径自推开,陆叙果然坐在桌边做卷子。
    “哥。”他喊了声。
    少年抬头,语气严肃:“别再这么下去了,阿衍。”
    “我又怎么了?”他把外套脱了,指腹摸摸下颔处的淤痕,态度挺无所谓,“我们陆家有你一个光宗耀祖不够吗,还非得要我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陆叙抿着唇,面上似有薄怒。
    他觉得难得,调侃了几句:“别气,你这冷冰冰的脸突然有了表情叫我害怕。”
    陆叙冷道:“我知道你去和谁打架了,别再和那帮人纠缠。”
    “但我赢了啊。”他把角落里的书包捡起来,掏出皱巴巴的卷子,放到桌上,一边抄着哥哥的答案,一边道:“就算再来堵我,我也不怕。”
    陆叙一把抽掉他的卷子,恨声道:“阿衍,他们混社会的,不是小孩子意气用事逞凶斗狠的那种,以后你不能再惹是生非,否则我会和爸说,叫他送我们一起去英国念书。”
    他懵了,这招确实狠。见到兄长如临大敌的模样,只好无奈敷衍了几句:“知道了,下不为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初中生哪有什么烦心事,他活得很潇洒,上头有陆叙顶着,下边有一帮小弟,临近期末考时,不巧有流感肆虐,挺严重,学校放了三天假。
    那天是周四,从早上开始飘雪,一直没停,这在南方太罕见。他没什么心思念书,一心想着假期要怎么放纵,白天翘了课和几个要好的去游戏厅,在那里又遇到了三中的混混们。
    他们染了发,已经不是学生打扮,跟在四五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后面,为首的男人三十来岁,瘦高个,脸颊上一道刀疤,从右边眉梢划过鼻梁,疤痕颜色较深,将整张脸衬得鬼气森森,异常可怖。
    冤家路窄,自然见面眼红。
    他记起陆叙的话,有些难听的话暂且忍了,任由那帮子杀马特叫嚣,反倒是刀疤脸,从头到尾没开过口,细长的眼里充斥着阴鸷和恶毒,一直不怀好意地打量他。
    如毒蛇吐信,如豺狼潜伏。
    他感受到了隐约的威胁,制止了少年们的嘴炮,离去前,模糊听到了身后人的对话。
    “你们学校的?看起来细皮嫩肉,家里条件挺好的吧。”
    “叫什么名字?”
    “呵,小兔崽子,欠教训。”
    他没放在心上,换了一家游戏厅,一个下午泡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算好时间到了五点放学,才回去。
    因为不同班的关系,下课时间有早晚,兴许是怕他闯祸,陆叙每天都会等他一起,这一天却成了例外。
    他等了半小时,在青石路的尽头发现了一串钥匙,孤零零躺在青苔缝隙间,上面的配饰小小一个,是绝地武士的复刻模型,是他从前闲着无聊送给陆叙的。
    落雪埋了钥匙大半,他捡起来,攥在手心里。天色不知不觉间变得阴沉,雪比白日更大,冰冷的颗粒绵延落到脸上,被体温所融化,然而森冷依旧无孔不入地朝里渗。
    莫名的,他体会到了恐慌和寒意。
    有人跌跌撞撞从背后跑上来,喘得厉害:“衍哥,我听说,陆叙被刚才碰到的几个男人带走了。”
    带走了?陆叙同他们有什么仇什么怨,无非就是孪生双胞胎那张脸惹的祸,将其错认成了自己罢了。
    他有点光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种黑锅怎么能让风光霁月的兄长去背。若是被父母发现,少不了一顿皮肉苦。
    当时的想法确实天真,他想着同陆叙的身份换回来,大大方方说明自己才是陆衍,最多叫他们打一顿,受点伤,这事儿也就揭过了。
    想尽了办法,找到了三中那伙人里瞧上去最老实的一个,那人却是扑通一声软倒在地,吓得面色铁青:“不关、不关我的事,我没动过手,我知道他不是你。”
    他揪住那人的领子,恨到牙缝都在发痒:“知道不是我还敢带走?”
    那人哆嗦道:“是桑哥的主意,他说不管是谁,都要搞点钱花花。”
    桑哥就是那个刀疤男,年少时小偷小摸一直在少管所进进出出,一开始只沾黄赌嫖,后来染了毒,就铤而走险,最后一次持刀抢劫,关了五年,才刚放出来。
    现在也不知道是恶意的绑架还是单纯讨点零花钱,总之人被强行带走了。
    他忍着怒火听完了全部,一脚把那人踹到地上,厉声道:“带到哪里?”
    对方惨白着脸,显然也是怕惹祸上身,直接给了个地点。他稍稍放下心来,新闻报纸上那些绑架事件哪个不是行踪隐秘,能这样轻而易举就套出来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没有报警,没有通知父母,十二岁的少年,思维还不够成熟,就凭着一腔热血,单枪匹马杀到了城北的废弃工厂。
    这里全是等待政府规划的边缘城区,早就没什么人住了,静谧到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他绕了好几处,发觉只有一楼厂房有灯光,便找了个空油桶,轻手轻脚踩上去,透过那不算干净的窗玻璃朝里看。
    陆叙果真在里头,面上已经挂了彩,鼻血干涸,凝结在人中附近,头软软垂着,手脚都被绑住,坐在一把破椅子上。
    旁边围了几个人,那所谓的桑哥拿着尖刀,蹲在他面前,挑高了他的下巴,阴阳怪气地道:“喂,陆衍是吧?你打伤了我几个小兄弟,这笔账呢,今天得跟你算算,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卸你一条胳膊,要么你叫你父母现在给我送五万块过来。”
    说完,旁人递了个厚重的手提电话过去。
    刀疤脸扯掉少年口里的破布:“报号码,我来替你拨。”
    陆叙仰着头,头发被男人揪着,因为疼痛蹙着眉,声音有些沙哑:“我父母出国了。”
    “你他妈的,那老子给你两个小时,没人来赎你就把胳膊留下。”刀疤脸用力扇了他一巴掌。
    少年连椅子带人,摔在地上,嘴唇磕到牙齿,全是血。
    他在外头看到这一幕,倏然捏紧了拳,恨不能立刻冲进去,太过愤怒之下脚不受控制,空油桶重心不稳,朝旁边歪了一下,发出金属的声响。
    “谁!”立马有警觉的怒喝响起。
    他赶紧猫着腰,躲到灌木丛里,混混们搜了一圈,没有所获,暂时也拿陆叙没办法,就围到一边打牌去了。
    天寒地冻,雪愈发大。
    他站了良久,久到手脚全部麻木僵硬,终于逮到机会,趁着他们打瞌睡,从另一个角落的窗边钻了进去。
    双生子有心灵感应,这话不假。
    几乎是他一出现,精疲力尽的少年就抬起了眸。两人对视,陆叙朝他轻轻摇了下头,而后下巴点了点窗户的方向,示意他离开。
    他又怎么肯走,借着这一处阴暗光线的掩饰,一小步一小步地缓缓绕到椅子背后,开始解开少年背后的捆绳。
    周围全是鼾声,伴着零零碎碎的打牌声响。
    离得不算近,他壮着胆子压低音量同哥哥说话:“我们一起走,你别担心。”
    陆叙费劲地小口喘息:“阿衍,你去报警。我的腿已经折了,走不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不要浪费时间,去找警察。”
    他不敢置信,看向少年的裤腿处,瞬间怒火滔天,随手抓了根旁边的废旧木条,就要冲过去拼命。
    陆叙苦笑:“你这么冲动的话,会害死我们两个。”他惨白着一张脸,眼里却依然平静,安抚道:“哥哥在这里等你,你尽快带着警察过来,不会有事的。”
    他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死死咬着唇点了点头。
    焦急和愧疚叫他发了疯一般在雪夜里奔跑,找到最近有人的店家,借了座机报完警,他又给父母打电话,两人双双关机,在美国还没回家。
    他绝望地在路口等待警车,警灯出现在视野的一瞬,他跌跌撞撞扑过去,警员在车上询问了许多,他浑浑噩噩,将脸埋入手心里,反复念叨,救救陆叙。
    前后不过一个小时,等到再回去,原本还能勉强坐着的少年已经瘫倒在地,四肢被踩着,痛苦地低吟。
    刀疤脸的状态不对,没个人样,毒.瘾犯了,此刻涕泪纵横,双目猩红,一脚一脚死命往陆叙面上踹:“我草你妈的小杂种,老子要钱买粉,你听到没有?我草你妈,快给老子送钱来。”
    周围几个手下也有些畏惧:“桑哥,算了吧,就是个小孩。”
    刀疤脸充耳不闻,精神濒临崩溃,一阵拳打脚踢。
    陆叙只剩下出气的份儿。
    警察们互相给了个行动的暗号,冲了进去。在场的混混们四散而逃,惟有刀疤脸举着刀狰狞道:“小杂种还敢报警?”
    像是被激怒,精神不太稳定的男人缓缓把刀架到了陆叙的脖子上,而后一边拖着少年一边朝外走。
    他因为被警员强行劝阻,被逼无奈还坐在警车上,瞥见这幅场景彻底疯了,立刻跳下车去。
    刀疤脸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疯疯癫癫地笑起来:“怎么有两个?”
    他厉声吼道:“我才是陆衍,你放开他。”
    刀疤脸吸着鼻涕,五官都皱在一起,看向自己手边鼻青脸肿的少年:“我他妈受不了了,小畜生在玩我是吧?”
    刀尖在月色下闪烁着寒光。
    他睁大眼,浑身颤抖,同时听到了枪响。
    男人中弹,朝后倒去,刀口染了血,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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