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用这种姿态,努力证明自己是个无辜的人。
    池月盯着他看。
    不知是受什么影响,始终觉得这个人很模糊,用了好久,他的五官才慢慢在眼前变得清晰。
    那么清晰的恨……
    唾沫的分泌几乎是生理性的,从看清乔瑞安的那一秒,池月内心的憎恨和厌恶就到达了峰值,以至于影响到她的呼吸、胃酸分泌和情绪控制。
    “嗡!”
    耳朵嗡声作响,不受控制。
    也是站在证人席的那一刻,池月才发现自己努力了六年多,仍然没有办法把那件事情从人生里彻底切割出去,健康的记忆受到腐蚀的那一段,无论如何都洗刷不净。
    是他。
    就是他。
    她可以肯定是他。
    乔瑞安,就是那个恶之源。
    她六年多的噩梦就坐在那里,懒洋洋的看着她。
    池月甚至从乔瑞安的眼睛里面,解读出了有恃无恐。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
    权少腾坚持让池雁出庭,就是想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让乔瑞安永不能翻身。
    没有证据的董珊、死去的朱青、有精神障碍的池雁,还有另外两个不愿出庭以及那些不愿承认的女孩儿,难道这就是乔瑞安的有恃无恐吗?
    凶手就在面前,池月肌肉紧绷着,冷冷凝视着他,在这样长久的对视里,她击垮了和乔瑞安的故意淡定,完成了审判长对她身份的核实以及事前告之和询问。
    在这个过程中,乔瑞安一直看着她。
    冷冰冰的眼神里,慢慢浮出不自觉地奚落,嘲笑。
    就好像在告诉她,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进入质证环节,公诉人提交了证据,这个环节主要是乔瑞安对池雁的犯罪行为构成,同时,对证人提供的证词进行核实质证。
    辩护律师不无意外地质疑了池月的身份,并将池月与案件事实的关系,以及她与被告人、被害人的关系进行了详细地的罗列,以期降低审判人员对她证词的采信。
    控辩双方唇枪舌剑,对池月是否具有证人资格展开了辩论。
    最后,审判长一句话给出结果。
    “不管与案件是否有利害关系,凡是知道案件情况的人,都可以出庭作证!控方可以继续。”
    辩护律师坐下,但一直不死心,死死盯住池月,等控方说完,马上举手。
    “审判长,我有个问题,想询问证人。”
    审判长同意。
    辩护律师起身,望着池月,“在你的证词里,你说亲眼看到我的当事人乔瑞安侵犯了你的姐姐池雁,是不是?”
    池月:“是。”
    辩护律师:“你在现场?”
    池月:“是。”
    辩护律师点点头,“这里有一张我的当事人六年前的照片,请你从里面找出来,哪一张最接近当年的他?”
    他把十张照片同时推到池月的面前。
    法庭同步了照片的内容。
    照片上的人都是乔瑞安,但是发型、衣着、神态、气质都不一样,不清楚是电脑合成的还是乔瑞安本人不同时期的照片。
    池月眯起眼,扫视一眼这些照片,冷笑着看向辩护律师。
    “我挑不出来。”
    辩护律师拔高声音,“你对六年前的乔瑞安根本就没有认知概念,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他是侵犯你姐姐的凶手?”
    池月不看他,淡声反驳:“我打印十张你家猫咪的同款照片出来,让你挑出你家猫在你床单上拉屎的那一天是什么表情,你行不行?”
    说完,她看向审判长,“审判长,辩护律师特地使用十张照片混淆视听,是极不科学的。照片上的人,都是乔瑞安本人,要问我哪一个是六年前的他,这十分可笑。不说六年了,如果辩护律师能说出十个月前他做某件事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理的什么发型,当天心情如何,表情怎样,体重是多少,我就认可他的询问方式。”
    旁听席上,乔东阳唇角微微一扬。
    池月的嘴是足够利索的,他不担心。
    审判长:“辩护律师注意询问方式。”
    显然,审判长也认可了池月的反驳逻辑。
    “是!”辩护律师说完,又问池月,“证人,既然你称亲眼看见我的当事人侵犯你的姐姐,可不可以请你详细叙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详细叙述,就是一个剥开伤口的过程。
    池月知道辩护律师的职责,他是站在嫌疑人一方的,明白他的身不由己,可是……立场的问题,让辩护律师在她眼里,此刻的面目,变得十分可憎。
    “可以。”
    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池月并不忌惮说出那段经历,在开庭前,还与池雁对了好几次。就怕她的傻姐姐乱说……
    “在那天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掠夺、侵犯和恶意,是的,那时的我热爱生活,爱好和平。在那天之后,我的眼睛终于能看到事物的反面,也荣幸地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性之恶。凌辱、嘲笑、鄙视、践踏、势力、不屑,轻谩、毁灭……这一切都来源于那个晚上,所以,我不会忘记。”
    这是池月第一次在人前完整阐述她的遭遇。
    包括乔东阳,也是第一次。
    现场有许多乔家人,池月在出口前,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望向乔东阳,目光复杂。
    他们对视着。
    沉默,
    沉默间,他朝她微笑。
    池月低下眉,慢慢开口。
    “事情发生在我高一那年,我是住校生,一般同学是周末回家,而我常常是月末或者干脆不回家。我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在我刚出生的那一天,得知我是个女儿,而不是他顶着超生的罚款压力期盼了十个月的大儿子时,就拎上行李南下打工去了。”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家里也没有他的照片。我妈说,他后来回过一次家,留下了1000块钱,和我妈办了离婚证。当然,两个孩子都归我妈。”
    辩护律师:“我打断一下,证人可以只说重点。”
    池月:“这就是重点。”
    冷冷呛他一句,池月没听到审判长的阻止,继续道:“我和姐姐从小相依为命,她为了供我读书,念到高二就辍学了。她告诉我,她是去南边找爸爸,想问他一个为什么。我知道,根本原因是我。因为我们家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我的成绩比姐姐好,她放弃了自己。”
    辩护律师脸上又出现不耐烦。
    “反对!审判长,证人说这些与案件无关的生活琐事,是为了博取同情,是道德绑架。”
    池月抬了抬下巴,“我说的这些不是无关紧要,因为这对接下发生的事情,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庭上沉默片刻。
    审判长正襟危坐,“证人可以继续。”
    池月说:“高一下学期,快要期末考试了,姐姐突然打电话到学校,说她回家了。她在外面打工很辛苦,厂里不给假,一年才能回来一次,为了省钱,每次她都不敢选在春运期间。我们一年没见了,我特地从学校匆匆赶回去……”
    “审判长手上都有资料,可以看到,我的家在吉丘一个叫月亮坞的偏远村庄。但是我念书在吉丘县城,只有县城才有中学。六年前,交通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我在吉丘乘坐一天两趟的公交车,只能坐到万里镇。然后步行二十多里路回家……”
    “那天,我早早请了假,吃过午饭就出发,可是公交车半路抛锚,等我到达万里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黑暗的荒漠,
    没有灯,没有光,狂风呼呼刮过来。
    卷起黑暗,刮着她的脸,生生作痛。
    她一个人走在荒无人烟的漠地里,
    道路早已被风沙掩盖,在夜晚尤其看不清楚,她靠着路边的胡杨指引方向,飞也似的往家跑。
    “我很害怕,有时候看到胡杨树的影子,会惊恐的以为那是一个人站在路边。有时候听到自己的脚步,也会产生幻听,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风呜呜作响,像有人在哭,可是我回头,只有风声……”
    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女孩子,独自走夜路,天气情况又恶劣……
    旁听席的乔东阳喉头哽了一下。
    那时的他,在干什么?
    ……肆意妄为,飞扬跋扈,打电动,玩游戏,根本就不会想到,他未来的媳妇儿正在千里之外的沙漠里拔足狂奔,惊恐万状。
    “那个时候,我虽然常会有些荒唐的恐怖想法,但大多与鬼怪妖精有关,我惧怕黑暗,只是怕黑暗里会突然出来一只厉鬼……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人比鬼,可怕多了。”
    “快到月亮坞的时候,我已经跑得浑身是汗,脚软腿软,可是,很快就要到家了,可以看到姐姐,我很开心,我用尽了力气奔跑……在村外沙丘边的那棵歪脖子胡杨树下,碰上了那三个魔鬼……”
    她的视线刀子一向剜向乔瑞安。
    “嗡!”
    旁听席传来一阵嘈杂。
    乔家几个人低低议论,大概意思是说,池月为了诬蔑乔瑞安,是不是准备编出她被轮j的戏码了?
    “肃静!”审判长拍响法槌。
    旁听席安静了。
    可是众人的目光却齐刷刷望向了乔东阳。
    这一切,池月看到了。
    她觉得十分可笑!
    明明是女性被欺负了,可是人们在意的不是伤害的事实,而是她的男人有没有被戴绿帽,关注的也永远是那腌脏之下,有没有发生一些香艳的故事。
    “我没有被轮j,让你们失望了。”池月的目光直视着乔家人的方向,挽唇一笑,“因为我有一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她熟悉我回家的路,她担心我的安全,拿着手电出来找我了。我姐姐听到我的声音,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朝我跑了过来。”
    “她很害怕,叫声很响!可惜,没有人来——沙漠里的风太大了,入夜,家家户户都闭了门,听不见,连狗都没有叫唤。姐姐冲了过来,我们两个人,打不过三个大男人……”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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