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小东西,我店里进了当作赠品回馈客户的,不能更多了,方大夫您别客气才是。”仲夏说道。
    “你妈妈表现很好。”方征把一叠厚厚的病历展开,放在仲夏面前。
    “她已经有一整年没发病了,心情保持愉快,体重也有所增加。这是好现象。”
    仲夏从头翻到尾,方征的话一点儿不夸张。
    “太好了。那我妈妈有希望出院么?”
    “问题就在这里。”方征为难地说。
    “你妈妈的致病因素,是受了来自外界的过重的刺激。我的治疗方案,仅仅是'隔离',你也知道的,我结合她的潜意识,给她营造了一个虚幻世界,让她忘记那些令她痛苦的人和事。”
    这是一个绿色健康的方案,偏重于心理开导,大大减轻了对药物的依赖,因为那些药效果有限,还有很大的副作用。
    仲丽琴刚入院的时候疯得不像样,稍不注意就自残,方征不得不命人将她的手脚锁住,很凄惨,大小便都只能在床上解决。提出这个治疗方案的时候,仲夏和刘华都是赞成的。
    理念的植入是缓慢的,但终究,这个虚幻世界建成了,见效了。
    方征让仲丽琴相信,没有什么牧国平之类的人物,那不过是她读过的一本结局很坏的小说。
    她有疼爱她的丈夫,叫做刘华,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儿女们在远方一所中学读书,她自己因为身体不好,不能陪在孩子们身边照顾。女儿高三,儿子初三,女儿很用功很懂事,儿子学习一般,淘气贪玩,很让她的丈夫头疼。
    她最疼爱的是可心的女儿,夏夏。夏夏会每隔三个月看望她一次,向她抱怨学校里繁重的功课。
    其实这是仲夏在按照方征的要求配合治疗,以便使母亲脑海中的世界更稳固。
    “难点在于,她完全融入了这个虚幻世界。一旦出院,回归到正常生活中,接触到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回想起从前的事……我无法保证她不会再次崩溃。”
    方征很苦恼。
    “那您看,有解决的办法么?”
    “有两个办法。一是,让她住在与过去完全割裂的环境里。你妈妈在生活上完全可以自理了,她甚至能为你和你弟弟织毛衣。她和新认识的朋友、邻居们交往,也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如果你急着想让她出院,最好找个风景宜人,但是偏僻的小地方,懂我意思吧?”
    也就是说,要确保仲丽琴一辈子都见不到与牧国平、于珍珠以及国锐集团有关的东西。仲夏犹豫了,以她目前的能力,还办不到这点。
    “那,第二个办法呢?”
    “也就是俗话说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我们慢慢地帮她回忆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开导她,一点点地接受现实。
    “等她意识到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或者说,她发现她所受的伤害已经在心理承受范围之内,自然就不再钻牛角尖了。”
    “唉,可我不知道我妈妈受了什么刺激啊。”仲夏叹道。
    “是的。”方征把病历收了起来,也叹息了一声。
    “除非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事情发生的当天去,详细了解,你妈妈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们才好对应的劝解她。这是症结所在。小夏,很抱歉,我的水平还是太有限了。”
    “别这么说,没有您的精心治疗,我妈妈现在不知道怎么惨呢。”
    仲夏站了起来,对方征微笑道,“我们全家都感激您!”
    “惭愧啊,别夸我了。”方征看了看手表,“我不能再陪你了,有个会诊,这就要开始。”
    杏林湾医院价格高昂,但服务也是一流的。医生们住在专家楼,条件很好,但是全年无休,高层要求他们,病人但凡有情况,他们必须第一时间出现。
    “小夏,你也该去看你妈妈了。在外头讨生活很辛苦,你自己要多保重啊。”
    “我会的,谢谢方大夫。”
    ……
    仲丽琴见到仲夏,欢喜得直抹泪:“夏夏你怎么瘦了!”
    “高三嘛,学习任务繁重,能不瘦么。”刘华在一旁笑道。
    仲夏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眼睛周围的泪还没有擦干,哽咽着说:“妈妈我想你……我不想考大学了。”
    “那怎么行。唉,夏夏乖啊,再坚持坚持,累就累这一阵,等你进了大学就没这么紧了。”仲丽琴摸着女儿的头发说。
    她已经走不出这个虚幻世界了,年复一年,一直停滞在仲夏的高三时期,从未想过女儿怎么还没有高考这种问题。
    仲夏撒了一会儿娇,渐渐被母亲的鼓励“说服”,开始讲一些生活琐事。
    仲丽琴拿了个苹果,边用刨刀削皮,边含笑地听着。
    刘华打了饭菜回来。一家三口在病房里吃饭,说笑,轻松愉快,和有家属陪伴的普通病号没什么区别。
    饭后,仲夏挽着仲丽琴的手臂,在c区的花园散了一会儿步。散步回来仲丽琴就累了,仲夏服侍母亲躺下,又低声说了一会儿话。
    仲丽琴握着女儿的手,慢慢地沉入梦乡。仲夏轻轻地为母亲扯上被单,蹑手蹑脚出去,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
    刘华在小客厅里收拾,打扫卫生。有家属陪住,这些活儿就不必另外花钱请护工做了。除了照顾病人起居、陪着说话解闷儿,还有这些琐碎的事情。五年如一日的,天天如此,他陪着仲丽琴一起被“禁锢”在这里,毫无怨言。
    仲夏从刘华手中接过垃圾桶,柔声道:“刘叔,我来吧,你歇会儿。”
    在母亲面前她都叫他爸爸,现在改口则是习惯。仲夏暗想,其实刘华完全配得上她这声“爸爸”。
    “夏夏,你歇着,刚刚陪你妈走了那么一大圈。冰箱里有刚买的巧克力奶,去拿出来喝,这点儿小活算什么,我不累。”
    “哦!”
    刘华把垃圾袋子的口扎住,拎出垃圾桶,然后翻出一只干净的塑料袋套在上面。
    仲夏坐在沙发上喝着巧克力奶,看刘华忙碌。
    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为了她的妈妈,竟然付出了这么多,又这样持久。多难得的感情,妈妈当年要是嫁给他就好了。
    仲夏说起店铺的红火业绩,顺带把刘飞狠狠夸了一顿。
    刘华听得眉开眼笑,笑完,叹道:“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唉,夏夏多亏你照顾他,本来我一直担心他不听你的话。”
    “刘叔你别总这么说啊,小飞最听我的话了,我让他打狗,他绝对不去撵鸡!”
    仲夏看看母亲没事了,刘华也高兴,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从昨天开始就在脑子里反复盘桓的话:“刘叔,我,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嗯?你说。”
    仲夏先是把方征大夫提的两个解决方案告诉刘华。
    “……最关键的是,谁也不知道妈妈发病那天的具体情况,因此,找不到症结。刘叔,你也不清楚么?”
    刘华低着头,把刚从外面收进来的、晾晒好的干净衣服一件件叠起来,动作很慢。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叹了口气。
    “小飞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跟外头拉活儿。你妈妈被几个邻居绑了起来,送去医院了,一地都是血。我差点急疯,把客人丢下,扭头去了医院。到了那儿,就见到那几个邻居,你妈妈她,还在手术室里……
    “有个邻居说,在你妈妈发作之前,他在楼道里见到一个女人,打扮得很洋气,从楼梯走下来。按照他的描述,我觉得那女人好像是律所的,之前来找过你妈妈,所以我有印象。”
    刘华说的是他刚收留仲丽琴的时候。牧国平请了离婚律师,在律师的“有力”斡旋下,牧家的财产,仲丽琴娘儿俩分文沾不得。那女人是律师的秘书,语气和律师一样冷冰冰的,充满蔑视。
    当时仲夏还在念书,没见过这个女人。但这件事情,刘华在仲丽琴发病后告诉她了。这些话,她听了无数遍。
    仲夏失望地说:“只有这些么?”
    “唉,是啊。”
    “那……刘叔,那几天我,我也病倒了。你和小飞轮流照顾我,但我是住校的啊,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我怎么被送回家的了。”仲夏紧紧盯着刘华的脸。
    刘华皱眉,挠着花白的头发。
    “这,我也……也没多大印象了,好像是你同学送你回来的,当时我也是,在外面拉活儿……”刘华努力地回忆,说得很慢。
    “所以,应该是我先病倒,我妈妈后病倒的,对不对?”
    “唉,实在是记不清了,当时够乱的。”刘华摇摇头,长叹。
    “那是叔叔最害怕回想的东西。叔叔太没用了,没把你和你妈妈照顾好,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你一个小姑娘,我们还要靠你养活……”
    刘华眼圈红了,满脸凄凉。
    仲夏最怕的就是刘华这样沉痛自责,手忙脚乱地安慰:“您怎么又这么说了!都是我不好,我就是听了方大夫的话有点急,随便问一问,您别多心啊。”
    刘华深深地看她一眼,吸了吸鼻子,声音微齉。
    “夏夏,叔叔说的没错,你是真的辛苦。小飞大了,你让他多干点儿,别什么都自己扛着,他毕竟是男孩子。”
    “我知道了,刘叔。”
    “下次你来,带他一块过来吧,这臭小子,我还挺想他的。”
    “好的。”
    仲夏没敢提刘飞受伤的事。好在已养得差不多,再过几个月刘飞该好得没事人一样了。
    “今年生意太忙,我年前再来,和小飞一起。咱们包饺子,看春晚,一块儿守岁。”
    刘华笑了,满脸皱纹舒展开来:“好啊!时间要是过得再快点儿就好了。”
    告别了刘华,仲夏背着书包,慢慢地走在疗养中心的林荫道上。
    来的时候背包鼓鼓的,装满了吃的用的和消闲的小玩意儿,都留在病房了。现在背包放空了,很轻。但是,她的心情很沉重。
    她,早就不是懵懵懂懂的女中学生了。提起她病倒的事,刘华眼神中的沉痛、愤怒,以及……那抹怜惜,她看到了。
    结合她想起来的,帮段萍打水那天的遇袭,记忆的空白,破碎重复的梦境片段……
    她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母亲崩溃是因为她。她被害的样子,母亲看到了,加上有人刺激……
    那个女人,说仲丽琴“真没用,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这是刘飞转述的,仲丽琴自戕的时候,不断重复的话。
    仲夏倚着一株粗壮的梧桐,双手捂住脸,颤抖起来。
    除了这样,还有别的可能吗?……于珍珠很清楚,仲丽琴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毁掉仲夏,才能彻底摧毁牧国平这个前妻。
    “难道是于珍珠指使小混混绑架了我?……我和妈妈已经被赶出牧家了,她为什么还不满足?一个人怎么可以坏到这个地步?”
    不不,这些还只是猜测。
    仲夏定了定神,掏出手机。
    在通讯录里翻了很久,拨通了一个旧号码。
    这是段萍以前的电话。毕业就没和大家联系了,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换号。
    通了,真的是段萍,她认出冲夏的声音,很兴奋。
    “我靠靠靠,老娘是不是出现幻听了!”段萍还像过去那样,粗犷而粗鲁地表达着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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