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载沉说:“将军你是绣绣舅父,同我舅父。”
    康成不再说话,怔怔坐了良久,再次开口:“聂载沉,你还年轻,要知道,世道不是理想。我知道你们追求什么主义,现在你们看起来是胜利了,但不要以为局面这就会朝着你想的方向发展。人心叵测,再多的主义,也是争权夺利的幌子,现在换了个更好听的名目罢了。古来就是如此,今人怎能逃脱?”
    “多谢舅父提点。我辈尽力而为,也就问心无愧。”
    康成闭目,睁眼后,说:“我到任广州后,怕朝廷推诿不拨军饷,几年间陆续截留了些税银,以我私人之名放在钱庄里,原本想着哪天山穷水尽,勉强也还能撑个几天。现在没用了……”
    他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墙边的书柜前,扭开机关,从墙壁露出的一个暗格里拿出一只匣子,取出里头的一叠银票,连同自己的印鉴,推了过去。
    聂载沉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道:“恭敬不如从命,载沉谢过将军了。”
    康成慢慢地坐了回去,拂了拂手,又闭上了眼。
    聂载沉朝他躬身,转身出了书房,找到附近那间花厅,看见白锦绣独自在里头。她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灯火黯淡,身影细弱,仿佛倦极了,等着自己熬不住困,就这样睡了过去。
    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原本就是人最困乏的时刻。
    他放轻脚步,走到了她的身畔,轻轻叫了她一声。
    白锦绣慢慢地抬起头,睁开眼睛。
    一阵夜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进来,一下扑灭了烛火。昏暗的夜色里,聂载沉见她影子站了起来,或是没站稳脚,身子晃了一下。
    他立刻伸手,将她一把扶住。
    黑暗中,白锦绣在他肩上靠了一会儿。“聂载沉,我有点走不动路,你抱我。”
    她声音含含糊糊,听起来有气没力。
    聂载沉感到她的脑袋也软软地耷在自己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累了吧?没事了,回去了。”
    他打横抱起了她,转身走了出去。
    第56章
    回来的路上,聂载沉开着车, 不时看一眼身旁的白锦绣。
    她缩在座椅里, 脑袋微歪, 靠在车门一侧上, 闭着眼睛。
    时令已经入秋, 深夜略有寒凉,他将汽车停在路边, 脱了自己外衣盖在她的肩上。
    她没有反应,好似睡了过去。
    聂载沉继续开车, 回到白家,停好车,下来走到她座位的一侧,打开了车门。
    她睁开了眼, 手搭在车门上, 抬脚要下, 聂载沉已经弯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困了。我抱你上去吧。”
    白锦绣就没动了。
    下半夜的这个时刻,人人都在沉梦,白家寂静无比,只有门房还醒着, 目送聂姑爷抱着小姐走了进去,转身关了大门。
    聂载沉抱着她穿过客厅,上了楼,进到房间, 将人轻轻地放在床上,替她除鞋,又盖上被,接着脱自己的外套,转身要挂起来的时候,白锦绣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伸臂从后抱住了他的腰身。
    她抱得很紧,聂载沉感到她的脸仿佛也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上,微微一怔,随即转头笑道:“怎么又不睡了?刚才在路上不是困得……”
    他话音未落,被她一拽,人就到了床边,一下跌坐在床沿上,接着身上一重,被她给扑倒,仰面翻在了床上。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的身上,胳膊抱住他头,柔软的唇压在了他的唇上。
    “聂载沉,我要你爱我……”
    她一边胡乱地亲着他,一边含含糊糊地说。
    她的举动来得很是突然,聂载沉毫无防备。并且,与其说她亲吻他,倒不如说在啃咬,聂载沉的嘴甚至被她给啮得有点发疼。但是与此同时,在他的身体里,某种暗暗的兴奋,也随之迅速被唤醒。
    聂载沉起先被她压着,闭上眼眸,任她亲咬着自己,片刻后,忽然反客为主,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这个晚上的她,热情得异乎寻常,大胆更是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的。聂载沉仿佛被一只吸人血髓的女妖精缠住,就差把他一口口地吞吃下去,他简直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其实明早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大早出门。忙了大半夜,现在快凌晨三点,他应当抓紧时间休息才对。
    但他根本没法自控。要了她好几次,中间几乎没怎么歇息,直到耗尽了身体里的最后的一点精力,才终于停止。
    呼吸和心跳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他抱着怀里一动不动仿佛倦极昏睡了过去的女孩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快要亮了。再过一会儿,他就该起床离开她了。
    想到这个白天又要和她分开,他有点舍不得,想再看一眼她乌黑长发凌乱缠在雪白皮肤上的动人模样,他实在没法抵御这种诱惑。
    他睁开眼眸,低头,看向怀里的她。
    她没有睡着,竟也睁着眼眸,在仰脸看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着,最后是她垂下了眼眸,伸来一只光溜溜的胳膊,缠在了他的肩颈之上,唇又贴在了他的下巴上。
    “绣绣,你要不累的话……我还可以的……”
    聂载沉疑心是自己还没给她带去同等的满足,心里生出一丝挫败之感。他立刻说道,跟着又振奋精神,想要向她再次证明自己。
    “我不要了……”
    她又停了,闷闷地摇头,眼角忽然红了。
    “你怎么了?”
    聂载沉一怔,以为自己恍惚间看错了,抬手要捧她的脸看个究竟。
    白锦绣的身体其实已经倦极了。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却仿佛张着一道口子,那是身体得到的快。感所无法填满的。他一离开了她,她就感到失落。刚才得到的快。感和满足越多,现在结束了,随之而来的空虚也就更多。
    她被这样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无法摆脱,忽然有点想哭,又不愿流泪给他看见了,见他要捧自己的脸察看,急忙忍住,偏开脸不让他看,飞快地爬起来,关掉了床头灯。
    天还未明,房间里陷入了昏暗。
    “都怪你……你欺负人……干嘛那么用力……刚才我叫你停,你就是不停……我快要累死了,我的腰都要折了……”
    她躺了下去,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埋怨,是他熟悉的她撒娇的语调。
    聂载沉放心了。
    她娇弱,怕是真的承受不住自己。他不禁懊悔。手掌贴了过去,为她揉着后腰:“是我不好,我下次一定听你的。你睡吧。”
    白锦绣低低地嗯了一声,脸贴着他,片刻后,拿开了他的手。
    “你今天还有事,你自己再休息一会儿。我好了。”
    “没关系,我不累。”
    他柔声道,手掌还是继续为她抚揉着腰,力道不轻也不重,令她很是舒适。
    将明未明的黎明前的夜色里,白锦绣忽然又感到自己眼睛有点热,紧紧地闭目,一动不动,假装已经睡着了。
    五点半,窗外天光发白了,聂载沉要走了。
    他看了眼怀里沉沉睡去的她,抽开了抱着她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随即穿衣。
    白锦绣慢慢睁开眼眸,望着朦胧晨光里那道就要离开的背影,忽然轻声问他:“聂载沉,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去看你母亲?”
    这句话,从新婚夜开始,就盘绕在她的心里。每次看到他,她都想问,却又总是问不出口。这会儿忽然再也忍不住,就这样脱口问了出来。
    他的背影一顿,片刻后,慢慢转身,望着床上的她,神色显得有点迟疑。
    “绣绣,我……”
    白锦绣看出了他的犹疑,顿时胆怯了。
    其实并不是昨夜才被丁婉玉的话给提醒。而是她自己,在心里也这么隐隐怀疑。只不过之前,疑虑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而已。
    难道真的是他母亲不愿他娶自己,这才不来婚礼?
    话是问出了口,但她真的不想从他的嘴里听到任何她不想听的话,更害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答案。
    一问完,她就后悔了。没等他再说下去,立刻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一把抓过他的衣服,朝他丢了过去。
    “算了算了,我就随口问问的。你现在太忙了,我知道的,等什么时候你有空了,你再带我去好了。何况路应该很远,来回也要好久,我现在其实也有很多事的。我不急。”
    她朝他扔完衣服,就又躺了回去,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这样说道。
    聂载沉接住了她丢给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眼躺回去的她。
    “昨晚真的好累啊……”
    白锦绣掩嘴打了个哈欠。
    “你收拾了就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我困了,要睡觉。”
    她闭上了眼睛。
    聂载沉看了眼时钟上的时间,继续穿衣。很快穿好,他洗漱了下,走了回来,见她已经翻了个身,紧紧地裹着被子,面朝里一动不动,睡去了。
    他在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将窗帘拉紧,不让一点儿光线漏进来,然后出了卧室,轻轻地带上了门。
    耳畔沉寂了下来。
    片刻后,白锦绣从床上爬了下去,赤脚跑到窗前,拉开窗帘的一道缝,悄悄地看了下去。
    他出了客厅,身影出现在庭院里,朝着大门走去。
    庭院里停着两辆汽车。一辆是她刚回来时父亲买给她的那辆很拉风的劳斯莱斯,另辆是结婚时置的别克汽车,黑色,外形沉稳。父亲的本意就是让他代步用。
    两辆汽车都停在门房的旁边,看门的老李已经起来了,远远看见他出来了,笑着迎了上去,朝他躬了个身,递给他保管在自己那里的车钥匙。
    白锦绣看到他笑着和老李说了两句话,摆了摆手,没有接车钥匙,出了大门。
    他已经走了,她在窗帘后又站了好久,慢慢转身,走回到床边,把自己重重地扑在枕上,闭上了眼睛。
    她睡到了下午,懒洋洋地爬了起来,收拾好下去,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大哥和刘广正在向他禀事。
    “……爹,舅舅一家已经安全离开广州,明晚就能到香港。那边的接应,我都已经安排好,没有半点问题,爹您放心就是了。”
    白成山沉默良久,唏嘘一声,没再说什么。
    就如同舅父一家的离开,是那么的突然,却又是早已注定的一个结果,旧的时代,也这样突然地被宣告了死亡。
    没多久,一个普通的清早,伴着一阵震天动地般的鞭炮之声,一个大消息如同插翅,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广州城。
    清廷覆亡,民国成立。
    消息刚来的那段时间,报纸上天天都是欢庆新民国到来的各种报道。而在广州的街头巷尾,最大的变化,是龙旗纷纷被拆,一夜摇身变为新警察的旧警招摇过市,大声吆喝,督促家家户户抓紧在门口改挂新的旗帜,以表欢庆。满大街都是扎堆争着剃头剪发的民众,剃头匠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广州最忙碌的人,现在自然不止剃头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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