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率军出战,你不必再跟随队伍。”师父冷冷淡淡道。
    我一愣,师父向来都是罚我禁闭或是体力活,不会不让我跟着他上战场的,我急急道:“师父,我要去给绫儿报仇……”
    “跟在你身边的那人,你可曾调查过?”师父话音突转,令我措手不及。
    “没、没有。”我偃旗息鼓,小声嘟囔。
    师父面上薄怒:“教了你这么久,却连最基本的防范之心都丢了么?他领你去杀朱厌,居心何在,你想过没有?”
    我顿了顿,指尖在沙子上乱划:“是我要去的,他是担心我。”
    “一介樵夫,为何会用三昧真火,术法修为比你还高,甚至能使夏禹剑,其中种种巧合你考虑过么?你的脑子,是长来看的?”他大怒,“此番再让你上战场,恐怕怎么被奸细偷袭溃败的都不知道。”
    “沧濯他不是奸细。”我不服气,咬了咬嘴唇道。
    “是不是,你说了不算,我已经派人去押他到审讯房,我上刑之后,一切自然清楚。”
    我暗道不妙,顾不上师父的怒火,踉跄爬起,向房间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即使闹脾气,心里还是牵挂着沧濯的山主大人呀~
    距离恢复记忆不远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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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我赶回房间里时,并没有看见沧濯, 只有师父派来的两名神将面面相觑。我见状松了口气, 若真被师父严刑逼供,恐怕不是也要变成是。
    沧濯走了,我心底既有庆幸, 又有失落, 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或许他会在别处找到要找的人, 从此再也不记得我了。
    “他既已离开,我便饶他一命,下次若再见到,格杀勿论。”师父凉薄的声音在我门前响起。
    我坐在床边,低头敛眉看着木床栏上整齐刻下的“沧濯”二字,我分明不记得自己会写这种字,那时也根本不认识沧濯此人,为何会在睡梦中这般举动?有没有可能……沧濯说的都是真的?
    师父走了很久以后, 我仍然苦着脸琢磨其中关联。
    “阿妧, 你莫要再和水神闹脾气了,去给他认个错, 他会原谅你的。”
    我有气无力抬眸望去,飞廉面含忧色踏进门来。
    “我没错,有什么好认的。”接二连三被质疑,我心中渐渐涨了火气。
    飞廉哑然失笑:“你说的都对。”他顿了半晌,低声道:“阿妧, 军令已下,明日将于不周山脚和颛顼大军正面对抗,这一战不知要打多久,你……好好护着族中人。”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仗不能打!”
    言罢,我怔在原地,看向桌前坐着的飞廉,他亦是一脸懵,拧眉问道:“为何不能打?”
    面对飞廉如此寻常的疑问,我嘴唇张张阖阖,似启非启,楞是说不出缘由,只是心里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坠落感,仿佛即将丢失什么,这种预感令我恐惧。
    斜阳一缕缕自窗棂照入房内,略微驱散我心中的密布阴霾,我定下心神,踱至桌边,为飞廉倒了一碗茶水,如注水流载着几片茶叶漂浮在水面,茶叶在水涡中打了几个转,慢慢被浸透而沉入碗底。
    “阿妧,你不必太过担心,水神已做好万全准备,此战只赢不输。”他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万全准备……战场瞬息万变,何来“万全”二字?师父向来是个谨慎的人,此际为何说出这种话?
    “飞廉,你听过天维幻海么?”我突转话题,严肃问道。
    飞廉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答道:“不周山崖北侧那片诡异的海是么?听说过。”
    “如果落入天维幻海,可有办法脱身?”我目光灼灼,有些紧张的盯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飞廉轻笑:“我又没试过,怎知如何脱身,但我听闻天维幻海与人心底最深处的执念有关,也许有几分道理……所谓梦与幻,皆因心魔。”
    及至夜间,我躺在小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反复回荡着相关天维幻海的字眼。
    按他们所说,我的执念,我的心魔,在这里。
    可我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呢?
    微微侧首,便见窗外榆树被夜风吹得抖了抖身子,一直躺在树枝上的那人,却了无踪影。
    待到门外的蝉鸣淡了,我脑子再也转不动,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
    又一次见到不周山和沧濯,我已经能瞬间反应过来,哦,这里是梦。
    同样的,还有那个不太正经的我,这次,是躺在鬼哭坪上喝成一滩烂泥。
    心灵受到了极大冲击,我委实不愿承认眼前形象全无的醉鬼是自己,有些嫌弃的别开眼。
    女子因醉意而带着娇憨的软糯嗓音徐徐入耳,让我忍不住还是看向她:“我……嗝,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躺在这里看星星了,对不对,度辛?”
    我四处张望,哪里有度辛的身影,目光所及,仅有躺在地上抱着酒壶咂嘴的阿妧,和一旁额际发丝汗湿、估摸着刚练完法术的沧濯。
    沧濯居高临下,挺直背脊俯视巨石上躺着说胡话的阿妧,清冷孤傲的眸子里夹杂着和我现在一模一样的嫌弃。
    他半弯下腰,似是想扶起阿妧,手臂再低些就能触碰到阿妧白纱衣袖时,堪堪收住了手,看得我很是担心他维持这个姿势会不会闪着腰。
    沧濯眉峰蹙起,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停驻须臾,还是缓缓撤回手,好像石头上躺的不是一位美人而是烫手的山芋,碰到后还会粘在手上甩不掉的那种。
    不得不说沧濯一直都很有先见之明。
    阿妧卷长睫毛轻轻抖动着,在潋滟迷蒙的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咯咯轻笑,手上酒壶一掷而出,砸在地上“咣当”发出脆响,腾出来的双手藤蔓似的缠上沧濯胳膊,半个身子挂在沧濯臂上,牢牢不放。
    “我想回房间睡觉。”阿妧双颊生晕,如樱桃绯红,怎么看都有股撒娇的意味。
    我看见沧濯额头青筋突了突,低低叹口气,认命转身把神智不清的她拉到自己背上。
    “人道朱厌现世,则战乱纷起,天下无宁日,却不愿承认兵戈之祸起于贪欲。”阿妧小声呢喃,我听的清楚,跟在他们后面的脚步却是一顿。
    这个阿妧,话语间竟然有指责师父之意,胆子倒是很大啊……
    月光比羊脂玉还要白净透亮,洋洋洒洒盖在草地上,间或飘来遥远的狐狸叫声,沧濯背着阿妧一步步朝山上走,没有说过话。
    走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两间木屋,沧濯推门而入,动作轻缓把阿妧放下,本该是十分柔情的一幕,沧濯却突然压抑的“嘶”了一声。
    我快跑两步绕到他们侧面,只见得阿妧眯起眼睛,狠狠一爪子挠在沧濯颈侧,纤长指甲里染上血色,沧濯这一吃痛手臂失力,“咚”一声把阿妧扔在床上,而被砸了的某个傻子还颇为得意的舔了舔指尖,哼哼道:“挠死你,死狐狸,让你跟我抢鸡腿。”
    沧濯:“……”
    我在旁边抱着手臂观沧濯的表情,总觉得他的忍耐快要到了尽头,偏偏阿妧还要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伸出沾血的爪子拉住床边沧濯的衣襟。
    用力一扯,沧濯被迫俯下身,她顺势搂住沧濯脖颈,脑袋埋在他前襟处,这种亲昵的姿态,令沧濯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想推开身上的人,忽尔有温热液体沿颈间滑落在衣领里,沧濯身子立刻僵住,手下推拒动作停歇。
    夜阑人静,任何微末响动都格外引人注意,方才还耀武扬威的阿妧,此刻居然低声啜泣起来。
    虽然是梦境,但我依旧深刻认为,这种近乎偷窥的事情有点羞耻,故老老实实捂上眼睛,如此一来,听觉更加敏锐,阿妧断断续续的哽咽声音响起:“我当时就该和他们一起死了的……我才是最不该活着的那个人……我再也没有家了……”
    她一人自言自语,直到哭得说不出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移开手,阿妧已经安静躺在床上,泪痕未干,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似是睡着了。
    从头到尾保持静默的沧濯用指尖拭去阿妧白嫩脸颊上的水渍,他面上没甚表情,开口说了一句话,我听得不太真切,但能清晰辨出他声音里的柔和。
    “我曾一无所有,但你给了我很多,如果你觉得孤独,那我陪着你可好?”
    睡着的阿妧并不会听到他的话,亦不会给予他回答。
    第40章
    沧濯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待到晨曦为黑夜拉开帷幕, 在云雾边缘刺上淡金纹路时, 他起身离开了。
    醉醺醺的阿妧醒来后倒是不知事,慢条斯理的打理自己,并没有先前所见又是撒娇又是挠人的呆瓜模样, 我内心甚感欣慰, 还好还好, 只是喝多了才会像个傻子, 平日里有七八分正常我就满足了……
    我在梦境中好像是个灵魂,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能触碰到梦境里的一切,抬脚穿过木门,门外却是忽然变了一番景色,刚刚还春意阑珊、莺啼绿映,此刻傲雪凌霜,皑皑白雪覆盖天地, 压弯了无力承受重量的枯枝。
    明明感受不到寒冷, 但我不自禁随凛冽寒风刮过身子而抱臂瑟缩了一下。
    “沧濯,这是什么啊?”
    阿妧的声音自屋内传来, 我复又走回房内,水磨红铜梅花暖炉在角落里生着灿灿红光,火星子间或迸响“噼啪”跳跃声。
    她肩上披着织锦白裘,毛绒绒的衣领遮住下颌,衬得脸更加不及巴掌大, 亮晶晶的眸子透出狡黠光泽,有点像我遇到过的小狐狸。
    “饺子,没吃过么?”沧濯不痛不痒扫了她一眼,端起自己面前饭碗轻啜一口汤汁。
    阿妧拿起筷子在那个肚子鼓起的白色半圆上戳了戳,薄薄的外皮上立刻被捅出一个圆孔,露出里面的青色菜馅。
    “看上去就不好吃!”她瘪了瘪嘴,夹起被称作“饺子”的东西扔到沧濯碗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吸溜喝了一口汤。
    两只碗上方热气蒸腾,似乎能驱散冬天的刺骨寒冷。
    “诶,沧濯,人间菜肴还是那些鸡鸭鱼肉更好吃对不对?”阿妧放下筷子,兴奋比划起来,“加了糖醋的鱼和排骨,烧得咸咸的牛肉,都特别美味。”
    我被她一顿声情并茂的描述勾起了上次吃沧濯做的糖醋鱼的回忆,不由舔了舔嘴唇,表示深深的赞同。
    沧濯吃完那一碗饺子,言辞中平静的听不出来情绪:“不吃饿着。”说完这话,转身出了门。
    我看得目瞪口呆。沧濯怎么是这个性格,他之前对我都言听计从的呀,我琢磨着,自己若是坐在那里的阿妧,得气成麻花吧......
    没出乎我意料,阿妧狠狠捶了下桌子,因她此举碗里洒出几滴汤汁,她气红了脸,对着关紧的房门吼道:“我是神仙,不吃也没事,才不会饿着!”
    可从那以后,沧濯做的每顿饭里都有她最喜欢的荤肉。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脑壳倏尔一阵剧痛,尔后浑身虚脱似的清醒,回过神,掌心一片汗渍。我以为和上次差不多,但终归是不同的。
    梦里见过的、没见过的的记忆前赴后继钻入我脑中,把浮潜破碎的片段凝成连续不断的画面,就此根深蒂固。
    我想起来了。
    战事结束后,我成为不周山山主,收了沧濯为徒,被度辛毒死,还魂到八十三身体内成为昆仑弟子,然后经历了丹城李知州府里的影和画皮艳鬼,认识了放下仇怨的殊月,到冥界与千夜相见得知真相……最后,和希厄同归于尽坠入天维幻海。
    原来天维幻海的可怕之处,在于令人沉沦。假如没有沧濯的出现唤醒记忆,我大约会永远被困在幻境里,做着重复而痛苦的梦。
    我几乎迫不及待见到沧濯,告诉他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可沧濯究竟去了哪里,我没有半点头绪,除此之外,还有更严肃的一个问题——
    我依旧不知道怎么才能从天维幻海里回到现实。
    于是我开始蹲在床上思忖,一棍子把自己敲死,这样能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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