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是灵狐,还有挽救人命的机会。杨致意封好门窗,确认外面等待的下人听不见屋内施法的响动,手捻灵咒,轻击在方岚安肩膀,以灵力为方岚安驱蛊。
    约莫两个时辰的功夫,方岚安身子倒向床外,吐出一口黑血,杨致意面色冷厉,垂眸看着血泊中尚在蠕动的蛊虫,一挥袖化为粉末消失无影。
    方岚安眼睫微颤,甫一睁眼,便看到抱着自己的男人,她紧紧拉住杨致意衣袖,气若游丝嗫嚅道:“致意……救我……我脸好疼……”
    杨致意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安抚道:“没事了,你体内的蛊已经除去,很快就会恢复。”
    方岚安倏尔瞪大眼睛,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狠狠推开他,拉高锦被蒙住头部,声音里染上哭腔:“我的脸……我的脸……”
    好好一个姑娘,毁容至此,方岚安紧张兮兮的悲戚模样,莫说杨致意,就连我同为女子看了也心生不忍,池摇光,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岚安,脸已经无碍,敷上生肌膏,不出十日,便可痊愈。”杨致意顿了顿,缓缓问出口,“岚安,你可记得,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方岚安瑟缩了下身子,扑进杨致意怀里,泪水打湿他胸前衣襟:“是……是池摇光!是她!她要毁了我的容貌,我害怕……”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杨致意心口仍是剧痛,他闭上双目,垂在身侧的颤栗拳头暴露了他无法平复的内心。
    国师府内,池摇光于屋内收拾包袱,除了几件衣物和书籍,她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琉璃柜上,一整排瓶瓶罐罐,是她多年来养的蛊虫,她打开柜子,伸进去的手在触碰到冰凉瓶身时停住,许久之后,她玉手引烛,挨个投下火光,数声凄厉虫鸣长绝,终归宁静。
    门外婢女叩响门扉,恭敬道:“小姐,杨公子到访。”
    池摇光扎好布包,打开房门,看到如修竹清雅的公子,她唇角勾起一个浅弧,眼眸含笑:“致意,你不是一直想回青丘么?我陪你一起可好?”
    她眼中的光亮,是对今后的美好憧憬,可那注定是水中月、镜中花。
    杨致意眸中泛寒,对着她说:“你为何要对方岚安下蛊?”
    池摇光笑容渐消,回视他:“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杨致意扫了一眼琉璃柜,精美又莹净,里面装着的却是令人胆寒的东西,他冷嗤睨视道:“这些丑陋肮脏的蛊虫,与你很是相配。”
    向来对她体贴细致的小狐狸,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说她丑陋肮脏。
    杨致意走后很久,池摇光仍旧茕茕孑立,她面上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又或者可以说是麻木,看不出一丝情感,这样哀而不伤的眸中,有一滴水光滑落,她缓缓抬起手在脸上抚过,看着指腹上的泪珠,平静不起波澜的表情终于被悲伤和荒芜取代。
    她上一次哭出来,似乎是遥远到十年前的事了。
    记忆石的最后一幕光影,投射到东陵皇宫阴冷昏暗的地牢,这里是阳光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发霉生藓墙壁上沾染着干涸血迹,只有两边几盏微弱油灯闪着一点光亮。
    池摇光被吊在铁链上,她清冷面容覆盖血污,汗湿发丝一缕缕贴在脸侧,白色囚衣浸湿了或深或浅的血迹,看样子受了不止一两次的酷刑。
    牢门开锁的铁链声响起,池摇光头也不抬,阖紧双目,断断续续道:“我厌恶池天明……更厌恶身来就无法摆脱的巫女身份……所以我下蛊毁了五行罗盘……池天明那个蠢货……还妄想阻止我……”
    来的却不是拷问狱卒,女子如黄莺吟鸣的娇甜笑声中带着轻蔑,池摇光努力睁开模糊双眼,还未看清便被捏住下巴。
    “天道好轮回,池摇光,你真像一条狗。”女子克制不住轻笑起来,慵懒美目透出阴恻恻的冷厉,“还是一条被人抛弃的狗。”
    池摇光许是认出了这个声音,眼皮子都没抬,全然当方岚安不存在。
    方岚安也不生怒,捂住鼻子嫌弃道:“这里又脏又臭,真受不了。”
    语毕,她自袖中拿出一柄匕首,刀刃在烛火下泛起幽冷银光。
    方岚安把匕首贴在池摇光脸上,冰冷的触感令她下意识绷紧皮肉,方岚安靠近她,清香气息扑在她耳边:“你喜欢的那人,他治好了我的脸,你说他……会来救你么?”
    刀刃毫不客气刺进池摇光细嫩皮肤,方岚安下手极慢,她似乎很享受池摇光痛苦的过程,整整十刀,池摇光一直咬紧下唇,血顺着下颌重新打湿胸前衣领,她自始至终没有叫出一声。
    方岚安冷哼一声扔下匕首,取出丝绢擦干净手上血渍,退后两步对着池摇光福身,就像丞相府初见时那样优雅端庄,嘴角噙笑:“永诀……池姑娘。”
    那样重的伤势,池摇光没有当场断气已是不易。
    随着铁链再次拴上,满室黑暗中只剩她一个人。
    若是我在场,可能会忍不住上前送她一程,这样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太累了,看得我心累。
    她沾着凝固血块的睫毛如蝶翅轻颤,微张眼眸里浮现烟水朦胧,怔怔看着烛光晃动的地方,每吐出一个字,干裂嘴唇都在向外渗血:“带我……回……青丘……吧……”
    我微愣,使劲挤着眼睛朝她盯着的方向望去,可是明明什么人都没有。
    再转过头看她时,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玉祀巫女池摇光,在万众瞩目之中出生,受人艳羡长大,最终孤苦伶仃死在见不得光的东陵地牢。
    没能等到她念着的那只小狐狸。
    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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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画面随风湮灭,记忆石静静躺在桌上, 我蹙起眉头, 叹了一声又一声。
    沧濯修长手指抚上我眉间,似乎想要抹平褶皱,轻声道:“别难过,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
    难过?我茫然看向他:“没有啊, 我只是在想, 如今人类女子都这么可怕的么?”
    我手指在桌上圈圈画画:“你看, 仅仅因为方岚安喜欢杨致意,池摇光就下蛊毁了她的容貌,而方岚安呢,报仇似乎没什么问题,但这种凌虐手段也太恶心了吧。”
    我神色倏然严肃,很是认真地说道:“沧濯,你可别在外面招蜂引蝶,我这么纯真善良的神仙, 对付不来她们的啊。”
    沧濯斜睨我一眼, 仍搁在我额头的手指突然屈起,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子, 猝不及防痛得我“嗷”叫出声。
    “你这脑子里想的总和别人不一样。”他露出无奈神情。
    “那是,我是神仙嘛,当然和凡人不同。”我得意挑眉,美滋滋接受他的夸赞。
    沧濯拿起桌上记忆石,幽幽白光从他指尖缝隙中倾泻漏出:“阿妧, 这块石头是楚暮雪给你的?”
    我点头:“是啊,她说是她捡到的。”我环顾房间,却没看见她的身影,楚暮雪人呢?
    “或许,等到杨致意成婚那天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我一愣:“你是说,楚暮雪是冲着杨致意来的?”
    “你有没有觉得,楚暮雪和池摇光给人的感觉很相似?”沧濯思索道,“她既然会转魂术,能助你回归原身,有没有可能……她转魂到楚暮雪身上了?”
    的确有这种可能……假如楚暮雪就是池摇光,那她要来青丘的目的显而易见,正是杨致意,只是她存着的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我不得而知。
    我拉住沧濯手臂,问道:“要不要提前告诉生生?”
    沧濯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道:“我们也是猜测,并没有证据,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杨生生不是让你去看看杨致意中的蛊么?可以趁机问问情况。”
    “好,那我去和小白说一声,让他留在客栈等我们。”
    沧濯眯起眼眸:“不和夫君一起去,反倒和我这个徒弟一起,不怕旁人传出流言?”
    我停下向外走的脚步,轻哼一声,旋身坐在他腿上,莞尔笑笑:“徒弟就是夫君啊。”
    说完不怀好意地扭了扭身子,几乎刹那间,我感觉沧濯的呼吸粗重了许多,某些反应似乎也很强烈……
    我脸颊一热,他这么禁不起撩拨的么!鉴于我暂时还不想做出白日宣淫的禽兽行径,我飞快在他唇上轻啄,起身向门外奔去:“我先去了,你自己收拾收拾。”
    背后传来低笑,我脸更烫了。
    小白房内并没有人。我敲了半晌门,才看见门缝之间如落叶晃晃悠悠飘着一张纸条,上书:
    山主大人,我去找志同道合的母狐狸探讨人生真谛,能照顾好自己,勿寻。
    ......行吧,虽然品种不大相同,但好歹是一个种族,交.配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和沧濯赶到杨府宅邸,门前已经挂上了绫罗红绸,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迈进府内,却没有感受到那般欢愉氛围,甚至可以说是沉重。
    青衣仆人领我到贴着喜字的门前,提高音量问道:“各位大人,肖妄姑娘来了。”
    紧闭房门打开,生生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一亮,迎我进门:“妄姐,你快来看看我小表叔,他自吐血之后,精神一直不济,这究竟是什么诡异蛊术?”
    房内还站着一人,在记忆石中见过的,好像是叫谢行,乃白曜帝君的得力助手。
    按理说,便是白曜帝君在场,他也得对我躬身作揖,恭恭敬敬道一声“神女安好”,但既为人客,总不好太过张扬,我还是对着谢行拱手行了礼。
    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我狐疑抬头,只见得谢行鹤发童颜的面上满是震惊,木头似的怔怔望着我,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生生连唤他好几声才回神。
    “抱歉,肖姑娘......老夫失礼,还请见谅。”
    “不妨事。”我摇头,尽量忽视他仍旧流连在我身上的目光,踱至床边看到靠在床上的杨致意。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他这张脸却不算陌生,若树临风、温文尔雅,比记忆石中模糊所见更为俊逸,颇有诗中云“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之感,难怪两位佳人争得不可开交。
    此刻,他唇角挂着未干鲜血,与红绡锦帐倒是相称,可面上难抒郁色,却是一点也不像马上就要成亲的新郎官。
    “我以神术为他探脉,旁人不方便在场,除了沧濯,烦请大家先行门外等候。”我淡淡道。
    生生干脆利落踏出门,而老狐狸谢行灼热眼神一直紧紧锁住我,隐约还有呼之欲出的激动神色,看得沧濯面色森冷,蓄满星星的眼眸渐渐黯沉。
    待到门完全阖上,我松了一口气,安抚地握了握沧濯成拳右手,感觉他紧绷手臂撤去力道,这才坐在床边,两指凌空点在杨致意额头,指尖渗出钻入他皮肤的蓝光。
    “姑娘是......”他咳嗽一声,想要撑起病恹恹的身体。
    “闭嘴,别动。”我喝止他,细心感受法力自他体内带回的反馈,角落陶莲香炉袅袅升腾云烟,香燃半管后,我收回手。
    “杨致意,你知不知道自己曾经被池摇光下过蛊?”我抱手问道。
    听见池摇光这个名字,他眼皮子颤了颤,似乎掩藏了纷杂情绪,沉默许久,沙哑道:“不知。”
    我坐在凳上,撑起下巴懒懒道:“此蛊名唤‘痴情’,据说可以控制人心,池摇光把母蛊下在自己身上,借子蛊让你爱上她,如今母蛊一死,你体内的子蛊失去制衡,故而发作,噬咬你的心脉,观你现在身体状况,还是不要成亲了,准备准备后事吧。”
    我说的很是不留情面,本以为他会因自己的伤势大受打击,未曾想他首先问起了害他变成这个惨状的人:“母蛊死了,那摇光她......”我有点怀疑他根本没听清我后面说了什么。
    “池摇光死了。”我平静陈述事实,“她私毁五行罗盘之事被皇帝知晓,受尽严刑拷打死在东陵地牢。”
    话说出口一瞬间,杨致意面色灰白,刚刚即使身体不适,他眸中依然有着亮光,而今,却是连那一点光芒也见不到了。
    他这样子倒令我看不懂了。
    当初抛下池摇光的是他,那般决绝,连头都不回,怎么现在又一副情深如许的模样?
    “摇光......她是为了我才去毁罗盘的,就这样去陪她,对我来说也是种好结局。”
    再不把楚暮雪的事情说出来,我预感自己就要变成推他去死的凶手了。我站起身,直直望向他:“杨致意,其实池摇光或许还活着。”
    从房内出来,面对生生急切的目光,我突然开不了这个口,他们找我来,是存着希冀,我却要亲手打碎他们的期盼,告诉他们“准备给杨致意收尸”。
    我给了杨致意一个活下去的信念,可这不过是让他能够多苟延残喘几日罢了,他体内的蛊毒,我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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