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湛把头抬起来,期待的看向他,诚亲王瞥她一眼,“像你一样画儿(话)多。”
    原本以为他会夸她像敦煌一样漂亮,竟然还是拐着弯儿的嫌弃她话多,湛湛白他一眼,猛的想起一件事,“奴才记得那天整理偏殿的时候,有件署名“达木蒙古”的纳采礼……”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大概有这么高,应该是银镀金的底子,上面刻着龙凤的花纹,瓶身上有个壶嘴儿,但是又跟一般的茶壶长的不一样,奴才也不知道里头到底该盛放什么?”
    诚亲王解释说,“那茶筒的名字叫“多穆壶”,是青海,西藏那些地方用来盛放奶茶的器具,咱们大邧娶亲多用这种壶做纳采礼,王府的这只是当初我在西藏任驻藏大臣时,达木蒙古的可汗赠予我的。”
    湛湛很好奇,“王爷跟达木蒙古可汗是朋友吗?”
    两人话说着穿过了长春宫的院落走到了绥祉门上,穿过去就是延庆殿了,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诚亲王道:“时间还早,不着急说再见,我跟湛湛讲个故事吧?”
    湛湛点头,摘下手绢扫了扫门前的台阶,两人委身坐下来,诚亲王身条儿高,岔开腿坐着,靴底也踩在了阶底的最下层,他双手拢在一起,肩膀微微前倾着,湛湛膝头并起来,靠在了他的身侧。
    天堑间万里银河流淌,星辰点缀,只不过却被琉璃瓦框在四方的格局里,被划分出清晰的边界。
    诚亲王的话语间含着夜露,架着夜风漫过了四围的墙头,描绘出一副无边无沿的画卷。
    “五年前,达木还是定居在青海湖附近的一支游牧民族,那时候他们的族人只有五百余户,后来青海的蒙古王想要收编这支部落,但他们的族群是个崇尚自由的民族,不甘于屈服于外族的管制之下,蒙古王丹津野心横溢,设计杀害了这个部落的老可汗,很多族人也惨遭屠戮,老可汗的儿子昶业带领幸存的族人逃窜入藏,其时的藏区由我跟五世达/赖/喇/嘛执掌政教,藏区境内的民族很快便留意到了昶业一族的存在并告知我们二人。”
    “喇/嘛大人排斥异族,恐他们的到来会打破藏区境内的和平,滋扰当地族人的生活,后来我同昶业接洽后,发现此人并无过多的图谋和欲望,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是为自己的族人找到一处容身之所,在我的万般说服之下,喇/嘛大人终于同意让昶业一族暂时住牧于藏区一个叫做达木的地方,此地人烟稀少,他们的族人在此休养生息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与当地民族发生冲突,这便是昶业一族族名的由来。”
    第54章 小别离
    湛湛听得入神儿,“后来呢王爷?”
    “后来在昶业的带领下,他们族内的元气大增,获得了恢复调整,这个民族虽向往自由,却并非野蛮之流,他们也推崇和睦,所以藏区当地不少的民族同他们的族人通婚合流,族内人口也由当初的剩余的三百余人发展至今天的千百余人,事隔两年之后,我,五世达/赖/喇/嘛同昶业这位达木的新可汗经过协商,达成了共识,他们的民族立名为达木蒙古,游牧于达木不复归,自成部落,归驻藏大臣管辖。”
    诚亲王娓娓道来,湛湛聆听着目光也越出墙头之外去了,她仿佛能看见牛羊成群,草浪翻涌的画面,也仿佛能听见骏马嘶鸣,湖面起浪的声音。
    “王爷您可真有本事!”湛湛端起下巴,一脸崇敬的望着他,眼睛里星光璀璨,“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王爷您这样海子一般宽广的胸怀。若不是您出面儿调停,达木蒙古未必有今天这样好的结局。”
    她之前对他的夸赞多少带着些阿谀奉承,像这样诚心诚意的夸赞他还是头一回,果然爷们儿们在外头开天辟地的政绩更能讨取姑娘们的关心。
    他刮她的鼻头,“我瞧着一会儿功夫,湛湛溜须拍马的功夫就见涨了。”
    湛湛拉下他的手,握住以后放在自己的膝头,满脸憧憬的样子,“奴才听王爷绘声绘色讲故事,好像眼前就能看到那样的场景,王爷,有机会的话您也带奴才去藏区瞧瞧吧?”话落赶紧补上一句,“奴才说的是有机会,王爷是个大忙人,去不了也没关系的。”
    京中政务繁剧,诚亲王甚至连晌午饭都顾不得回王府吃,只能在军机处值庐将就,让他带着她出门游历简直是异想天开。
    允颀看得出她眉眼间的落寞,抬头抚抚她的唇角道:“湛湛,我答应你,今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西藏欣赏那里的风土人情,草木湖泊。”
    她在他手掌间点头,允颀抿唇,“湛湛,这些心里话我从未谁说起过,有时候我真觉得在藏区当差要比宫里快活的多,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藏区的草原浩瀚,很少有人心之间的争夺,算计。”
    湛湛枕着他的手道:“奴才能理解的王爷,您瞧我不就是被您算计的么?不过奴才甘愿被您算计。”
    允颀失笑着摇了摇头,她总有办法使他苍凉的心境恢复生机盎然,“湛湛,”他探身吻上她的额头,“谢谢你,我情愿被栓住,只要有你在这座城里。”
    湛湛闭上眼睛,感受夜风拂过她的眼皮,“奴才也是,不管您到哪儿,奴才都会一直陪着王爷。”
    他们相处有段时间了,每一次深入畅聊,彼此之间的感情都会获得一份满足,一份收获,两个人的心离得越来越近,像两丛来自不同方向的山涧溪流,直至交汇融合。
    “过段日子你应该能见到达木蒙古的可汗昶业。”诚亲王抬臂把湛湛拢在怀里,她抬头问,“昶业可汗要入京么?”
    诚亲王颔首,“当初昶业流亡之时,带过来些许青海湖一带的骏马,后与藏区部分马种交/配繁衍之后,培育出了更加优秀的马种,近一年来,想跟藏区做马种交易的人员不少,咱们大邧朝廷是一方,其他方是各属藩地,目前为止,朝廷还未颁发过任何禁止藏区跟各藩之间进行交易的法令,所以朝廷要赶在各藩之前促成跟藏区的交易,上个月皇帝已经下诏令五世达/赖/喇/嘛跟昶业可汗于八月中秋之后入京,那时我也应该从福建返程回来了,届时我可以带你见见我这位朋友。”
    口头上既然称之为朋友,想必诚亲王跟昶业可汗之间除了正常的政务交往之外,还有额外的友谊。
    湛湛很是期待,自从身份转变为诚亲王福晋之后,她的心界眼界确实也跟着提升了很多,这些都是在潜移默化,日积月累中发生的变化。
    看来眼下朝廷跟余下的两藩都在为自方拉拢势力,波谲云诡的局面,蠢蠢欲动的人心,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湛湛摆摆头,驱散脑子里的各种猜疑,她靠在身边人的臂膀之下有所依,便无所畏惧,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她都有信心面对。
    各街传来巡夜太监们一边敲铜饶,一边报时的吆喝声,“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诚亲王拉了湛湛起身,“不早了,轮到宫里下匙的时候,我该走了。”
    方才还不觉得,到了真正该分别的时候,煞那间万般滋味儿奔赴心头,湛湛心眼里汩汩泛着酸,拢着他的袖头道:“王爷,饭食要趁热吃,千万别为了赶路耽搁休息,在王府您总贪凉,喜好开窗户,在外头不比自己家中,一定锁好门窗,注意自身安全。奴才也不能亲自给您准备衣物,您让章莱多给您备几身衣袍带上。端午要记得吃粽子。有空要给奴才写信,好么?”
    诚亲王垂眸,月霜挂满他的眼睫,嗯了声道,“我知道了湛湛,你在宫里也要照管好自个儿,咱们正眼瞧人,可也不必受谁的促狭。想想你是诚亲王福晋,没人敢欺负你。”
    湛湛笑中带泪,抹抹眼角说好,他括她到胸前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催促道:“你进门去吧,我瞧着你进去就走。”
    她走上台阶又依依不舍的转过身,眼底起了波纹,“王爷您可得早点儿回来。”
    他立在阶下,肩载月华,轻一点头说好。
    湛湛狠心偏回脸,跨入门中,允颀看着她背影走远这才折身离开。
    过了绥祉门便是延庆殿的后院,秋颜,夏絮两人立在檐廊下张望,看到她忙迎上前接她入殿。
    湛湛模模糊糊被人操纵着洗漱更衣,直到在延庆殿西次间的寝宫里坐下身脑子里才逐渐明晰下来。
    秋颜拿来五彩龙黄锦垫让她靠在身侧,宁下心打量殿内的陈设格局,什么紫檀底座儿的水晶砚山,缠丝玻璃花浇,白玉连环仙人壶的,一派富丽堂皇景象,湛湛身处其中有些彷徨无主。
    半年前她还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姑娘,原以为以后的人生也就是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过相夫教子的生活,谁料遇见了一位人前显贵,人后时而不着调却又对她温情似海的王爷。
    被迫入了皇族宗室的门槛儿之后,前途虽渺茫却无预想之中的晦暗,甚至有些意外之喜,湛湛越想越觉得,人生这条路,能不能走的通畅,有上天注定的成分,更多的取决于事在人为。
    拿起身旁花梨镶洋漆桌上的一册《御制诗图》翻看,里面记载了几出皇家庆节的事件,上面提着皇帝御笔亲书的诗词,不同的节日宫里庆贺的方式大有不同,逢年过节有很多活动,直到这一刻,湛湛才真正体会到身处皇家的那种氛围。
    她不再单纯的是个马佳氏,同时也冠上了这座宫城的姓氏。
    夜晚躺在床上,月光从雕镂的隔罩透进来铺满了身侧,洒在她的手腕上,身边缺了一个人还真有点不适应,她已经习惯了有他在时,身侧被暖意的温度围拢的感觉。
    回想太皇太后的万寿节,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从靖南王府淳格格入宫,皇帝的质问,佟答应有意结媒,郝晔的出现,一件一件连轴儿转,拨转得她停不下来,湛湛顿感诚亲王福晋这个头冠戴的冤,简直是责任重大,身心俱疲。
    不过想到诚亲王,她又觉得自己可堪重任,苦点儿累点儿没关系,谁让她喜欢上他了呢,夫妻之间不就该这般相互付出吗?
    想着想着眼皮子就沉了,湛湛阖上眼,黑暗中诚亲王秉烛而来,带近的灯火照亮了他那张孤倔的脸。
    ————————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皇帝从太监们这一哀厉悠长的嗓音中回过神来,御前太监魏尚趋近,端过他手边的黄底粉彩杯盅递给了侍茶太监,等重新盥过茶之后方又呈至御前。
    皇帝抚着杯口的牡丹缠枝,视线投向了殿中单膝着地的一人,冷声质问,“堂堂大内侍卫,何至于为了一个姑娘大动干戈?如此惊动阖宫上下,你们至朕的颜面于何地?”
    说到诚亲王挨他的那一拳,郝晔不仅没有任何后悔,反而觉得痛快,只微微收紧下颚道,“臣知错,请皇上责罚。”
    “你也别跟朕打马虎眼儿,”皇帝扣上茶盅叫起儿道:“你若是顾全大局,往后去就更不该跟马佳氏纠缠不清,也不应再去找诚亲王的麻烦。你阿玛在朝中威望素著,朕一向也对你另眼相看,希望你能不辜负朕的期望。”
    郝晔起身单立着,也不领命谢恩,皇帝皱眉,“怎么?你不答应?”
    “臣不敢,”郝晔握拳:“皇上的旨意,臣奉旨遵办。”
    嘴上这么应着,他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湛湛是他从小到大挂念在心头的一个人,被人活生生的镐出来,那样伤筋动骨的疼痛,他忘不了。他可以做到不直面发生冲突,私底下只要掩人耳目的功夫做足,随便他怎么关心问候,那就跟旁人没什么牵扯了,严格来说也算不上皇上所谓的纠缠。
    作者有话要说:  尽快把王爷搞回来!!!
    这篇想写的丰满一些
    每个人物的出现都是有作用的
    包括淳格格和佟玉茹
    谢谢大家支持!!!
    第55章 男人戏
    皇帝知道他未必就肯善罢甘休,然而郝晔面儿上毕恭毕敬的应承,他也不好就此再说什么。
    “这趟差事你办理的圆满,”皇帝转了话头道:“朕打算委予你重任,赶巧儿前阵子九门提督宋炆升卸职了,朕打算把九门步军巡捕五营交由你携领,统管内城外城禁军,朕相信凭你的才能,是足以担任的。”
    皇帝到底看重的是不是他的才能不明,横竖把这肥缺儿让给他的其中一个目的很明确,无非就是利用官位收买人心,弥补朝廷当初横插一扛,导致郝氏,马佳氏两家联姻破碎的过失。
    从乾清门侍卫领班擢升至九门提督巡捕五营,在仕途上是个从一等侍卫至一品大官的巨大飞跃,搁旁人身上估计做梦都得笑醒,他却不愿捡这口白食儿。
    他们都拿湛湛做交易的筹码,他不能。
    “臣谢皇上隆恩,臣感恩至多,言说不尽,不过臣德薄能鲜,九门提督一职臣当之有愧,还请皇上另择能臣。”
    皇帝不料他会拒绝,两手的指尖簇在一起慢点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朝内升官得一步一步慢慢儿往上爬,首先你中意哪个官位,这个官位得是个空缺,像你们武职,还得熬年限,当差的年限够了还得受兵部“拣发”做候补,再下来是内阁,军机处进行推选,这一整个过程走下来头发都熬白了,朕现在跟你提的是一句话的事情,事关你的前途,你不妨再认真考虑考虑,或者回家问问郝中堂的意思。先别忙着拒绝。”
    郝晔何尝不知道这是个一步登天的机遇,他也自信能担当起这份职务,可若摘下这个职衔,日后他还有什么立场再面对湛湛?皇帝不让他去搭理湛湛他就不能去搭理。
    现在他利用的是皇帝当初拆散他跟湛湛的愧疚心理,从而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不能失了这个把柄。
    “这是臣自己的事情,臣能替自个儿拿主意,不必过问他人的意见,还请皇上成全。”
    说服不了他,皇帝的音调降了下来,“你竟敢拒绝朕的提议?”
    郝晔仍然不咸不淡的态度,端着盔帽恭敬道:“实在是臣无能为役,不堪重任,还请皇上明鉴。”
    皇帝胳膊架在龙椅扶手上靠下身,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诚亲王的那位福晋马佳氏,跟他对话那次确实体现出几分胆识,其他方面横竖他是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因为云贵总督的缘故,他对马佳氏一向也没什么好感。
    皇帝想不明白,不就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怎么就招得诚亲王跟郝晔两人围着她转不停了?一个当众替人家夹菜,一个为了人家视似锦前程为粪土,真为爷们儿家的跌份儿。
    默默叹口气,皇帝觉得自己是到了而立之年,不像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样,再为情字所执迷不悟了。
    明目张胆的拒绝皇帝后,郝晔心里才生出一丝忐忑,辜负了皇帝这虽带有目的性的好意,君臣之间到底还是起了摩擦,不过皇帝好像没有太大的不悦,只默默喝了半盏茶便摆手了。
    郝晔知道这是叫散的意思,于是又朝着皇帝行了一礼后便退出了殿。
    出了养心殿,过了遵义门,从对面月华门上下来一人,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诚亲王。
    两人一左一右同时转肩,这么着就变成挨肩走了,等量的身高,肩线也是齐平的,就是之间没个把话。因是暗中各自铆了劲儿迈步,谁也走不到谁的前头去。
    就这么走到了内右门上,门扇半阖着有一扇没张开,剩下那半扇光亮显得尤其耀眼。提快了步子上前,胳膊蹭在一处,卡在门上谁也过不去。
    都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嫌弃的扑打袖肚子,也都有要谈的意思,关键由谁先开口,两人又都相互推让起来,谁也不想率先低头落了下乘。
    “起开。”
    “湛湛呢?”
    同时开口,说的话却让对方火大。一个目空一切,一个盛气凌人,难谈拢。只因牵扯到共同一人,只能硬着头皮磋磨。
    诚亲王眉间挂着彩,那是他的手笔,他锤他一拳,他没还手,冲这点郝晔敬他的肚量,看来在藏区的那些年没白熬,就算他不占理吧,等人家先开口。
    诚亲王的态度预料之中的不友善,轻哂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郝晔一叹,垂下眼眸,“若不是您跟皇上这出声东击西玩儿的好,湛湛这会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用活生生的人来谋划兵权,吃相好看么?坏了我的事儿不说,人云贵总督到底也没领朝廷的人情。”
    允颀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想当初他也是形势所逼,被皇帝迫着点头,这上头的难处何须说与外人。
    他扣住门环拉开那半扇门,让多余的光亮透进来,寒声道:“这局里,每个人都是棋,走法千变万化,未到盖棺定论那一刻,你不妨说哪步是对的,哪步是错的?”
    郝晔抬眼,“那得看下棋的人用的是心,还是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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