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好看的。”陈燕喃喃道。她怅然若失地靠在椅子背里,没来由地说了句:“我上次看电影,是十三年前,路耀国追我的时候。”
    姐妹们都沉默,回忆着自己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仿佛在上一个时代。
    冯秀英老师道:“这电影结局写得好。死了好,刻骨铭心。要是活下来,那日子才难过呢。”
    众人各自惆怅,她们都是自由恋爱的结果,结果呢,在大过年前闹着分居的戏码。她们齐齐叹了口气。
    “以前哪里知道结婚是这鬼样子?”沈卉兰道,“只晓得谈恋爱很开心,结婚了呢,算不完的账,吵不完的架,操不完的心。”
    程英英问:“诶你们说,要是界可活下来了,他会一直对肉死这么好吗?结婚十年了也这么好?”
    “怎么可能?”众人齐声。
    说完,又都感伤起来。
    康提听罢,问:“你们真准备闹到过年啊?”
    沈卉兰:“林家民不自己回来,我是不会去请他的。本事了真是!”
    其他人都点头。
    康提说:“差不多得了,孩子在中间牵个线,给个台阶下不就行了?”
    陈燕不服气:“怎么没人给我台阶下啊?路耀国那个死人,一年难得回来几天,也不见多想我,还搬出去气我,我一想到就怄气。”
    康提说:“他在外头奔波一年,回来你也没给他好脸色吧?”
    陈燕一愣。
    康提说:“养家也不容易。女人的苦,男人的苦,我算是都受够了。”
    众人没说什么,但那天之后都不说“决不妥协”的话了。只是心里难免抹不下面子。
    眼看一天天就要过年了,男人那边也慌了神,更不好意思跟兄弟们说让步,只能僵熬着。
    腊月二十七那天,程英英忽然给了苏起一封发黄的信,让她去送给苏勉勤。
    苏起问:“你要写信跟爸爸和好啦?”
    程英英说:“这是你爸爸写的。”
    苏起纳闷:“爸爸写的?那为什么又要拿去给爸爸呢?”
    程英英说:“你送去就知道了。”
    “哦。”苏起送信去了医院宿舍。一群男人熬了七八天,见苏勉勤家最先送来了和平谈判信,都很羡慕。
    然而苏勉勤拆开信,脸色变了。他看着看着,眼圈发红,垂头许久,忽然起身和兄弟们告辞,说要回家。
    李援平拿来一看,竟是十多年前苏勉勤追求程英英时写给她的情书。字里行间写满了当年那农村青年向少女热情表达的爱意,以及真诚许诺过的未来。
    苏勉勤当天就收着情书牵着苏起回家了。程英英见了他,随口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菜,那表情那语气就跟他出门散了个步一样。
    另外几个女人见苏勉勤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主动回来,有些坐不住了,心想难道自家男人就这么狠心?
    陈燕性子急,跑去了医院。刚上走廊就听路耀国跟林家民诉苦,说他知道陈燕一个人带俩男孩的辛苦。可他哪有办法,没什么本事挣大钱,只能去广州漂泊打工,不然哪里养得活这个家。又说他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从来没跟家里讲过,怕儿子和老婆觉得自己没用。陈燕听得眼泪直冒,冲进去二话不说把路耀国拉回家了。
    林家民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独自凌乱着呢,见沈卉兰抱着手站在门边冷冷瞧着他,头一低,也灰溜溜跟老婆回去了。
    李援平医生没了队友,默默回了家。毕竟,过年么,医院也都没人了。
    南江巷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集体家庭危机,就这样被化解。
    大年三十的零点烟花从巷子里腾空而起,2002年到了。
    年后,苏起实在好奇那封信的威力,央着程英英把信给她看。
    “你漂亮的大眼睛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
    “之后的无数个梦里都有你的身影,哎,我太喜欢你了,想你想得到几乎睡不着觉……”
    苏起鸡皮疙瘩直掉,她实在无法想象大人之间也有这么强烈的情感;放下信,她有些心驰神往,继而又失魂落魄。
    为什么没有人给她写情书呢?
    这种淡淡的忧伤情绪持续到了新学期开学。
    新的学期,苏起忽然变得爱美了。
    有天,苏落放学回家看见她蹲在门口勤勤恳恳地刷她的白球鞋,苏落抬头看了眼门口的栀子花树,确实是他家没错。
    苏落问:“姐姐,你被电打了吗?”
    苏起扬起鞋刷子要揍他,苏落逃蹿进屋。
    她把校服和鞋子洗得干干净净,还买了漂亮的头花扎头发,编很多条细细的麻花辫。(实验中学女生必须剪短头发,但她们艺体班例外。)
    她以前一星期洗两次头,现在隔天就洗一次。路子灏从自家窗口看见她弯着腰在院子里洗头,无语:“苏七七你怎么又洗头?是不是长虱子了?”
    苏起尖叫:“放屁!”
    程英英也说:“洗发水全讨你一个人洗干净了,讲风度不是你这么讲的!”
    校规不许打耳洞,她偷偷买了夹子耳环。上下学的时候,课间老师看不到的时候,她就拿出小镜子把“珍珠”耳环戴上,俨然整个班最精致的娃。
    课间,梁水和同学趴在栏杆边看楼下篮球场的人打球,一回头见苏起整个人抬头挺胸,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球鞋雪白,校服整齐,耳朵上戴着白莹莹的珍珠耳环。那得得瑟瑟的样子十分欠扁。
    梁水觉得她哪不对,吃错了药似的。他狐疑地看着她,苏起见他盯着自己看,以为自己很美丽,姿态愈发娇贵。
    梁水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走近了,他伸手把她耳朵上的夹子耳钉给揪了下来。小夹子一咬,苏起痛得捂耳朵跳脚。
    梁水揪着那小耳环看了看,皱眉道:“你被电打了?戴这么老气的东西?跟大妈一样,丑死了。”
    苏起忿忿地抢过耳环:“你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你没有审美!”
    “但我能审丑啊。”梁水说,拿手将她上下指了一遭,“呐,审完了。”
    苏起气得给了他一拳。
    但渐渐的,她沮丧了。
    快半个学期过去了,春天都走了。她每天都精心地打扮自己,但依旧没有情书。
    而林声呢,她早就拒绝了秦磊。但很快又收到了其他人的情书,甚至有高年级的。
    苏起终于意识到,她不是特别漂亮,至少在美女如云的舞蹈队里,她是淹没其中的绿叶。
    或许只有长得特别特别好看的人才能收到情书。又或许,她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路子灏安慰她:“声声收情书不一定是因为长相,其实没有太大关系,我是男生,你要相信我。”
    李枫然也说:“嗯。你也很好看的。”
    苏起不信:“那是为什么?”
    梁水说:“因为你很不温柔。”
    苏起:“……”
    另外三人齐齐看他。
    路子灏捂脸:“行,她又要开始了。”
    果然,苏起私下认真一想,自己确实不够温柔。总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不像林声说话细声细气,她看着都忍不住想摸摸她。
    第二天上学,苏起披散了一头长发,吓得梁水和路子灏眼睛都直了。苏起很是温柔地对他们抿唇笑,梁水翻了个白眼,蹬走自行车:“疯了疯了!”
    朋友们对新版的苏起十分不习惯,每次后排的梁水不小心蹬到她椅子,她转过头来本该发火时,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笑,让梁水寒毛直竖。
    他说:“诶,我还是比较喜欢旧版的苏七七。”
    她咬牙:“旧版被淘汰了!”
    苏起其实憋得十分辛苦,而且天气转热,披头发让她脖子全是汗。
    梁水他们觉得她坚持不下去,没想她居然坚持了半个月。一天上完体育课回教室,她的课桌上出现了一个粉色信封。
    她尖叫一声冲过去。
    梁水等人吃惊极了,没想到她这出滑稽剧真的奏效了。
    苏起兴高采烈刚要拆开,就见信封上写着“付茜”两个大字,是给她同桌的,放错了地方。
    少女整张脸灰暗下去,她把信封推到隔壁桌上,低着脑袋坐了一会儿,嘴角耷拉着,半刻后,拿皮筋把头发胡乱绑了起来。
    梁水托着篮球走过走廊,坐在她身后,拿一根手指转着篮球,转着转着,他瞥了眼她的背影。
    她一整节体育课都不肯扎头发,背后全汗湿了。
    他叹了口气,走到后边问秦磊:“你是不是有那种花花绿绿的信纸,给我撕几张。”
    上课铃响了,梁水脚底踩着篮球,对着空白的花信纸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写称呼,想来想去也没结果,就暂时搁置一旁了。
    第二天上午语文课时,他才落笔写了“苏七七”三个字,他拿语文书挡着,起初几行写得有点儿慢,后来越写越飞快,他潦草地书写着,密密麻麻写了两页纸。终于差不多了,他舒了一口气,大笔一挥落下自己的名字。
    “梁水
    2002年5月13日”
    梁水满意极了,正要把它折叠起来,一只大手伸过来将信纸抽了过去。他还来不及反应,抬头就见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严厉的脸。
    班主任拿着那两张纸,迅速扫了两眼,脸色越来越难看。
    梁水坐在原地,手里握着一支笔,表情微微僵硬。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起也回头望了眼信纸,只看到白白的背面,她疑惑地看梁水。两人目光相对,梁水的脸霎时有些红,尴尬的红。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整个人莫名僵住,可放在桌上的右手居然还在转笔。
    四周静得可怕。
    苏起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在意地回过头去了。
    班主任把信纸折起来放进兜里,看了眼梁水,说:“下课跟我去趟办公室。”
    梁水没说话,垂了下眼皮。
    下课后,梁水起身,插着兜懒懒散散地跟着老师去了。
    路子灏问苏起:“梁水他干嘛了?”
    苏起耸肩:“应该是画了老师的丑照,还写了不好的话。”
    办公室里,梁水跟班主任交代实情:“她很羡慕别人收了情书,她没有。我看她可怜巴巴,才跟她写的。学校不是说,要保护学生的自信心么?我这是在保护她的自信心,真的。我没有早恋,也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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