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起想起在云西,她陪范老师表演舞蹈时,那么小的剧院里,人都坐不满。而云西市的大人没事干的时候也不会逛公园听音乐,他们都去麻将馆。
    她想,大城市果然不一样啊。
    听众陆叙入场就坐。晚七点,场内灯光熄灭,大幕拉开,台上灯火辉煌,摆着两架漆黑的三角钢琴,后排黑色帘幕处坐着四个拿着小提琴的女生。
    在众人的鼓掌声中,何堪庭老先生走上台来,他一头银发,身形清瘦,精神矍铄,笑容和煦地对听众挥手示意;
    李枫然一身西装,神容淡静,跟在老先生身旁,对观众鞠了一躬。
    强光打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格外英俊白皙。伙伴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穿西装的模样,少年虽身材瘦薄,但人高腿长,肩膀挺直,把那一身西装撑得格外潇洒。
    后排有人窃窃私语:“哇,那是何堪庭的弟子?真是一表人才啊。”
    连林声也偷偷在苏起耳边赞道:“李凡好帅。”
    苏起:“你今天才知道吗?我早就发现了。”
    一旁的梁水淡淡瞥了她一眼。
    老先生和李枫然分别在两架相对的钢琴前落座,彼此都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没有任何招呼,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老先生才弹响第一个音符,李枫然便迅速跟上,一曲急速而轻快的音乐流淌出来,溢满整个音乐大厅,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
    苏起他们在南江巷听李枫然弹过无数遍,此刻在音乐厅里,每个音符都更加清晰饱满,像雨后翠绿欲滴的树叶,叫人心情分外爽朗。
    苏起想,钢琴并不是什么有着高高门槛的艺术。只要是美好的音乐,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并沉浸其中,哪怕街边的流浪汉也能听出好心情。
    李枫然和何堪庭合奏一曲后,是老先生的独奏,李斯特,贝多芬,等等。
    上半场快结束时,由李枫然独奏了一曲经典的《肖邦圆舞曲》,少年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弹奏,眼花缭乱,像淙淙急流的溪水,拐进小沟里又舒缓地打着旋儿,继而再度坠落沟壑,疾疾飞流。
    全场观众都专注听着,对这个低头弹琴的少年投去欣赏赞叹的目光。
    舞台的灯光笼在他头顶,像罩着一层洁白的光晕。
    所有人陶醉其中,直到他手指轻轻一扬,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一曲完毕。上半场结束了。
    李枫然起身走到前边,冲现场观众深深鞠了一躬,表情依旧清淡无波。
    掌声雷动,上半场结束。
    梁水靠进椅子里,回味了半天,说:“我靠,这家伙绝对谦虚了。”
    林声感叹:“我一直都知道李凡厉害,现在才发现他有多厉害。”
    路子灏道:“我们还能一直做朋友么?”
    三个人齐齐扭头看他:“废话!”
    苏起道:“风风不是那样的人,他才不会抛弃朋友呢。”
    路子灏蹙眉:“朋友不一定是抛弃,最可怕的是距离。我不想大家的距离越来越远,太远了,就看不见朋友了。水砸,你得了冠军会忘记我们吗?”
    梁水受不了他了,站起身,越过苏起和林声,用力敲了下他的脑壳。
    路子深则幽幽道:“你们长大了就会知道,朋友如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就只会越走越远。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几个人不吭声了。
    苏起思考半刻,忽说:“我会努力追上去的。”
    林声点头:“我也会。”
    路子灏咬牙:“还有我!”
    路子深看他们几个一眼,挑挑眉梢想说什么,可略一迟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了下唇角。究竟是支持还是不屑,不得而知了。
    直到整场演奏会结束,大家在厅外等待李枫然时,还在讨论着以后要如何努力奋发向上和朋友们手牵手的事。
    李枫然出来得很晚,观众都散去一个多小时了,他才出来,应该是何堪庭留他讲了很久的话。
    苏起林声他们迎上去:“风风你真棒!”
    “李凡你真棒!”
    李枫然淡淡一笑,起先没说话,走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演奏会。我刚在台上看见你们了,很开心。”
    “说什么呢?”苏起轻轻推他一把,“那你有没有看见我们听得超级认真啊?”
    李枫然笑:“看见了。”
    路灯光透过树影,在少年们身上流淌而过,如划过的时间。
    苏起开心地在他身边蹦跳,迎着微热的晚风,说:“风风以后会是大钢琴家,以后你的每一次演奏会我都要坐在前排听,嘻嘻。”
    李枫然只笑不语。
    梁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那晚回了酒店,洗漱完毕各自上床睡觉,关了灯。
    梁水睁着眼,渐渐适应黑暗后,忽问:“你还是不满意?”
    “嗯。”隔着一条通道,李枫然躺在隔壁床上,说,“你们不是专业的,听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
    “知道什么?”
    “离最顶尖的钢琴家还有一小段距离。而这一小段距离……你应该懂。”
    霓虹灯光从窗帘上划过,隐约能听见楼下车流的响动。
    梁水沉默许久,说:“我最开始训练的时候,教练跟我说了‘一万小时’定律。不论做哪一行,必须专注投入一万个小时,你才可能做到那一行的上层。
    但走到上层后,再往顶尖走,会有很多外行人看不到的坎。提高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一秒,半秒,都很难。哪怕重复无数次,再花又一万个小时。”
    李枫然低低“嗯”了声,说:“但你好像还没放弃。”
    梁水拿手枕住后脑勺,忽然故作成熟地说:“我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几秒的安静后,黑暗中传来李枫然噗嗤一笑。他转了个身子。
    梁水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有何老的名声和教导,我能走到很不错的位置。可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想要的。”
    梁水不语,过了一会儿,说:“需要帮忙找我。”
    “嗯。”李枫然问,“明天的选拔赛,心里有底么?”
    梁水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我反正尽全力了,究竟是个什么水平,明天看。至于后面,走一步算一步。再说。”
    李枫然听他讲着,忽也释怀不少,说:“早点睡,明天有比赛。”
    “嗯。”
    ……
    第二天一早,南江的伙伴们全部到齐,一起陪同梁水去体育馆的比赛场地。
    这一回,大家没了昨夜看演奏会时的自在,都有些莫名紧张。
    尤其苏起,进馆前围在梁水身边碎碎念,一会儿关心他肚子饿不饿,一会儿又担心他吃太饱;一会儿关心他渴不渴,一会儿又担心他喝太多水。
    梁水见她忙前忙后围着自己绕圈圈,有些好笑,说:“我要真入国家队了,请你当我助理。”
    苏起一愣,说:“切,我才不要呢。每天看见你,我心情都不好了。”
    梁水一指头敲在她脑门上:“一会儿不吵架你皮痒是不是?”
    苏起捂着脑门就要跳起来揍他,可一想他今天要比赛,磕着碰着不好,便忍住了,说:“比赛完了我再收拾你。”
    入场馆后,梁水跟着教练走了。
    苏起这才发现市里的领导还有学校领导也都在。
    苏起瘆得慌,避开他们的目光,拉着李枫然林声他们去了看台另一侧,找了个指定区域坐好。
    看台上不少观众,都是运动员的领导和家属亲友。
    苏起坐下后,搓搓光露的膝盖,抖了一下,说:“馆里好冷。”
    林声打哆嗦:“我也觉得。”
    苏起扭头问伙伴们:“你们紧张么?”
    林声和路子灏齐齐点头。
    路子深和李枫然不做声。
    还说着,第一组比赛选手出来了,里头没有梁水的身影。
    看台上没开灯,只有偌大的冰场上亮堂堂的,像一面巨大的白镜子。
    一组五个选手站在起跑线上,发令枪一响,齐齐飞奔。
    看台上有一片观众瞬间站了起来,但没一个人喊加油,整个场馆内鸦雀无声,只有冰刀划地的声音。短道速滑本就速度极快,一组比赛眨眼间就结束了。
    率先冲过终点线的两个选手用力握了下拳,后头三个则垂下头,耷拉着肩膀在冰面上慢慢滑行降速。
    一时间,苏起为那些落选的少年难过极了。
    这样的比赛持续了十几组,过了近一个小时,苏起终于看到梁水的身影。
    他踩着冰刀滑进场内,微抬下巴,系着头盔上的扣子;他眼神专注盯着冰面,表情严肃,没有看任何人。
    他滑了几圈热身,等裁判召集了,他沉默地滑到起跑线前站好,微微躬身,做好备跑的姿势。
    发令枪一响,他如箭一般飞驰而出。
    苏起一瞬间从座位上跳起来,却紧咬牙没发出声音,她握紧拳头,眼神一瞬不眨盯着在场地中央飞速疾驰的梁水,看着他加速,斜身过弯道,加速,超车,斜身再过弯道,再直起身子,加速,超车……一圈一圈,少年面色冷峻,眼神如刀,光电一般在冰面驰骋。
    苏起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潮水般的感动——他就是属于这块冰面的。
    过去那么多年,他的热血,他的激情,他的坚持,他的忍耐,他的韧劲,全都挥洒在了这块冰面上。只有在这里,他才是那个最认真专注最意气风发的梁水。他就该是属于这里的啊。
    还想着,梁水以小组第一的成绩冲过了终点,他直起身,放松了下去,人还在冰面上随着惯性飞速滑行着。滑到伙伴们所在的这边看台,苏起终于忍不住,叫了声:“水砸!”
    这是今天场馆里的第一声大叫,吸引了全场目光。苏起才不管,她太激动了,她就是要叫,还冲他挥了挥拳头。
    梁水朝她看过来,眼神淡淡的,面容尚余着比赛时的冷酷紧绷,却没了一贯的嫌弃,轻轻瞥她一眼,滑到另一头去了。
    一轮下来,参加选拔的运动员少了一大半,看台上的观众也跟着少了大半。馆里气氛简直比冰面还冷。
    但比赛还没结束,仍有第二轮。
    路子灏深呼吸,说:“不行了,这么比下去,我心脏要爆了。比我参加奥数还疯狂。我能出去躲一会儿么?过会儿声声来告诉我结果。”
    林声哀道:“想得美,我现在脚都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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