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还在国际机场。
    毕竟今天这个时间点比较特殊。
    led屏上的广告正来回交替,色彩时明时暗。
    艾笑望着林现,足足静了有十秒,最后忽然一笑,全无心事的样子。
    *
    街边的一家清吧,名字叫“十三香”,老板不甘寂寞卖酒,特地请了几个师傅烤羊排。
    酒吧营业到三点,这会儿还不到高峰时段,人坐得稀稀落落的。
    艾笑点了扎冰啤,痛快地一气喝了小半杯。
    林现在边上看她,手边的红酒一口没动,他问道:“你没去机场吗?”
    等胃里适应了凉意刺激,艾笑才将手肘搭在吧台上,一点头说:“我去了。”
    “不过只是在外面瞧了一眼。”
    林现坐在一旁轻晃酒杯,眉头似是而非的皱着,她大概能猜出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松开手笑了一下。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艾笑斜眼睇他,拎起啤酒杯,“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子谦了。”
    说完,“叮”的一声,酒杯和他的轻轻一碰。
    林现于是跟着小抿了口红酒,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何子谦不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的人。”
    他语气很认真,低缓深刻,像老一辈人讲话时的那种语重心长。
    “我知道。”
    艾笑支起下巴转头,在微黄的灯光中瞧他,然后唇角扬起大大的弧度,手就伸了过去,往林现肩头一拍:“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够义气,还帮我留意他演唱会的门票。”
    她托腮眯着眼睛,借酒意回忆往昔,“高中那会儿也是哦。”
    “多亏你和学校篮球队的人混得熟,我才能问到子谦周末的行程……”
    林现晃着酒杯没说话。
    艾笑眯起眼睛回忆:“后来是不是让你替我送情书来着?结果一个同年级的妹子也去表白,扇了你一巴掌。”
    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便往各种糗事上延伸。
    他啼笑皆非地用余光扫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一扎啤酒下肚,艾笑感觉没喝够,再向要了杯店里的招牌果酒当饮料。
    薄薄的气泡漂在上面,她灌了一大半,惬意地呵出口气来,不知怎么的坐直了身体,头却还是低着的,似乎在研究吧台大理石的纹路。
    “白琰都告诉你了吧。”艾笑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将脸转过来,“我当年的事情。”
    林现喝酒的动作一僵。
    酒水在他嘴里凝滞了半晌才咽下,然而对上艾笑的目光时,她眼底里竟看不出有什么太复杂的情绪。
    甚至不欲让他太困扰,竟安抚似的笑起来,神色自然。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再喜欢何子谦,是因为当初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分手,而没有选择站在我这边帮我说话?”
    艾笑讲到这里停了一停,自问自答,“其实不是的。”
    她安静地解释:“最先提出分手的人是我。”
    坐在台上调琴的驻唱拨出一个清冷的音。
    叮的一声,在四下里颤抖的回响。
    “因为我的过错害他受到牵连,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弥补的方式。”
    “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后悔。”
    时至今日,说起这个选择,她也依旧是坚定的。
    那段时间压力太大,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感,极度担心给人带来伤害,只能破罐子破摔把全部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再后来回到老家接受治疗,几乎终止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至于何子谦有没有联系过她,便不得而知了。
    林现也同她一起撑在吧台上,垂头静静听了一阵,只觉得当时那个承受了无数谩骂的小女生,到最后一刻,内心依旧是温柔的。
    “那是什么原因?”
    他侧目看她,重复道:“是什么原因,你不再喜欢他了?”
    艾笑扬起脸,迎着酒吧明亮的灯光抿唇思索片刻,转过来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当初是看上他什么?”
    林现收回视线,“难道不是脸?”
    “……那只算其中之一吧。”她将摆在桌上的手机拨弄着打了个旋儿,像在回忆似的,目光渐渐往上,“我以前很喜欢听他唱歌。”
    何子谦弹得一手好吉他,嗓音天生微微带哑,他一开口,整个世界都是空灵的。
    “他那时候唱的歌很有魔力,音乐朝气蓬勃,好像只要听一遍周身的血液也能跟着沸腾起来,我可以感受到他在旋律中所倾注的情感。”
    艾笑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憧憬,不过比起从前,或许更多了些其他的心情在里面。
    “曾经,子谦是支撑我精神的一道力量,我想着他,看到他,每一天便会过得很快乐。”
    林现没有抬头,他用牙轻轻咬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艾笑皱着眉,语气显出几分遗憾来,“这些年他的新歌少了很多当初的特色,平平无奇,缺乏灵气。
    “虽然销量并没掉,但是心知肚明,粉丝注水的程度很大。专辑出得越来越慢,质量也越来越差,通告的频率却稳步上升,接综艺,上节目,拍网剧,拍广告……
    “怎么说呢,现在在电视上看他总像变了个人,和从前不太一样。”
    艾笑摆弄着空啤酒杯垂眸笑了笑,“大概每个人到最后都或多或少会改变的吧,不能过于苛责。”
    “就像我自己,也跟十年前比大不相同了。”
    林现微微张开嘴,他本能地觉得该说点什么,但是同情或安慰都像是无关人士的风凉话,于是沉默半天,只伸出手在她肩上摁了摁。
    “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有没有他都无所谓。”
    艾笑轻描淡写地一笑,把落在自己肩膀的手挥开,“我知道,你不用小心翼翼的。”
    “其实那件事我早在几年前便想通了,要不然也不敢主动和你提。就是我妈可能还不放心,她会多想。”
    林现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知道那天还会对着我哭这么厉害?”
    “……是人都会留下点心理阴影,这很正常嘛,你说好的不到处讲这段黑历史!”
    他端起酒杯无奈道,“我没有讲。”
    红酒见了底,侍应生贴心地收走了酒杯,见他们并无再点餐的意思,便送上两盏清茶。
    四周慢条斯理地放起了卡农,慵懒的旋律婉转缠绵的环绕。
    艾笑在茶香中托腮沉吟许久才突然开口:“不过,那段日子的确是挺难熬的。”
    林现转过头来,她的眉眼在酒吧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馨的橘黄色。
    “很焦虑,睡不着,心里极度委屈,自暴自弃,神经总绷得像根线。”
    “有时候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旁边是家里的飘窗,我会有很强烈的念头,觉得跳下去人便能轻松许多……”
    某些回忆,虽然多年后对旁人道时很平淡,但身在其中才会知道有多痛苦。
    刚出事那几天,艾笑把自己关在房里。
    屋内不敢开灯,电脑屏幕是黑的,但她抱头缩在角落,却感觉里面传来许多言语,人声如蛇,扭曲地缠上咽喉,生生将她掐至断气。
    哭反而成了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怕连哭都没办法哭出来。
    这是林现第一次听艾笑说起当年的感受,他皱着眉静静地坐在一旁,忽然低声问:“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来找我呢?”
    大概此刻的气压过分沉闷,以至于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的唐突。
    艾笑给了他一个轻描淡写地笑容,“幸好现在已经都熬过来了。”
    “也多亏了我妈。”
    她用手指沿着陶瓷茶杯的杯沿转了一圈,“休学的那两年,她带我到各个地方去做公益,好歹算是减轻了些负罪感。再然后,我精神恢复一点了,便自己去了谭大哥的家乡……哦,就是那个武警。”
    艾笑说到这里轻轻揉了揉鼻尖,不知是想掩饰什么,“同行的战友人都很好,应该在去之前就替我讲了不少话,所以他家人的态度比我想象中更温和一些。”
    她说:“我在那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谭家的情况并不优渥,他只有一个妹妹,父母去世,跟着亲戚住。
    “也是出于一种心理安慰吧,临走前我留下了联络方式,说如果有什么困难,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帮忙。这些年,也多多少少有联系,一直没断过。”
    这么讲起来是有点卑鄙的。
    她把自己脱离困苦的方式建立在获得对方谅解的基础上,但人家已经失去了至亲。
    林现靠在椅背上,神情认真的开口:“艾笑,害死他的并不是你。天灾人祸,这是无法预料也无法避免的。”
    “道理是这样,可大部分人不会这么想。”她很无奈地笑了笑,“谁让意外偏偏那么巧,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呢。”
    十点过后的酒吧开始热闹起来。
    包间里散发出烤羊排的阵阵香气。
    艾笑借着与何子谦的重逢,把埋在地底深处的往事挖出来重温了一遍。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从没和人这样倾诉过当时的心情。
    灌完那杯清茶,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沉重的事还是很沉重,纠结的过去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开朗。
    但她就是觉得周身轻松,像完完整整地脱下一沉厚重的皮。
    艾笑呼出一口气,骤然胃口大开。
    她决定也要吃顿羊排犒劳一下伤春悲秋了一整夜的自己。
    正准备叫侍应生,手机却在这个时候乍然响起。
    她把菜单推给林现,示意他不要客气尽管点,一边接了电话。
    “喂?”那头是个男声,口音略重,听上去年纪有点大,“请问是艾小姐吗?”
    艾笑:“对,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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